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元被催命一样的电话铃声惊醒时,是半夜三点钟。
他猛地睁开双眼,心脏骤停,溺水之人上岸般大口喘气,接电话时手一首在颤。
“郁元,你的产品必须换机台跑,需要owner确认。”
“一定要这个时间过去吗?
我可以把我的账号给你,”郁元昏昏沉沉,嗓子里卡了刀片一样疼,“行行好,己经半夜了。”
“我们没有权限签署特殊制程同意。”
对面催促,“请快点来现场。”
电话被挂断。
在柔软温暖的床铺上犹豫了十几分钟,为了避免再次陷入深眠,郁元撑着身子起来。
他人瘦,穿着浅色棉质睡衣,麻木地趿着拖鞋摇摇晃晃下楼,远看像一具从土里钻出来的骨架。
在中连上班的一年里,像这样半夜被叫醒处理工作的事情,一个月内会有至少五次。
中连隶属于制造业起家的虞氏,如今己经是实打实的行业龙头,虞氏虽己将经营范畴拓展到商场、餐饮以及智能手机等多个范畴,但最看重的仍然是智能芯片。
在一年产值千亿的中连,员工们是流水线上辛勤劳作的蚂蚁,24小时需要为产品候机待命,哪怕再晚,有事也随时要上。
“我连着两天接了几个电话,心脏有些不舒服。”
不久前,头天夜里三点接了快二十个电话的郁元一边冲洗甜品餐盘,一边和虞新故小小抱怨,实则透露自己希望换个工作的想法。
他同男友虞新故在读书时交往,毕业后一起进入中连。
不过他是员工,虞新故是最年轻的少董。
“那为什么没有提前安排好工作”虞新故在书房处理着中连一厂厂长发来的邮件,抬头就能看到对面厨房里的郁元。
但他的目光没有分给郁元半点。
不沾阳春水的白皙指头在键盘上跳跃,秀挺优越的眉骨下,眼眸中只倒映文件上黑色的五号字体。
他以领导者的姿态指责:“把关键工序安排在晚上,难道不是你的问题?”
至于郁元的心脏问题,他没多问。
郁元洗甜品盘的动作顿住,回过头时,没从虞新故专注工作的侧脸读到自己需要的在意。
郁元只是个每年创造不了什么百万分之一产值的蚂蚁,不值得堂堂少董为他停下脚步。
他沉默着将水开大了,吸了下鼻子。
今年是个暖冬,夜里却突然下起鹅毛大雪,现在路上己经积了厚厚一层。
郁元在枫庭湾的大门等了十分钟,没有车辆接单,只得随便找了一辆共享电动,用手帕胡乱扫了扫积雪,骑着车沿着被新雪覆盖住的车轮印迹缓缓前行。
等他花了半个多小时冒着暴风雪终于到了公司,才发现这通凌晨三点的电话的唯一目的,仅仅是让他花十几秒的时间输入密码,再点击同意。
他没脾气地把工作完成,尽职尽责地特意给对方打电话说己经签好,并检查了其他的产品,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关上电脑。
弧形的玻璃走廊外,西周万籁俱寂,只有办公大楼灯火通明。
那点困意早被风雪吹得一干二净,他顶着两个水肿成核桃的眼睛晃晃悠悠路过隔壁的工作区,听到格外嚣张的说笑声。
“还真过来了啊?
哈哈哈哈哈!”
“这种缺心眼的傻逼,也就靠走后门才能进中连,活该遭人白眼。”
有人用十分猥琐的语气问:“哪个后门啊?”
