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冷，是一种会咬人的冷。
它不像老家河南那种湿漉漉的、能钻进骨头缝的阴冷，而是一种干脆利落的、像玻璃碎片一样锋利的干冷。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无数细小的冰针，从喉咙一路刺进肺里。
陈曦缩了缩脖子，把脸更深地埋进羽绒服的领口，试图将呼出的白汽也锁回体内取暖。
他刚结束一堂关于伊凡雷帝的专题讨论，教授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历史不是由温情编织的童话，它是一块冰冷的、沾着血的沉积岩……”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狭小却至少有暖气的宿舍。
就在穿过涅瓦河畔的宫廷桥时，一阵毫无征兆的、比物理低温更深彻骨髓的寒意，猛地攫住了他。
不是风。
是寂静。
桥上往来的车辆引擎声、远处城市的模糊噪音，仿佛被一只巨手瞬间抹去。
世界陷入一种真空般的、令人耳鸣的死寂。
紧接着，一种巨大的压强从西面八方涌来，挤压着他的胸腔，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重叠。
现代的电车轨道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被马车车轮压出的、覆着脏雪的车辙印。
煤气路灯的光芒摇曳着，融入了更远处摇曳的、微弱的油灯火苗。
然后，他看见了他们。
不是实体，而是由更冷的空气、飘落的雪花和一种绝望的情绪凝结成的半透明轮廓。
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脸上刻着饥饿、恐惧和一种麻木的听天由命。
他们无声地挪动着，像一道灰色的河流，淌过桥面，走向冬宫的方向。
其中一個抱着婴儿的妇女幽灵从他身体中径首穿过。
刹那间，陈曦的胃部猛地痉挛。
饿。
一种啃噬五脏六腑、让人发疯的、原始的饥饿感。
冷。
一种穿透灵魂、熄灭所有希望的寒冷。
还有……一种无声的、震耳欲聋的哀求。
这不是知识，不是想象。
这是像电流一样首接轰入他神经末梢的感受。
是1917年的那个寒冬，是革命前夕最后一批向沙皇请愿的民众，他们的绝望、他们的乞求，凝固成了这片土地上一个永不消散的印记。
“呃……”陈曦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双腿一软，猛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桥面上。
膝盖撞地的疼痛是如此真实，却远不及那历史幽灵带来的情绪冲击的万分之一。
泪水瞬间涌出，却在下一秒就被冻成冰晶，粘在睫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抬起头，看着那些无声行进、渐渐淡去的幽灵，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
这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来到这座城市，这种“幻视”就越来越频繁。
小时候在老家，他只是偶尔会觉得博物馆里的文物在“看着”他，兵马俑坑里似乎有低沉的号令声。
他以为那只是想象力过于丰富。
但在这里，在俄罗斯，这一切变得无法忽视，猛烈得像一场持续的风暴。
“你还好吗？
Молодой человек? (年轻人？
)”一个苍老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噪音回来了，车流声，风声。
现代世界的色彩重新覆盖了那层历史的灰白。
一位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关切眼睛的俄罗斯老奶奶正看着他，手里还拎着刚买的黑列巴。
陈曦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冻住般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胡乱地点点头，挣扎着想站起来。
老奶奶伸手扶了他一把，手臂瘦弱却有力。
“小心点，孩子。
这里的冬天，”老奶奶拍了拍他胳膊上的雪，眼神透过围巾，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会吃人。”
她说完便蹒跚地走了，留下陈曦一个人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却又因为那句无意中的话而毛骨悚然。
她说的“冬天”，仅仅是这个季节吗？
陈曦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弹出一根皱巴巴的“白鲸”牌香烟，费力地用冻僵的手指点燃。
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混合着冰冷的哈气，被他重重地吐出，在凛冽的空气中形成一团巨大而朦胧的灰雾，久久不散。
就像这片土地的历史，浓稠，混沌，挥之不去，让人看不清前路。
他透过这团灰色的烟雾，望向冬宫暗红色的墙壁，望向彼得大帝骑马的雕像，望向那些他刚刚亲眼所见、亲身体验过的、无处不在的幽灵。
烟头的火光在寒风中明灭不定。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他再也无法像普通人一样，只看到这座城市表面的辉煌与衰败。
他能看见了。
看见所有年代，所有在这片土地上哭过、笑过、爱过、恨过、奉献过、背叛过的灵魂。
他们都回来了，在这无尽的寒冬里，寻找着一个能听见他们的人。
而他，这个来自东方古国的、孤独的留学生，似乎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烟燃尽了，烫到了手指。
陈曦哆嗦了一下，扔掉烟蒂，最后望了一眼那冰封的、承载着无数秘密的涅瓦河。
“好吧，”他对着冰冷的空气，对自己，也或许是对那些看不见的听众，轻声说道，“……那就让我看看吧。”
他转过身，迎着凛冽的寒风，一步一步，走向历史迷雾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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