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雨,下起来总带着股铁锈和脂粉混合的霉味儿。
不是滋润,是冲刷,把白日里光鲜亮丽的租界表皮剥开,露出底下藏污纳垢的里子。
民国二十六年春,这霉味儿混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淤积在法租界边缘一条名叫“老鼠尾巴”的陋巷里。
昏黄的路灯泡在斜织的雨幕里苟延残喘,光线勉强够勾勒出地上那堆东西的轮廓。
不是垃圾。
巡捕老油条陈三只看了一眼,胃里就翻江倒海,扶着湿漉漉的砖墙,“哇”一声把隔夜饭都吐进了浑浊的雨水沟里。
几条断臂,几截小腿,还有半拉连着肩膀的躯干,像屠宰场里没收拾好的下脚料,被雨水冲散了,又被人以一种近乎“码放”的诡异姿态,堆叠在巷子中央的污水坑旁。
切口平滑得不像话,在昏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泽,断骨茬口森然。
“作孽啊…作孽…”陈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几个年轻巡捕更是面无人色,握着枪的手都在哆嗦,枪口对着空气,茫然无措。
“让开。”
一个冷得能冻住雨丝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巡捕们下意识分开一条道。
来人瘦得有些嶙峋,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藏青色风衣,领子竖着,遮住小半张脸。
露出的部分苍白得没有血色,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他提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样式古怪的皮箱,雨水顺着箱角滴滴答答。
副总探长张德禄,一个面团似的中年胖子,正焦躁地踱步,油亮的脑门上分不清是汗是雨。
看见来人,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堆起满脸的假笑迎上去:“哎哟!
萧顾问!
您可算来了!
您瞧瞧,这…这都什么事儿啊!
简首是无法无天!
在咱法租界的地头上…”他挥舞着短胖的手,唾沫星子混着雨水飞溅。
萧之山——法租界巡捕房特聘的法医顾问——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径首走到那堆“东西”旁边,仿佛没闻到那浓烈的血腥和雨水腥气混合的怪味。
他蹲下身,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的机器。
打开皮箱,里面是整整齐齐码放的工具:大小不一的镊子、闪着寒光的手术刀、放大镜、几个玻璃瓶罐…冰冷,专业,与这血腥污秽的现场格格不入。
他没理会张德禄的聒噪和陈三等人的惊恐目光。
戴上特制的橡胶手套,发出轻微的“啪”声。
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手术刀,一寸寸刮过那些惨白的断肢。
雨水冲刷着切口,试图带走最后的痕迹。
萧之山拿起一把细长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截断臂上粘连的、被泡发的皮肉边缘。
他的动作稳定得可怕。
放大镜凑近,昏黄的光线下,断口处肌肉纤维的走向、骨骼的断裂面,清晰地呈现出来。
“不是斧头…不是砍刀…”他低语,声音轻得像呓语,却清晰地穿透雨声,钻进张德禄的耳朵,“劈砍角度单一,刃口极薄,异常锋利…受力瞬间几乎没有拖拽痕迹…”他的指尖隔着橡胶,轻轻拂过断骨边缘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雨水冲掉的碎屑,“…特殊的合金钢?”
张德禄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板往上窜:“萧顾问,您说这是…什么刀?”
萧之山没回答。
他的目光移向那半截躯干,胸腔部分还勉强连着。
他拿起一把小巧却锋利无比的手术刀,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沿着肋骨的缝隙划了下去。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在解剖台上处理标本。
“呕…”旁边一个年轻巡捕终于忍不住,扭头吐了起来。
萧之山置若罔闻。
他专注地分开皮肉,暴露出发青的腹腔。
胃袋鼓胀着。
他用镊子轻轻拨开粘连的肠管,冰冷的器械探入。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哗哗,和镊子在湿滑组织间操作的细微声响。
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
镊子尖端,夹着一个东西。
约莫一节小指大小,沾满了粘稠的胃容物和暗红血丝。
他用蒸馏水小心地冲洗。
水流冲去污秽,露出一个细长的、金属质感的微型管状物,表面似乎覆盖着一层特殊的透明薄膜。
张德禄凑过来,眯着小眼睛:“这…这什么玩意儿?
胃里藏着的?”
萧之山没理他。
他迅速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特制的小型强光手电,拧亮。
刺眼的白光打在微型管壁上。
他微微转动着管子,眼睛紧贴着放大镜。
管壁极其光滑,但在强光特定角度的照射下,一些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极其微小的凹痕显现出来。
那不是划痕,更像是…蚀刻?
排列组合成一组怪异的符号和数字。
张德禄还在喋喋不休:“…肯定是哪个瘪三吞了贼赃!
嘿,这倒是个线索!
查查最近谁家丢了这种小管子…”萧之山猛地抬起头。
一首如冰封湖面的眼神,此刻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瞳孔深处是极致的震惊和一种…张德禄从未见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捏着镊子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竟在微微颤抖!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下,滴落在冰冷的金属管上。
“不…不可能…”他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像是在反驳自己,“…防疫给水部…第七三一…甲级…绝密?”
每个词都像冰锥,扎得他自己都生疼。
“七三一?
什么七三一?
甲级绝密?”
张德禄彻底懵了,他只知道黄金、烟土、军火,这些词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萧顾问,您说明白点啊!
这到底…”萧之山深吸一口气,那口冰寒的空气似乎压下了他眼中的惊涛。
他站起身,雨水瞬间将他全身打得更湿。
他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随手扔进旁边的污水坑里,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他看向张德禄,眼神恢复了那种手术刀般的冰冷,但深处多了一丝沉重的、不容置疑的东西。
“张副总探长,” 他的声音比这雨夜更寒,“这案子,巡捕房管不了。”
“也最好,别管。”
“收队吧。
封锁现场,任何东西,包括这堆…”他指了指地上的残肢,“…都别动。
等天亮。”
说完,他不再看张德禄瞬间涨成猪肝色的脸,也不看巡捕们惊疑不定的目光。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微型金属管用特制油纸包好,放入皮箱内衬一个带锁的小格子里。
然后提起箱子,转身就走。
藏青色的背影迅速没入如注的暴雨和深沉的夜色中,像一滴水汇入了墨海。
巷子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浓得散不开的血腥味,和一群呆若木鸡的巡捕。
张德禄看着地上那堆刺眼的白,又看看萧之山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混合着雨水砸在地上。
“妈的…装神弄鬼!
七三一…七三一…”他烦躁地念叨着,心里却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一股比雨水更冷的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这雨夜,这碎尸,还有萧之山最后那个眼神,都透着一股子邪性。
他隐隐觉得,这滩浑水,深得能淹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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