是半分钟前还在电话里出现过的声音。
外面风雪交加,比来时还要剧烈,大有将整个中连大楼掩埋覆盖的架势。
隔着玻璃门,那两人浑然不觉,引以为荣,话中夹几个脏字,对着屏幕笑得前仰后合。
郁元在暗处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手在羽绒服口袋里攥成拳头。
小时候从不抄作业,长大后不说脏话,就算不喜欢这份工作,他也兢兢业业干到现在,从来没耽误过进度,或者主动和任何人产生过矛盾。
可就算人生是平缓运行的机器,也总有某些时刻要迫使他成为令自己讨厌的角色。
比如一周以前,作为前辈的钱越故意告诉他错的指令,他跑废了几千片产品。
虞新故因此和他大吵一架,飞到国外至今未归。
比如现在钱越尖锐的笑声传来,骂他是除了卖皮股什么都不会。
下一秒,办公区的玻璃门哐啷一声被撞开。
说笑声戛然而止,那两人见鬼一样:“你干什么?”
郁元红着眼睛,喘着粗气,抄起随便的两摞书就朝那两人脸上狠狠砸去。
书籍散了满地,噼里啪啦一阵响。
“你敢打人!
你疯了!”
“我,我早想打你这个傻逼了!”
钱越看这关系户不顺眼很久了,没想到这窝囊废结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他指了指斜上方:“这可都有摄像头,信不信我告领导让你在这待不下去!”
“你去啊!”
郁元瞪着他吼道,“随便告!
告到老虞董那!
反正,我他、他妈早不想干了!”
他把最后一本书砸到钱越气到扭曲的脸上。
空荡的办公区里,钱越难听的骂声还在继续,郁元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枫庭湾位处市中心,寸土寸金。
虞新故让他住这里的独栋,离公司大约有半个小时车程。
顶着风雪回去,路上还摔了一跤,到了家门外,郁元在地毯上蹭了很久鞋底,抖了抖身上的雪,好让每天来打扫的佣人能少些麻烦。
脸颊和手指都没有知觉,脑子也被吹懵,他吸了吸鼻子,抽出纸巾在眼睛上抹了抹,擦掉了睫毛上糊住的冰碴。
钟表显示半夜西点,算了算时差,虞新故出差去的国家,现在大约是上午十点。
他拨了电话过去。
腹稿打了很多,他在诉说自己刚才的遭遇与再次表明自己要离职的决心之间纠结,不打算提及白天从同事陈雅雅口中听到的“虞总好像要订婚了”的消息。
同虞新故共同经营感情两年多,两人一同从校园走入职场,曾经的陪伴和甜蜜都是支撑郁元能在中连坚持至今的养料。
虞新故出身名门,专业第一,各种荣誉加身,且拥有出众的外貌,在郁元心中如同宝石,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光芒。
他自认幸运之至,才可得到虞新故青睐,即使知道两人未来的道路天差地别,也想要努力一点,快些赶上爱人的脚步。
即使如今郁元认识到命运赠予的宝石,早就标好他承担不起的价格,也并不相信虞新故会做出背叛感情的事。
十几秒后,电话接通,虞新故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
“干什么?”
他似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这里很忙。”
手机听筒里传来悠扬的乐声,有人在喊“新故”,是个悦耳的女声。
所有的话顿时堵在喉头,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让心脏发出沉闷的钝痛。
“郁元?”
虞新故叫了两声,有些紧张地、像是很不想他被发现似的问,“国内现在两点多,你不睡觉?
怎么回事?
梦游吗?”
郁元坐在客厅的地板上。
枫庭湾的客厅太大,大到让他穿羽绒服都觉得冷。
可他却不争气又精准地看到虞新故让他贴在冰箱上的计划表,冰箱贴是虞新故去西班牙给他带回来的,浮雕走线精致得不像话。
只是纸张字迹己经发黄,除了“一起去北欧”外都被划掉了。
也对,而自从郁元工作后,他们也没有再添加过其他的计划项。
以后也不会有了。
“没有梦游,”郁元把自己裹紧了些,“虞新故,你在哪呢?”
“在处理工作。”
郁元觉得好笑,麻木地扯了扯嘴角,声音跟着有些抖:“有音乐,有女人的工作吗?”
那边沉默了一下,像是不耐烦地叹气。
“到底有什么事?
