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犯的遗嘱

我叫程海峰，目前在一所高校内任职心理学教授。

2001 年 6 月上旬，一场五十年一遇的大雨，将一截尸块冲到了河岸边。

尸块越捞越多，案件却毫无进展。

警方迫不得已，找到我的导师。

希望他能帮忙做一个侧写。

当时导师手里的项目正在关键阶段，忙得不可开交。

于是让刚入门的我，接下了这个任务。

当时，我给警方提出了一个推测。

警方依据我的推测，成功锁定犯罪嫌疑人。

嫌疑人章嬛到案后，态度极其嚣张，始终保持缄默。

她神情轻蔑，在警方面前放言: 你们这群人也就那个搞心理学的有点本事，让他来和我谈。

可面对我，她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她对我从容地讲述起杀害五人的经过。

将所有细节供述得清清楚楚。

她面容平静，态度冷漠。

唯独在我问及杀害五人的动机时，平静的面容才掀起些许波动。

但很快又恢复平稳: 找点刺激，想杀就杀了。

这个案子的社会影响极大，且证据链完整，嫌疑人又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她被迅速提审，最终被判处死刑。

轰动一时的河市连环杀人案就此破获。

我因此声名鹊起，与师叔李牧齐名。

此后学业、事业一路坦途。

可在那之后，我仿佛陷入了梦魇。

那个不敢说的隐衷日夜啃噬着我。

我时常失眠，精神萎靡。

李牧将我的状况看在眼里，对我伸出了援手。

他一心专注于心理学研究。

在心理学领域的成就，甚至高于我的导师。

却还愿意抽空为我进行心理疏导。

我很感激。

可李牧是我的榜样，更是我追逐的目标。

即便这五年来，他全心全意地为我疏导心理，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对他袒露实情。

我的郁结没有得到真正的纾解，心理问题也就日益加重。

近日来，我入睡愈发困难，几乎每晚都在噩梦中惊醒。

不但极大地影响到日常生活，连我本就不算健康的身体，也变得每况愈下。

于是我决定在今天，对李牧袒露实情，寻求真正的帮助。

今天正好是我与李牧约定好的谈心日。

天还未亮，我便坐在车上静静等待。

只想第一时间，抵达李牧开的心理诊所。

只是没想到，我隐藏多年、直到今天才下定决心袒露的秘密，竟被李牧径直问起。

2

你的状态很差，发生了什么事?李牧眉头紧皱，还是因为当年那个案子?

我一改往常的抗拒，点头承认。

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李牧却面露迟疑:

其实对于那个案子，我一直有些疑惑没说出口。既然你因那个案子加重了病情，我作为你的师叔及治疗师，于情于理都应该了解清楚。

他停下，似乎在查看我是否在意。

看到我点头，他才继续说道: 那个案子让你声名鹊起，但这么多年来，你始终受其所困，心理问题日益加重，是为什么?

他继续问我: 当年你协助警方分析案件，最初给出的判断是，凶手的动机极有可能是为了寻求自我肯定。

但我们学过犯罪心理的都知道，『寻求自我肯定』的作案人，通常在生活中表现普通，没什么值得吹嘘的能力和成就。

章嬛学业有成，在校期间表现优异，多次参加医学活动，可以说是医学领域的新生之秀。李牧神情疑惑，停顿一会，语气变得肃穆，在我看来，她并不符合凶手画像。

所以当年你对警方说了什么，让他们怀疑章嬛是凶手?

章嬛确实不符合我最初给出的侧写……我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解释，可她被警方怀疑，与我无关。当年我给出『凶手极有可能重返河边』这个推论，建议警方到河边蹲守。警方在河边蹲守到章嬛，才怀疑她。

李牧眉头紧皱。

他一反常态，不再温和，步步紧逼: 案件细节我也有所了解，当时的内容，不足以支撑你给出凶手会重返现场的推测。

我停顿好一会儿。

下定决心说出实情: 当年我去过现场，在河边发现了一个被做成标本的眼球。

李牧听完我的话，语气稍稍缓和下来: 你的意思是，凶手有『收集癖』?

