傍晚六点，小区里的樟树影刚漫过长椅，我就看见陈爷爷提着那个熟悉的布袋子走过来。
布袋子是蓝格子的，边角磨得发毛，提手处被岁月磨出了深浅不一的痕迹——以前总看见奶奶攥着这袋子的提手，里面装着两个蜜橘，说“晚饭后吃，解腻”。
我是林梦尘，搬来这小区半年，每天下班都能撞见老两口。
陈爷爷总坐在长椅左边，奶奶靠在他肩上，两人凑在一块剥橘子。
爷爷的左手拇指指甲盖有个小缺口，据说是年轻时在工厂干活被机器碰的，剥橘子时却特别稳，指腹轻轻一掐橘瓣的皮，就能完整剥出一瓣，先递到奶奶嘴边：“尝尝，今天这颗甜。”
奶奶总故意皱着眉：“酸！
你又骗我。”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张嘴接着，嚼的时候眼角的皱纹挤成小扇子，在夕阳下特别好看。
有次我路过，听见奶奶跟爷爷念叨：“果皮别扔地上，清洁工小李天天扫到天黑，多累啊。”
从那以后，爷爷每次剥完橘子，都会把皮叠得整整齐齐，像折纸飞机一样仔细，然后塞进奶奶布袋子里的塑料袋里。
上个月初，小区门口贴了张讣告，是奶奶的。
照片选的是她六十岁生日时在长椅边拍的那张，笑得很甜。
那天我看见陈爷爷站在讣告前，手里还攥着个蜜橘，橘子皮都被捏软了，渗出些许汁水，却没剥。
今天他走到长椅前，先把布袋子放在奶奶常坐的右边位置，像以前一样拍了拍椅面的灰，才慢慢坐下。
从袋子里掏橘子时，他的手顿了顿——还是两个，橙黄的皮上沾着点新鲜的露水，在夕阳下闪着光。
爷爷剥橘子的动作没变，还是先掐住顶部的皮，一点一点往下撕，橘络缠在指头上，他就耐心地摘下来。
第一瓣剥好，他没往自己嘴里送，而是轻轻放在右边的空位上，指尖碰了碰椅面，像怕惊醒什么似的，轻声说：“今天这颗甜，比上次的甜，你尝尝。”
风卷着樟树叶落在空位旁，有一片刚好盖在橘瓣上。
爷爷小心地把树叶拿开，这才低头又剥了一瓣放进自己嘴里。
我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看见他嚼得很慢，眼睛望着小区门口的方向——以前奶奶总从那边买菜回来，老远就喊“老陈，橘子买啦”，声音能穿过整个花园。
有个遛狗的阿姨路过，是住一楼的张姐，她跟爷爷打招呼：“陈叔，又来啦？”
爷爷抬头笑了笑，点头：“嗯，今天橘子甜，超市新到的。”
张姐走远后，跟我小声说：“奶奶走了快半年了，老爷子天天来，每次都带两个橘子，跟以前一样。
有时候下雨就打把伞坐着，怪让人心疼的。”
太阳快落山时，爷爷把最后一瓣橘子也放在了空位上，然后拿起布袋子里的塑料袋，把橘子皮一片一片叠好放进去。
他的动作很轻，叠得比以前更整齐，边对边，角对角，像是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事——就像奶奶还在的时候，他总说“你放心，果皮我肯定收好，不给小李添麻烦”。
我准备走的时候，听见爷爷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今天风不大，你要是觉得冷，就把我那件灰外套拿出来穿，在衣柜第二层……钥匙还在老地方，花盆底下。”
樟树叶又落了几片，盖在那半瓣橘子上。
爷爷坐在长椅上，没走，就那么陪着右边的空位，像在等奶奶吃完橘子，跟他说一句“确实甜，没骗我”。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居然是小区清洁工小李的工作量。
她反复叮嘱爷爷：“橘子皮一定要收拾好，别给人家添麻烦。
小李孩子刚上学，早点干完活还能去接孩子。”
而现在，爷爷不仅收拾好橘子皮，连落叶都会顺手捡几片。
他说：“万一她回来看见长椅周围不干净，该说我了。
她可爱干净了，以前每天都要把长椅擦一遍才坐。”
昨天傍晚下雨，我看见爷爷撑着伞坐在长椅上，伞明显往右边倾斜，他左半边的衣服都淋湿了。
路过的小朋友问：“爷爷，你在等谁呀？”
他笑着说：“等一个怕雨的老太太，她总忘记带伞。”
其实奶奶从来不怕雨，怕雨的是爷爷。
奶奶走了以后，反而变成他天天带伞了。
今天的长椅上，除了橘子，还多了一小盒膏药。
张姐说，奶奶生前老是腰疼，爷爷每天都会给她贴这个牌子的膏药。
现在他依旧买，贴在右边的椅背上，说：“万一路过闻见药味，她就知道是回家了。
她鼻子最灵了，以前老远就能闻见我兜里装了她爱吃的糖炒栗子。”
夕阳完全落下去了，爷爷终于站起身，小心地把己经风干的橘子瓣用手帕包好，放回布袋子。
那手帕也是奶奶的，角上绣着朵小兰花。
他对着空位点点头：“明天还来，我给你挑个更甜的。
老王说新到了一批砂糖橘，我给你留着最甜的。”
他转身时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小林子，下班了？”
我点头，他从袋子里掏出个橘子塞给我：“尝尝，甜着呢。”
我接过橘子，发现上面刻着个小太阳——后来才知道，那是奶奶生前最爱画的图案，她说每个人心里都该有个小太阳。
爷爷提着空了一半的布袋子，慢慢走远。
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长到刚好能覆盖长椅上的两个位置。
我看见他走到小区门口时，还回头望了一眼长椅，仿佛那里真的坐着个人似的。
我剥开橘子尝了一瓣，确实很甜，甜得让人眼眶发酸。
这时才注意到长椅背上不知被谁刻了一行小字：“老陈和秀芝的专属座位，其他人请让让。”
旁边还刻着个小小的日期，是五十年前的今天。
原来有些爱情，从来不需要观众，只需要一张长椅，两个橘子，和一辈子的黄昏。
而那些看似平凡的日常，才是最动人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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