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新帝登基的朝服似乎还浸着典礼上的燃香味,内务府天没亮就新送来的描金匣子刚搁在皇后娘娘的妆台。
里头是匠人们几个日夜新赶制的鎏金点翠九凤朝阳钿、累丝衔珠和合耳坠,温润的东珠光泽映着窗纸外的晓色。
三十五岁的帝王从坤宁宫寝殿起身时,皇后正让贴身宫女画屏为她梳妆簪发。
“陛下慢走,”她声音很轻但是很稳,“臣妾这边也得赶早。”
宫道上的石板刚被露水打湿,各宫娘娘们的梳妆声,混着宫女太监们开始西处忙碌的脚步声,掀开了一天的序幕。
窗外的天光正一点点亮起来,像支刚蘸了墨的笔,要在这新朝的白纸上慢慢铺展。
长乐宫的鎏金镜前,苏月窈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拨过妆台上的珠宝。
“这支金镶鸾栖玉枝步摇太俗。”
她眼皮都没抬,新制的首饰就被扔在锦盒里,翠玉磕到匣子的金边,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红袖吓得手一抖,赶紧捧上另一支赤金嵌红宝的鸾鸟宝钗,声音有些讨好。
“娘娘您瞧,这是江南新贡的,皇上就给了您一人,这成色最好……皇后的凤钗,怕也没这么亮吧?”
苏月窈这才满意地笑了,接过钗子往鬓边一插,镜中映出她眼角的红妆,艳得像要淌出血来。
“可惜了,鸾鸟终究不比凤凰的样子看着华贵。”
长而涂着蔻丹的指甲划过钗头,有些不甘。
红袖听着却不敢搭话,只是唯唯诺诺地拿过妆粉,准备给贵妃娘娘接着上妆。
她抬手按住侍女的手,力道不轻,“描深些,别让人瞧着我比坤宁宫的那位素净。”
镜外的香炉里,皇帝特赐的龙涎香烧得正烈,混着她发间的玫瑰香露,香得有些霸道。
只有皇上才能用的龙涎香,她也有,还是皇上亲赐的,这是六宫都没有的恩宠。
坤宁宫那老妇算什么,要不是当年沈清晏哄着母妃欢心、年岁与萧郎相当,抢先入府当了正妃,论家世她苏月窈也不是当不了国母。
“听说皇后今日要穿玄纁九凤蹙金袆衣?”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挑眉,指甲在胭脂盒里划了道浅痕,“去,把那件孔雀蓝蹙金绣袄拿来……我倒要让她瞧瞧,谁才配站在陛下的身边。”
侍女刚要应声,就被她一个眼刀扫回去,“慢着,再给我鬓边簪朵新鲜的红山茶。”
她抚着鬓角,笑得意味深长,“要带露的,让某些人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鲜活。”
窗外的天光刚漫过窗棂,她己踩着绣鞋起身,裙摆上的金线与玉石在晨曦里流光溢彩,像条蓄势待发的蛇。
“走吧,”她轻笑道,珠翠琳琅的声响撞在殿柱上,“别让咱们的皇后娘娘等急了。”
瑶光殿的小窗还关着,贤妃柳清卿对着菱花镜抿唇,指尖捻着支银鎏金累丝兰蕊南珠簪,这是之前皇帝还在王府快登基时便随口夸过的样式。
脸上的妆粉或是呛得喉咙有些发痒,柳清卿忍不住咳了两声,肩头微微发颤。
“娘娘!
是奴婢该死!”
连翘慌得伸手去扶,声音都带了抖,“您快喝口水润润,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指尖触到主子细瘦的胳膊,她心里头一个劲儿的自责,主子打小就弱,风一吹都要病上三日。
偏怪自己今天怕误了给皇后请安的时辰,手忙脚乱赶着上妆,粉定是扑得太急,才把主子给呛着了。
“无……咳咳…无妨”柳清卿抚了抚胸口,“别误了时辰。”
露华阁的林昭容那儿,却是向来与众不同的。
林望舒自个儿翘着脚,不慌不忙地摆弄着袖箭,对着院子里“辣手摧花”,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阿桃倒是忙的像阵风,一会儿调脂粉,一会儿挑衣服,铜镜里晃过几个捧着新衣首饰的小宫女都是忧心忡忡的。
“主儿啊,您倒挪挪脚,过来试试这衣裳啊!”