他异常敏锐，你怀疑标本是凶手抛尸时遗落在河边，于是判断对方会返回寻找?

是。

可当时所搜集到的证据，没有任何与『眼球标本』相关联的物品，你通过什么判断眼球标本与案件有关，又通过什么判断凶手是收集癖?而且据我所知，眼球标本并没有被收入证物中。

我眼皮一跳。

案子发生在 2001 年，当时犯罪心理学还未成为主流调查手段，大多数人对这一门学科并不熟悉。

所以当我提出凶手极有可能重返河边这个推论时，警方并没有深究。

标本这件事就这么瞒过去了。

但现在我隐瞒多年的事，被李牧明晃晃问出。

即便我已经下定决心说出秘密，仍感到有些抵触，眼神开始躲避。

李牧看出我的躲闪，他叹了口气，示意我看向电脑屏幕:

一小时前，我收到一封邮件，看内容像是她给我发的。

我愣住: 谁?

已经执行死刑的连环杀人犯，章嬛。

3

章嬛的邮件 1

程海峰顺利让警察找到我了。

等我被捕，执行死刑后，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这封邮件成功发出，证明我的计划已经成功。

反正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如何也与我无关。

有些事我想说说。

系列杀人案的凶手，不是我。

之所以认下这些罪行，得从我帮一名陌生人分尸开始说起。

那晚我心灰意冷地离开教学楼。

回到住处楼下，一时心血来潮，打开了楼道门，步行上楼。

却没想到，在楼道里目睹了邻居的杀人现场。

当时我刚爬到 4 楼。

忽然听到一些奇怪声音从 5 楼传来。

像是有人在楼道里拖拽重物。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很诡异。

我感到不对劲，放慢脚步，上楼查看。

只见楼梯淌着大片血迹。

鲜血顺着楼梯往下蔓延。

我当即后退，悄悄抓上门把手。

却没想到楼道门上的锁具早已生锈。

即便我非常小心，拧动门锁还是发出刺耳的干涩咯吱声。

我不但没走成，反而引起了邻居的注意。

脚步声迅速从楼上传下来。

我来不及思考，快速往一楼跑。

中途，我抬头往上瞄了一眼，猝不及防与那人对上目光。

却见她震惊地望着我，喊出了我的名字: 章嬛?

我脚下一顿。

她认识我?

就是这一愣神的瞬间，她已经快步走下楼梯，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跑不掉，只好停下脚步: 我们见过?

没见过，她抬手指向 5 楼，但既然遇见了，不如帮我处理一下尸体?

我熟悉人体结构，也曾多次解剖人体。

处理尸体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

但我不是傻子，怎么会蠢到答应帮一个陌生人处理尸体。

我抗拒地后退两步，皱眉甩开她拽着我的手: 今晚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丝毫不打算追我，只是站在原地，忽然笑出声。

走什么，她的声音幽幽传入我的耳内，你又不是第一次处理尸体。

我的眼皮一跳，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她到底是谁?

只是她没做任何解释。

她指了指即将蔓延到脚下的鲜血，先干正事。我处理这里，你回家带些工具来，我住在你楼上。

她不但了解我，还对我异常信任。

我独自在洗手间将那具尸体彻底分解，她才打开紧锁的房门，来到卫生间查看成果。

客厅没开灯，她站在卫生间门框外，卫生间内的灯将她的双眼衬得明亮。

她朝我扬了扬头: 把那人的鼻子做成标本，你会的吧?

我一顿: 你认识我?

