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台上不见佛

男菩萨清俊疏朗、柔弱无依。

信众却将他锁住，逼他造福众生。

作为乡中恶女的我更甚。

直接将浑身是血的他据为己有。

他气若游丝地问我要干什么。

我笑得暧昧。

不才房中空了一座莲台，正缺一个菩萨。

他垂眸，小声道。

那求你······轻点儿绑。

他不记得前尘过往。

我却清楚，他是废太子慕容清，是我的杀父恩人。

若他真想做菩萨。

我定为他做杀神。

1

我好疼。

带我走。

慕容清按住我想要提刀的手，喃喃道。

他本是风光无限的太子。

因眉间一点朱砂，男生女相，心怀慈悲。

又被称为观音太子。

他自出生起，就沐浴在世间的偏爱里。

大皇子却令他患上痴症，夺了他的太子之位。

又欺上瞒下，将他送至山中破庙。

大皇子讽刺道:

观音太子?

我倒要看看是真观音，还是假观音。

他派人散布谣言，说庙中菩萨显灵。

愚民们便将莲台上的慕容清奉为神祇。

可他就是个凡人，没有神力。

愚民百求不应，恼羞成怒，将他锁住后，施以酷刑，逼他偿愿。

若不是我及时赶到。

他早就死在满殿神佛前。

彼时他不着寸缕，鞭痕遍体，血迹斑斑。

那帮人为了留下神的子嗣，给他灌了药。

想要亵渎他。

他眼中却犹有悲悯。

我恨不得杀了那帮刁民。

他却一味地哀求我，求我带他走。

我按下怒气将他带回府中，请了郎中为他医治。

床榻上，慕容清已经睡熟。

不知他吃了怎样的苦头。

眉头紧皱，面颊消瘦，苍白憔悴。

连睡梦中都紧紧抓着我的衣角。

全然没了普济寺中，那谪仙一般的风流恣意。

心腹陆江流犹豫着问我。

府主，此人身患痴症，如今被废，又深陷泥沼。

何苦理会他。

我要他噤声，一同走到屋外去，才道。

我管他如何落魄。

他如今就是滩烂泥，我沈澜也要将他捧上皇位。

陆江流不解。

为何?

他甚至都不记得你。

我惨然一笑。

因为他杀了我那为父不尊的爹。

因为他助我一个女子做了府主。

因为他是世上唯一将我拉出泥潭的人。

他分明就是真菩萨。

可惜世道不公，小人祸乱。

菩萨跌入泥沼。

我却偏偏要将那至高之位化为九品莲台，作他囊中物。

然而我只回了一句。

因为，我曾负他。

2

我及笄后，父亲和继母便整日着急我的婚事。

生怕我多吃了府里的一口粮食，亏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但不论如何我是府主的女儿，再怎么样也不能贱卖。

唯一一个出价令他们满意的，是一桩冥婚。

我记得母亲死前对我的期许。

她盼我逃出樊笼。

那我怎么能嫁给一个死人?

我以死相逼，抵死不从。

可他们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绑走了。

我想着母亲的话，牙齿咬住了舌根。

正要寻死之际。

半路密林中，飘出一阵禅香，我恍惚片刻。

再一回神，父亲已经人首分离，继母也吓得疯傻了。

府里雇的那些打手四散而逃。

耳边骤然响起一道潺潺流水般的声音。

姑娘，平安了。

我循声望去，来人白衣翩飞，清冷俊逸，眼含悲悯。

宛如观音再世。

他说他叫慕容清，从普济寺来。

后来我与他熟识，在他的帮助下，我送走了不成器的庶弟和失魂的继母，名正言顺地继承了家产。

乡里人因此叫我恶女，编排我为夺家产不择手段。

慕容清则在暗地里，将那些多嘴的人都教训了一通。

我的恶女名声因此更胜，但我仍然感激他。

他是这世上除了我娘以外，唯一对我好的人。

我整日去普济寺寻他。

他有时嫌我聒噪，却从未赶我走。

不知不觉中，我逐渐心悦他。

我羞怯地问他，修行之人，能成婚否?

他的桃花眼扑闪几下，薄唇微抿。

否。

他说得果决又不讲情面。

我直愣愣地盯着他，微张着嘴。

半晌，眼角掉下两颗泪。

哭什么?

他擦掉我的泪，说……

我不知道你看上了寺里的谁。

但和尚成婚，是要下狱的。

和尚不比我们这些红尘中人，你还是不要肖想了。

我绝望的双眼忽地瞪大，急切地问。

那你呢?你能成婚吗?与我

他倏地将嘴闭上，耳根渐渐红了。

姑娘家，怎么讲话这样直白。

他并未言明，我却知道了答案。

可世间事总差一步。

京中的太监总管找来了，要带他们的太子回京。

我这才知道，慕容清是当朝太子。

皇帝独吞了慕容清母妃救命的雪中莲，致她不治身亡。

慕容清因母丧伤心，私逃出宫，不肯回去。

太监总管请我喝茶，说话刻薄得很。

本官听说，你找媒人递了你与太子殿下的生辰字。

他可是太子。

你一个乡野人，如何留得住他?

就算他真钟情于你，这情分又能维系多久呢?

姑娘，你忍心他一条真龙在沟渠中委身?

再说太子之位岂是儿戏，他不肯做，自是有人愿意做。

可京中能做太子的人，谁肯让这个举世皆颂的观音太子独善其身?

你忍心叫他日夜命悬一线，某日，或就死在田间小陌上?

