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叶桓舟蹲在廊下手里攥着半块刚从厨房摸来的桂花糕,指尖黏着金黄的糖霜。
他听见前院传来父亲叶承安的声音,比往日沉了些,像是压着什么东西。
“桓舟,过来。”
叶桓舟趿着软底布鞋跑过。
鞋尖蹭过青砖缝里的青苔。
父亲站在正厅门口,玄色锦袍的下摆垂在地上,绣着的暗纹在夕阳里泛着细碎的光。
母亲沈玉容站在父亲身侧,手里还拿着给桓舟缝了一半的香囊。
青绿色的丝线绕在指尖,像一截被风吹皱的春水。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叶桓舟仰头看父亲,桂花糕的甜香飘到鼻尖。
他咬了一小口,糖霜化在舌尖,甜得眯起眼。
叶承安蹲下身,指尖碰了碰他的头顶,动作比往常轻。
“桓舟,往后要是……要是见不到爹娘了,要怎么办?”
叶桓舟嚼着桂花糕,含糊不清地摇头:“才不会见不到。”
他伸手去抓父亲的袖子,却被母亲轻轻拉住了手。
母亲的手很暖,就是指尖有点抖,她把香囊塞到桓舟手里,青绿色的布面上绣着半朵未开的莲。
“拿着,”沈玉容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往后想娘了,就看看它。”
叶桓舟还想问什么,院门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
像是门闩被人硬生生撞断。
紧接着是脚步声,很重,踏在青石板上,震得廊下的灯笼晃了晃。
烛火在地上投下跳动的影子。
叶承安猛地站起身,把叶桓舟往母亲身后推:“玉容,带桓舟走,从后窗跳出去,去城郊的破庙里等我!”
沈玉容抓着桓舟的手,转身就往偏院跑。
叶桓舟回头看,只见几个黑衣人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亮闪闪的刀,刀身映着夕阳,像一道冷光。
父亲拔出墙上挂着的剑,玄色锦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挡在正厅门口,声音像敲在铁上:“你们是谁?
为何闯我叶府?”
黑衣人没说话,举着刀就冲了上去。
金属碰撞的声音“当啷”响起,震得叶桓舟耳朵疼。
母亲拉着他跑到偏院窗边,窗户插着木栓,她手抖得厉害,拔了好几次才拔掉。
“桓舟,你先跳出去,娘随后就来。”
沈玉容把他抱到窗台上,指尖划过他的脸颊,带着点凉意。
叶桓舟趴在窗台上,看见母亲转身往回跑,青绿色的裙摆扫过地面。
他刚要喊“娘”,就听见前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倒在地上。
他探头往下看,后墙外是一片竹林,竹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可他不敢跳,他想等母亲一起。
突然,前院传来父亲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叶桓舟的耳朵。
“玉容,带着桓舟……活下去……”紧接着,是母亲的尖叫。
叶桓舟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管不顾地从窗台上跳下去,摔在松软的泥土上,膝盖有点疼,可他顾不上。
他扒着墙根,透过竹丛往院里看,只见母亲倒在正厅门口。
青绿色的裙摆上染了一片红,像开了一朵艳色的花。
父亲还在和黑衣人打,他的剑上沾了血,玄色锦袍也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里衣。
有个黑衣人绕到父亲身后,举着刀就砍了下去。
叶桓舟看见父亲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倒在地上,剑从手里滑出去,“哐当”一声落在青砖上。
那个黑衣人蹲下身,手里的刀又扬了起来。
叶桓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看见父亲的头被砍了下来,滚在地上,头发散开来,脸上还带着点未散的怒气。
黑衣人站起身,转过身来。
叶桓舟躲在竹丛里,屏住了呼吸,他看见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衣服的领口处,绣着一个红色的纹——不是常见的龙纹,也不是虎纹,是一个像火焰一样的纹路,红得像血,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
风突然变大了,竹叶被吹得哗哗响,遮住了叶桓舟的视线。
他听见院里传来脚步声,还有黑衣人说话的声音,很模糊,像是在说“都杀干净了回去复命”。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渐渐远了。
叶桓舟还是躲在竹丛里,身体抖得厉害。
手里还攥着那个青绿色的香囊,香囊上的丝线被他攥得变了形。
他不敢出去,也不敢哭,只能咬着嘴唇,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一片暗红,像院里的血。
天慢慢黑了,风里飘来一股血腥味,混着桂花糕的甜香,难闻得让人想吐。
叶桓舟慢慢从竹丛里钻出来,扒着墙根往院里看。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灯笼还挂在廊下,烛火己经快灭了,在地上投下一片微弱的光。
他一步步走进院子,脚下的青砖黏黏的,他低头看,是血。
他走到正厅门口,看见母亲躺在地上,青绿色的裙摆己经被血浸透了,她的眼睛睁着,望着天空,像是在看什么。
父亲的头滚在母亲的手边,头发上沾了血和泥土,他的眼睛也睁着,像是在看着叶桓舟。
叶桓舟蹲下身,伸出手,想碰一碰母亲的脸,可手指刚碰到她的脸颊。
就缩了回来——太凉了,像冬天的冰。
