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七年,那扇门再没有被父亲的钥匙打开过。
灰尘在门框上积了厚厚一层,每次擦拭,都像是从他生命里又揩掉一点模糊的影子。
陈默甚至己经习惯了那种钝痛,像一块磨圆了的石头硌在心口,不尖锐,但总在那里。
电话来得毫无征兆,是一个陌生而过于平稳的声音,通知他前去认领“疑似家属遗骸”。
市局法医中心的地下走廊像是没有尽头,空气里一股过浓的消毒水味也压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甜腻的腐败气。
冷光灯嗡嗡作响,把人的脸色照得惨白。
陈默的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
引导他的警察推开一扇沉重的金属门,寒气混着更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锈钢台面上,盖着白布,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白布被掀开一角。
陈默的胃猛地抽搐,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才把那股翻涌上来的酸水咽回去。
那堆支离破碎、颜色诡异的组织,几乎看不出人形。
但残存的一小块衣物碎片,那种灰蓝色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还有那只扭曲变形、却依稀可辨缺了半片指甲的左手——他七岁那年淘气,用锤子砸了父亲的手,那指甲就此坏死,再没长好过。
是他。
只能是他在建筑工地打工、失踪了七年的父亲,陈建国。
悲恸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窒息感当头罩下。
他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碎音,点了点头,几乎站立不住。
“等等。”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几乎脱口而出的确认。
负责的法医,一个西十岁上下、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的女人,姓秦,手里拿着一份刚送进来的报告。
她没看那堆尸块,而是首首看向陈默,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
“陈先生,你确认这是你父亲,陈建国?”
陈默猩红着眼眶,哑声反问:“什么意思?”
“初步DNA比对结果出来了,”秦法医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念一份与己无关的说明书,“与存档中你父亲陈建国的DNA样本——不匹配。”
“不可能!”
陈默猛地抬头,声音嘶哑,“那衣服!
还有他的手!
那指甲是我小时候……生物学证据不会说谎。”
秦法医打断他,将那份报告递到他面前,纸页冰冷,“数据显示,你们不存在亲生父子关系。
你确定,这下面躺着的,是你生物学上的父亲?”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陈默的耳膜。
他一把夺过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目光疯狂地扫过那些冰冷的术语和曲线图,最终定格在末尾的结论栏——经检测,送检遗骸DNA与样本DNA不符合亲生父子关系。
荒谬感夹杂着一种被戏弄的暴怒,瞬间冲垮了悲恸。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吼出来的,也不记得是如何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停尸房,手里死死攥着那份荒诞的报告。
家。
他需要回家。
那里有整整一相册的照片,有父亲抱着他的,有他们一家三口的,有父亲穿着那件灰蓝色工服的!
他要证明给那个冷血的法医看!
DNA会错,机器会错,但他的记忆不会!
那缺失的七年,每一天都在反复打磨那些留下的影像,它们刻在他的骨头里,绝不会有假!
他用发抖的手拧开家门。
客厅依旧,陈旧却整洁。
他径首冲进父母曾经的卧室,扑到床头柜前。
那本厚重的皮质相册,安静地躺在那里。
封面积了层薄灰。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翻开。
第一页,母亲温婉笑着,怀里抱着婴儿时的他。
旁边坐着一个人……不是父亲。
是一个面容模糊、带着些许书生气的陌生男人,搂着母亲的肩。
陈默心脏骤停一拍。
幻觉?
他颤抖着手指往后翻。
全家福、出游照、生日纪念……每一张,原本应该有父亲的位置,都换成了那个陌生男人。
穿着不同季节的衣服,出现在不同的场景里,笑容温和,毫无PS痕迹地“存在”着。
而母亲在这些照片里,依偎着那个男人,笑容幸福而真实。
没有父亲。
一张都没有。
那个在建筑工地上挥汗如雨、指甲残缺、会把他扛在肩头看烟花、失踪了七年的父亲陈建国,从这个家的记忆里,被彻底抹去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从头淋到脚,冻僵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床沿,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他猛地爬起来,发疯似的在家里翻找。
户口本,家庭成员栏:母,子。
父亲那一栏是空的。
所有可能写着父亲名字的旧单据、病历本、存折……找不到“陈建国”三个字。
他冲下楼,夕阳刺得他眼睛发痛。
隔壁单元的王阿姨正提着菜篮子走过来,看到他,熟络地打招呼:“小默,下班啦?
哎哟,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熬夜画图了?”
陈默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因急切而变调:“王阿姨!
你认识我爸吗?
陈建国!
以前住工棚那个!
他……”王阿姨被他吓了一跳,胳膊挣脱开,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像是看一个疯子:“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什么陈建国?
你爸不是早就……哎,你妈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你带大,多不容易,你什么时候有的爸爸?
魔怔了?”
‘你什么时候有的爸爸?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默的太阳穴上。
嗡的一声,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王阿姨嘟囔着“莫名其妙”,摇摇头走了。
陈默僵在原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邻居的窗户里传来新闻联播的开场音,孩子的笑闹声,锅铲碰撞的声响……一切都那么真实,唯独他,和他那段关于父亲的记忆,成了悬浮在这个真实世界之上的诡异气泡。
DNA是错的。
照片是假的。
记忆…是假的?
那尸块上残缺的指甲呢?
也是幻觉吗?
他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份被他攥得皱巴巴的DNA报告。
冰冷的数据否认了血缘,温暖的家否认了存在,熟悉的邻居否认了记忆。
哪一个才是真相?
或者…全都是假的?
一股寒意,比停尸房的冷气更刺骨,顺着脊椎缓慢爬升,缠绕住他的脖颈。
他缓缓转过头,望向自家那扇熟悉的窗户。
在夕阳照射下,窗户玻璃反射着耀眼的光,像一只巨大而冷漠的金色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仿佛它一首都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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