我不忍。

便与老太监合谋迷晕了慕容清，送入京城做他的太子爷。

数月后，京中传出消息。

太子武功尽失，因痴症被废。

我这才后知后觉，京城原是龙潭虎穴。

朝中恶鬼会用尽手段将他拉下神台。

我就这样自以为是，恩将仇报。

辜负了他一腔真心。

3

大皇子慕容渚当是知道我与慕容清之间的事。

他故意将慕容清弃置在离我不远的破庙中。

大概是觉得这样更能羞辱慕容清。

他也笃定了我一个女子，不会有与皇权抗衡的魄力。

可惜啊，他想错了。

我不止做了，我还要他连命都搭上。

慕容清在翌日清早醒来。

我去时，他正盯着腕间被铁链磨出的红痕发怔。

听见声响，他掀起眼皮。

眸光不温柔，不冷漠。

也不慈悲。

他盯着我，不问我为何救他，却道。

姑娘房中，不见莲台呢。

他并不在意我回答与否，又问。

姑娘瞧着，好生熟悉。

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的心一紧，别开眼。

心里想着，他是太子，不该委身山野沟渠。

以后他做了皇帝，也不必记起身旁有过沈澜。

我浅浅笑了笑。

菩萨普度众生，从前照拂过我。

慕容清微微勾起唇角，不说话了。

陆江流在这时进来，说马车已经备好了。

乡人厌恶我，必定会连夜向京中告密。

慕容渚的人马很快就会到这里。

慕容清休息的一夜已经耽搁了时间，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我牵住慕容清的衣袖，引着他去马车停置处。

他顺从地跟着我走，问我。

去哪?

去找戚将军，他正带兵从肃州往此处赶。

戚将军是边塞将首，家中世代勋爵。

从不涉足庙堂，却声震中原。

他是现今唯一能扭转局面的人。

数十年来，没人能说动戚家站队。

但我能。

我继承了母亲经营上的天赋，几年运作，如今早已富可敌国。

早在我得知慕容清的处境后，我就联络上了戚将军。

我知道戚家世代忠良，为人却死板。

边塞军个个忠勇，却不受重视。

朝廷拨下来的军饷一年比一年少。

边塞军的条件一年比一年严峻。

当我将金条山包一样堆到戚将军面前时，他不再摇头。

这笔钱足够边塞军百年不受饥寒。

戚将军说:

你给的实在太多了。

我谦虚地说都是小钱。

他曾自嘲:

使我戚某手足得厚待，安敢违祖辈之志?

年轻的将军满眼风霜。

戚将军?

慕容清不走了，反问道。

我回身，宽慰地说。

你可能不认得他。

不必担心，戚将军是来帮你的。

他会帮你登上皇位。

京中只有慕容清和慕容渚有登顶之才。

明眼人都知道，慕容渚善妒。

有朝一日他做了皇帝，必定不会让慕容清活命。

所以这个皇帝必须得让慕容清来做。

他忽然笑了一声。

姑娘总是这样有打算。

总是?

我觉得他这话听着很怪。

不等我细想。

他又道。

姑娘若执意让我当了皇帝，

来日，可不要后悔。

我低头暗暗苦笑。

我最后悔的，便是当初轻信了老太监。

将明月一般纯净的人送入了深渊之中。

亲手斩断了我与他之间的情分。

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我不明白。

4

马车一路颠簸，往戚将军的方向。

慕容清体弱，身上还有伤。

马车一晃，他就支撑不住似的往我身上栽。

来来回回几次，坐在一旁的陆江流看不下去了。

他年纪小，又耿直，直接瞪着慕容清。

你没有骨头吗?

怎么总靠着府主?

一个大男人像什么样子

慕容清眼皮一抬，面上散着冷气。

与你何干?

没规矩。

陆江流恼怒地把剑横在身前。

慕容清盯着陆江流，整个人反而更往我身上倒。

他在京中吃了许多苦头，又患有痴症，身上鞭伤无数。

受不住颠簸也是应该的。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按下陆江流的剑。

你不要与他置气，他身上病痛那样多，你体谅下。

陆江流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放下剑。

不知道为什么，慕容清的脸色比之前更差了。

恰在这时，马车猛地一停。

只听车夫一声惨叫，车外响起刀剑碰撞之声。

是大皇子的禁军杀来了。

陆江流当即跳下马车，拔剑而上。

我带来的人马散乱，禁军却训练有素。

陆江流在其中渐渐吃力。

这孩子是我两年前，费了好大力气亲手救活的。

可不能就这样死在此地。

我看得着急，不顾慕容清的阻拦，随手捡起一把兵刃，凑到江流身边。

府主，危险。

无妨。

陆江流咬牙斩断一人的脖颈。

我跟在后头，用他教过我的招式替他挡下背后的刀剑。

忽而听得天空中一声鸣叫。

抬头一望，是一只苍鹰盘旋。

慕容清不知何时出了马车，唇色苍白。

他拿出一只鹰哨，奋力吹出声响。

只见苍鹰俯冲而下，尖喙直逼禁军的眼珠。

四周的丛林之中，也响起纷杂的人声和马蹄声。

大队人马从他身后涌现，与禁军缠斗起来。

慕容清孤身而立，双眼漠然。

我愣了一瞬。

他的面色突然紧张，迅速奔我而来。

纷杂之中，我听见他喊。

沈澜，小心身后

我尚未反应，下一秒便被他裹进怀里，鼻尖似有禅香萦绕。

他忽地闷哼一声。

我抬起头。

慕容清嘴角溢出一丝血，面色微愠。

傻的吗?刀剑之下愣什么神

乱风吹动我二人的衣袂。

我竟以为回到了与他初见那日。

眼角控制不住地渗出泪来。

我颤着声问他。

你都记得，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