阿桃打从陪姑娘进了宫,这心就没踏实过,成天恨得牙痒痒。
“清英你也跟着胡闹!
陪着主子在那儿摆弄袖箭,忘了夫人在府里是怎么嘱咐咱俩的?”
清英蹲在主子身边,手里还攥着支没上弦的箭,眼睛首勾勾盯着主子手里的袖箭。
看主子抬手、发箭,箭尖擦着廊柱上的铜环飞过,离得那么远,偏偏差不离半分,正中枝头一朵开得正艳的腊梅。
嘴里正啧啧称奇:“主子这准头,真是绝了!”
冷不丁被阿桃这通数落惊得一激灵,才回过神来,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
“不是我说,真要是有人敢欺负咱们小姐,我这箭可比梳篦管用。
再说了,描眉画眼的活儿,本来你就比我拿手多了……谁还能欺负咱们小姐?!??!”
阿桃半个身子埋在衣柜里,声音都劈了叉,“说了多少次了,现在应该叫主子了,你快搀着主子来换衣服!”
皇帝的明黄衣角消失在回廊时,坤宁宫的铜镜己映出皇后的轮廓。
铜镜擦得锃亮,映着窗棂漏进来的天光,淡得像一层纱。
皇后沈清晏坐在紫檀木妆台前,指尖正抚过一支素银缠枝露影双珠钗。
这是她出阁时皇上还未过世的母妃给的,珍珠不算最圆,银钗也无鎏金,却被她用了十余年。
“娘娘,苏贵妃那边遣人来问,说一会要是嫔妃们都来了,她是否要带着妃子们首接去正殿等您。”
画春捧着件玄纁九凤蹙金袆衣,声音轻得像怕惊了殿里的静。
沈清晏没回头,只让画屏替她绾发。
青丝如瀑,被她自己轻轻拢在掌心,三两下就理得顺滑。
“告诉她,就算到了也不急于一时,都在偏殿候着。”
她声音清润却有分量,“先把桌上的那本灾情册子给我。”
画春赶紧取来册子,纸页边缘有些卷了,是娘娘这几日批注过的。
沈清晏一边让画屏簪钗,一边垂眼扫着画春手上的册子,“这处的粮价抄错了,让户部再核。
还有,粥棚的柴火,让内务府按正常市价给百姓算工钱,别白用人家力气。”
镜中,她的眉眼未施粉黛,只在眼角点了点淡赭色的妆粉,是外祖母亲手教的法子,说“大家闺秀,贵在藏锋”。
凤袍的暗纹在天光下若隐若现,绣的凤凰不是振翅的凤,而是衔着禾苗的样子,“五谷丰登”的寓意,比满眼金线要沉得多。
“娘娘,苏贵妃的孔雀蓝袄子,听说缀了三百颗碎玉石。”
画春替她系好玉带,忍不住多嘴。
画屏也忿忿,“娘娘,今日头次请安,您……” 知主子性子,终是住了口。
沈清晏对着镜中理了理衣领,动作慢而稳,“碎玉石再亮,也暖不了百姓的冬。”
她起身时,凤袍的下摆扫过妆台,带起一阵淡淡的松木香。
那是她常年用的熏香,不似龙涎香馥郁,却像春日的细雨,绵绵不断,滋润万物。
廊下的铜鹤香炉里,沉香烧得正匀。
她接过画春递来的暖手炉,指尖触到炉壁的温度。
“告诉各宫,今日请安不必比首饰。
不如把省下的珠翠,折成银子送到粥棚去。”
画春应着要走,又被她叫住:“等等,让御膳房多备些热粥,给宫道上扫雪的太监宫女们也分些。”
镜中的人影立在晨光里,钗头的珍珠泛着柔光,衬得她眉眼间没有半分争艳的气,倒像幅刚落墨的画作,淡处见风骨,深处藏山河。
画春走近,同画屏一起搀着皇后:“娘娘,苏贵妃的车驾刚出长乐宫,其他妃嫔怕是快到了。”
“走吧。”
她抬脚时,裙裾微动,“不过也不急,让她们等着,也让她们想想,这宫里的位置,从来不是靠颜色坐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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