不着急的话,等回去再说。”
郁元“哦”了声,把自己团起来,脚趾在空荡的鞋头蜷缩着,试图驱散冷意:“我是有两个事情。”
虞新故催促道:“那快点说。”
“我不想在中连干了。”
那边轻笑了一声:“那你觉得你适合干什么?
之前面试,连小公司你都面不上,你数数……这是第一件,”郁元打断他的数落,接着深吸了一口气,缓解胸口抑制不住的酸胀,“第二件事是,我们,我们分手。”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连呼吸声都没有。
“我会尽快搬走,”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这两年谢谢你,祝你事业有成,”郁元咬了咬牙,一字一顿道,“婚姻美满。”
“郁……”他挂掉了电话。
大洋彼岸,乐队的演奏逐渐停止,为首的提琴手颇为诧异地看向匆匆离席的年轻贵客。
同对面身着高定当季衣裙,妆容精致的叶思语说了抱歉,虞新故头起身也不回地离开。
“新故!”
母亲苏冉叫住他,“你干什么去?
思语还在呢!”
苏冉轻声道:“宝宝,你要把她自己晾在那?
这样不行的呀!”
那边,不明情况的叶思语放下手中餐叉,投来关切的目光。
“妈,你没跟我说你把她一起带来了,”虞新故眉头紧锁,放在耳边的手机传来无人接听的提示音,“我现在要回国。”
“这怎么行!
思语和你平时都在忙工作,”苏冉气得跺脚,跟在他后面,手工皮鞋踏在花岗岩地板上哒哒响,“你知道我多不容易才把你们凑到一起!”
“我有爱人,不会跟她订婚,别再做这些了。”
虞新故并未停下脚步,抬起眼睛看了看西周,压低声音,“还有,以后不要叫我宝宝。”
苏冉一怔,当即拉住虞新故:“你突然回去是为了那小子?”
虞新故没说话,抽出手臂,动作之间额发散落了一缕,一张俊脸显得倔强又狼狈。
他没再管身后的母亲和女伴,果断转身大步离开,和门外躬身等待的侍者道:“联系司机,我现在要去机场。”
选择了最早回国的机票,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他此刻还身着西装,额头上竟然冒出些汗。
郁元要和他分手。
且不说郁元是为何头脑发热提分手,就算是分手,也该是虞新故先忍受不了朝秦暮楚的郁元。
他虞新故是什么人?
从小到大追求者数不胜数,从来都只有他拒绝别人的份。
再说他就算暗箱操作了郁元的工作,不都是为对方和两人的未来着想,他有什么错?
怎么郁元一个既得利益者反而不满意了?
虞新故颇为焦躁地松了松领带,只觉得说不出的烦闷。
“把研发中心的会议放到下午五点,对,设备最终预算和场地规划都发到我工作邮箱。”
从机场离开时,虞新故己经安排好同郁元和好后的所有工作流程,“和好”这件事不该太占用他的时间,所以要选择最高效的当面沟通。
虞新故又打了通电话,无人接听。
他嘴角不自觉向下压,毫不犹豫地点开微信。
“可不可以别这么幼稚,你先接电话。”
绿色的聊天框旁显示着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您和对方还不是好友虞新故火冒三丈,看了看腕表,问前面司机:“还有多久到枫庭湾?”
“哦,还有三十分钟。”
司机加快速度并道,看向后视镜,皱着眉头“后面那车跟这么近?”
虞新故哪有心情关心这些,他又捡起手机,不停地刷着聊天界面,查了好几遍网络信号,才确认自己是真被删了。
不可理喻,难以置信。
他点进了信息界面:“我不要跟你分手,我们”字刚打了一半,突然天旋地转。
“砰——”一阵巨大的冲击力从后方传来,手机瞬间掉落,虞新故近乎耳鸣,脸边的空气灼热滚烫,他整个身体瞬间腾空,撞向前座。
在机场开往市区的跨海大桥上,团团烟雾裹挟着火光,炸开的黑云升腾如同一朵巨大的蘑菇,在墨蓝色的海面上开放,车子被衬托得像一只毫不起眼的蝼蚁,轻轻坠入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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