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坳躺在群山的褶皱里,像被世界遗忘的残渣。
雾是这里的常客,黏稠、湿冷,一年到头纠缠着不肯散去,把青石板路沁得滑腻腻泛着青黑。
木楼挤在山脚,瓦片上爬满墨绿的苔藓,檐角坠着终年不干的水珠,嘀嗒,嘀嗒,敲着人心烦。
我叫陈一凡。
这名儿是爷爷翻烂了一本快散架的新华字典才抠出来的。
他说,人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生平 凡。
可我知道,从我落生那天起,这俩字就跟我没缘分。
我们家的不一样,打从我爷爷陈老倌那就开始了。
村里人见了他,面皮上挤出笑,喊一声“陈老爹”,背过身,那脸就垮下来,眼神躲闪,像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因为我爷爷不是寻常庄稼汉,是个“看地”的——阴阳风水师。
爷爷瘦,干巴瘦,却像棵被雷劈过却没死成的老松,筋骨嶙峋,透着股倔强的硬气。
脸上皱纹又深又密,刀刻斧凿一般,眉心那三道竖纹尤其深,常年拧着,仿佛锁着化不开的愁苦。
他那双手更是吓人,指节粗大变形,布满老茧和深色的旧疤,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泥土和暗红的朱砂色,摸上来,冰凉粗糙,像山里的老石头。
他宝贝他那杆老烟枪,铜烟锅磨得锃亮。
夜深人静时,他就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烟雾缭绕里,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偶尔会闪过一点极锐利、极清醒的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大多时候,那眼里只有浑浊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我看不懂的忧虑。
他不主动给人看事,但谁家盖房起坟、丢了牛羊、或是撞了邪祟,求上门,他偶尔也会出手。
报酬或许是一袋米,几只鸡蛋,很少收钱。
他做事时不许我看,但我曾偷偷扒过门缝。
一次是邻村张老六家盖猪圈,总出事,请爷爷去瞧瞧。
我看见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边角绣着看不懂的暗纹的旧道袍,在那片空地上踱步。
他步子很怪,忽左忽右,踩着某种特定的节奏,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沉沙哑,完全不像他平日说话。
手里托着个古旧的罗盘,那罗盘的指针竟自己微微颤动着,发出极轻微的嗡嗡声。
最后,他画了张符,烧了化在水里,让张老六泼在墙角。
那符纸燃烧时,火焰竟是幽幽的绿色。
还有一回,后山李家的娃冲了撞,高烧胡说,郎中没法子。
爷爷去了,回来时脸色灰败,身上的草药味里混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陈年古墓里带出来的阴冷气息,几天都散不尽。
李家的娃后来好了,李家婆娘提了一篮子鸡蛋来谢,放下篮子就赶紧走了,像怕多待一秒。
村里人怕他,也需要他。
那种需要里带着明显的忌惮和排斥。
仿佛他终日与阴冥之事打交道,身上也沾了洗不掉的晦气。
而我的不平凡,则更首接,更刺眼——因为我那对“离奇失踪”的父母。
在我五岁那年,他们毫无征兆地人间蒸发了。
前一天晚上母亲还哼着走调的歌谣给我掖紧被角,父亲在院里抽着旱烟,烟头的火星在浓雾里明明灭灭,像坠落的星星。
第二天一早,鸡叫三遍,日头爬过山梁,他们的床铺冰冷,人却没了。
没留下只言片语,行李一件没少,甚至连院门都是从里面稳稳闩着的。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在闭塞的山村里,简首是炸锅的大事。
各种恶意的揣测像雨后的毒蘑菇,嗖嗖地冒出来,爬满了整个坳子。
有说进山冲撞了邪祟,被山鬼拖去填了洞的;有说是在外头欠了阎王债,连夜跑路,连崽都不要了的;更有阴损的,压着嗓子,眼神往我爷爷那儿飘,嘀咕着:“就他一个老的在……谁知道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连累了小的……”爷爷从不辩解,只是更加沉默。
那本就佝偻的脊背,像是又被无形的山压弯了几分。
他默默地扛起了我,种那几亩薄田,采药,去镇上扛包打短工,用那双看风水的、冰凉粗糙的手,给我洗衣做饭,把我从五岁拉扯到如今。
父母成了这个家里最深的疤,结了厚厚的痂,却不能碰,一碰就疼得钻心。
我能感觉到,爷爷看我的眼神,除了祖孙间那点浑浊的慈爱,总藏着一丝极深的东西——像是忧虑,又像是警惕,甚至还有一丝…歉疚?
仿佛我不是他血脉相连的孙儿,而是一颗埋在他身边的炸雷,不知何时就会轰然引爆,将这点勉强维持的平静,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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