他又看向父亲的头,看见父亲的嘴角好像还带着点笑意,像是在说“桓舟,别怕”。
“爹……娘……”叶桓舟的声音哑得厉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和血混在一起。
他想起父亲早上出门时,还摸了摸他的头,说“桓舟要好好读书”;想起母亲坐在窗边,给他缝香囊。
“等缝好了,就给你挂在腰间”;想起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吃着桂花糕。
看月亮升起来……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转,每一个画面都甜得发苦。
风又吹来了,灯笼里的烛火终于灭了,院里彻底黑了下来。
叶桓舟站起身,手里攥着那个青绿色的香囊,还有父亲掉在地上的剑。
他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院里的血,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出了叶府。
府门外,街道上空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飘过。
叶桓舟沿着街道往前走,脚下的布鞋沾了血和泥土,越来越沉。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记得父亲说过,让他去城郊的破庙里等。
走了很久,他终于看见城郊的破庙,庙门歪歪扭扭的。
上面挂着的牌匾己经掉了一半,只剩下“破庙”两个字。
他推开门走进去,庙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尊破旧的佛像,佛像上落满了灰尘。
他走到佛像后面,蹲了下来,把剑放在身边,手里紧紧攥着香囊。
青绿色的香囊上,那半朵未开的莲,在黑暗里像是一点微弱的光。
他想起那个黑衣人领口的红色纹路,红得像血,像夕阳,像院里的血。
他把那个纹路刻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
是谁?
为什么要杀爹娘?
为什么要屠了叶府?
夜越来越深,破庙里很冷,叶桓舟蜷缩着身体,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只知道他要活下去,要找到那个穿黑衣服、领口有红色纹路的人,要为爹娘报仇。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闭上了眼睛。
梦里,他又回到了叶府,父亲母亲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桂花糕,笑着对他说。
“桓舟,过来吃糕。”
他跑过去,刚要碰到桂花糕,梦突然碎了,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血腥味。
天快亮的时候,叶桓舟醒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捡起身边的剑,又摸了摸怀里的香囊。
东方的天空己经泛起了鱼肚白,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走出破庙,望着远处的天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报仇。
那个红色的纹路,像一个烙印,刻在了他的心里,也刻在了他九岁这年的残阳里。
天刚泛起鱼肚白时。
破庙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风扫落叶的沙沙响。
是布靴踩过枯草的软声,一步一步,慢得像怕惊飞了檐下的晨雀。
叶桓舟猛地攥紧了怀里的香囊,另一只手摸向身边的剑——那剑是父亲的。
比他的小臂还长,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他缩在佛像后面,屏着气往庙门口看,晨光从歪扭的门框里漏进来,描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那人走了进来,青白色的衣袍扫过地上的灰尘,袖口绣着一圈淡青色的云纹,像把初春的雾揉在了布上。
他停下脚步。
转过身来,叶桓舟看清了他的脸——眉眼是极软的形状,眼尾微微下垂,鼻梁很挺,嘴唇是淡粉色的。
皮肤白得像雪后初晴的月亮。
他手里提着个竹篮,篮沿搭着块素色的布,风一吹,布角轻轻晃了晃。
“桓舟?”
那人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温得像刚沏好的茶,连问出口的话都带着点小心翼翼,“我是陆宁,你父亲叶承安,前些日子托人给我送过信。”
叶桓舟没动,只死死盯着他。
父亲确实提过,说要给他找个师尊,教他读书识字,教他练剑,可父亲没说,师尊会长得这么好看,声音会这么软。
陆宁像是看出了他的戒备,慢慢蹲下身,把竹篮放在脚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他解开篮上的布,里面是个白瓷碗,碗里盛着温热的粥,还有两个白面馒头,冒着淡淡的热气。
“我从城郊的镇子来,路上买了点吃的,你应该饿了吧?”
叶桓舟的肚子确实叫了,可他不敢动。
他想起昨天院里的血,想起父亲滚落在地的头,想起那个黑衣人的红色纹路——眼前这个人,会不会也是来杀他的?
陆宁没再靠近,就保持着蹲姿,指尖轻轻碰了碰竹篮的边缘,声音放得更柔:“你父亲说,你最喜欢吃桂花糕,可惜镇上没找到,下次我给你带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叶桓舟沾了血和泥土的布鞋上,眉梢轻轻蹙了一下,“你的膝盖,是不是摔疼了?”
叶桓舟这才感觉到膝盖的钝痛,昨天从后窗跳下来时摔的,现在肿了一块,裤腿上还沾着泥土。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腿,却被陆宁看了个正着。
陆宁慢慢伸出手,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布条,还有个小瓷瓶。
“我这里有药膏,消肿很管用,我帮你涂一涂,好不好?”
他的手很白,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和父亲握剑的手不一样,和那些黑衣人握刀的手更不一样。
叶桓舟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陆宁这才慢慢挪过去,动作轻得像猫。
他先把布条放在地上,拧开瓷瓶的盖子,倒出一点淡绿色的药膏在指尖,然后抬起叶桓舟的裤腿——动作慢得很,手指碰到叶桓舟膝盖时,带着点微凉的温度,一点都不疼。
“可能会有点凉,忍一忍。”
他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轻轻揉着肿起来的地方,力道轻得像在摸一片羽毛。
叶桓舟盯着他的发顶,他的头发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束着,发尾垂在颈后,随着揉药膏的动作轻轻晃。
他突然想起母亲缝香囊时的样子,母亲的手也是这么软,也是这么轻。
“好了。”
陆宁把药膏倒回瓷瓶,拧好盖子,然后用布条轻轻缠在叶桓舟的膝盖上,缠得很松,不会勒得疼。
他收拾好东西,把竹篮推到叶桓舟面前,“粥要凉了,快吃吧。”
叶桓舟拿起白瓷碗,粥还是温的,喝进嘴里,暖得从喉咙一首热到肚子里。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余光瞥见陆宁坐在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神软得像水。
“你父亲……”陆宁犹豫了一下,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说,让我带你走,去我住的地方,教你东西。”
叶桓舟的粥碗顿了一下,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想起父亲蹲在廊下问他“见不到爹娘怎么办”,想起母亲把香囊塞给他说“想娘了就看看它”,想起父亲最后说的“活下去”。
陆宁没说话,只是慢慢递过一块干净的帕子,是素色的,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青竹。
他看着叶桓舟哭,眼神里满是心疼,却没有伸手去碰他,只是轻声说:“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
叶桓舟攥着帕子,哭得肩膀都在抖。
他哭父亲,哭母亲,哭昨天那个血色的黄昏,哭自己从今往后没了家。
陆宁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陪着他,风从庙门吹进来,掀动他青白色的衣袍,像一片云轻轻裹住了叶桓舟。
哭了很久,叶桓舟终于停了下来,帕子被他攥得皱巴巴的,上面沾了眼泪和鼻涕。
他不好意思地把帕子递回去,陆宁却笑着摇了摇头,声音还是温温的:“给你吧,以后用得上。”
他站起身,伸手想去扶叶桓舟,又怕吓着他,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才轻轻握住叶桓舟的手腕——他的手很暖,握得很轻,一点都不疼。
“我们走吧,去我住的地方,那里有院子,有桃树,等春天了,桃花会开得很好看。”
叶桓舟跟着他站起来,手里还攥着那个青绿色的香囊,另一只手被陆宁牵着。
陆宁的手很稳,牵着他一步步走出破庙,晨光己经亮了,照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师尊。”
叶桓舟突然开口,声音还有点哑。
陆宁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眉眼弯了弯,像月牙:“嗯?”
“我父亲……他还会回来吗?”
陆宁的眼神暗了一下,然后慢慢蹲下身,和叶桓舟平视。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叶桓舟的头,动作轻得像摸易碎的珍宝:“会的,他会在天上看着你,看着你好好长大,看着你变得很强。”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叶桓舟的脸颊,擦去他没干的眼泪,“以后有我,我会陪着你。”
叶桓舟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亮,像盛着星星,温得像春天的风。
他点了点头,把脸往陆宁的手边靠了靠——那是他失去爹娘后,第一次感觉到温暖。
陆宁牵着他,沿着小路往前走。
竹篮挂在陆宁的另一只手上,布角轻轻晃着,里面的馒头还冒着热气。
叶桓舟走在他身边,看着他青白色的衣袍,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突然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害怕了。
只是那个红色的纹路,像个烙印,还刻在他心里。
他抬起头,看向陆宁的侧脸,心里默默想:师尊,等我长大了,我要找到那个人,为爹娘报仇。
陆宁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眼尾的弧度软得像糖:“怎么了?
累了吗?
我背你吧。”
没等叶桓舟回答,陆宁就蹲下身,后背对着他。
叶桓舟犹豫了一下,还是趴在了他的背上——陆宁的背很暖,很稳,像父亲的背一样。
陆宁站起身,双手托着他的腿弯,动作轻得像怕摔着他。
“抓紧了。”
陆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温的,“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叶桓舟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颈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青草的味道。
他闭上眼睛,听着陆宁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稳而轻,像在踏过岁月的尘埃,带着他走向一个有桃树、有温暖的地方。
风里再也没有血腥味了,只有晨光的暖,和师尊身上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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