我哥还是不爱和外人提起家里的事。

我叫张芳。

她示意我跟在她身后。

走到客厅，她拉开展柜前的帘子，露出柜子里的各样标本。

拿起一瓶，随意晃动。

客厅昏暗，她像一只隐藏在黑暗中，姿态高贵的黑猫，这些都是我哥送给我的，我很欣赏你。

柜子里都是我给男友做的标本。

可我从不知道，他有一个妹妹。

甚至将我为他做的标本，送给了他的妹妹。

张芳笑得灿烂: 我不过随口一提，我哥就给我送来这么多标本。

交谈间，我忽然回忆起男友曾对我说过。

他是家中独子，父母早逝，13 岁便寄宿在亲戚家。

男友没有妹妹。

张芳又是谁?

我迟疑地开口: 你是他的亲妹妹?

张芳神情霎时一顿: 不是，她仰起头，与我对视，但胜似亲生。

4

邮件戛然而止。

当年章嬛是替真凶顶罪……李牧松开鼠标: 从邮件内容不难看出，她熟悉标本制作，河边那枚眼球标本极有可能出自她手，当年真凶杀人，她负责处理尸体。

他停顿一下，隐晦地问我: 我记得，你对标本极度痴迷，所以你和章嬛早就认识，对吗?

我的思绪仍沉浸在邮件里那句凶手不是我中，烦躁地揉着头发。

李牧看我不说话，径直问道: 当年你早就知道章嬛与案子有关，你为了帮助她完成所谓的『计划』，故意引导警方锁定她为嫌疑人，是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妨碍司法公正

我回过神，摇头否认: 没有帮她，我直视李牧，我只是留下了一些东西。

在李牧疑惑的眼神中，我缓缓说出隐瞒多年的秘密。

我热衷于标本与切片。

2001 年五月。

论坛里一个名为清风的网友联系我。

清风说自己即将毕业，有一批标本切片不便带走，问我是否需要。

我在论坛活跃许久，大家都对我异常了解，更知道我对标本的喜爱程度称得上痴迷。

因此，对方问到我身上，我并不觉得奇怪。

再加上当时我手上有一批极其喜爱的标本出了些意外，我急于寻找新的替代品。

于是没多想，便答应了。

当时我依照和清风的约定，在线下商场的储物柜里拿到了标本切片。

可我带回家，还没来得及好好观摩。

便受到导师嘱托，协助警方分析那桩案子。

警方在我身上寄以重望。

将我留在警局多日。

可我始终没有头绪和进展。

我急得抓耳挠腮。

索性趁着晚上没人，悄悄去了趟河边。

没想到竟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个用玻璃瓶装起来的眼球标本——

说到这里，我感到莫名的难堪。

于是停下讲述，苦笑着解释: 师叔，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应该也清楚我的水平，当年我对案子没有任何头绪，只能走点歪路。

李牧不置可否，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我停顿片刻，平复下情绪，才继续说道——

为了完成侧写，我看过很多遍尸体照片。

每一个死者的头颅上，五官都有缺失。

在所有死者残骸中，我对其中一颗眼球被挖掉的头颅，印象尤为深刻。

但那是分尸案，当时警方、包括我，都以为那些缺失的五官，是被凶手割下后，一起扔到了河里，没打捞起来。

可我在河边捡到眼球标本时，瞬间便联想到了那颗缺失眼球的头颅。

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过来，所有缺失的五官都被凶手割下收藏了——凶手对死者五官有别样的执着。

而河边这枚眼球标本，极有可能是凶手遗落在这儿的。

我也是玩标本的。

我知道只有完整的标本，才称得上是完美的作品。

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让一双美丽的眼球标本落单。

所以我推测，凶手可能会重返现场，来寻找这枚眼球。

于是我建议警方在河边蹲守。

他们听从我的建议，在河边蹲守多日，最终碰到了凶手。

至于那个眼球标本。

我瞒下来，带回家了……

这是我犯错的第一步。

但我本就对标本极度痴迷，难得见到人类五官标本。

实在没忍住，动了私心，想多观摩几天，再交给警察。

我仔细观摩眼球标本，发现那枚眼球处理得非常精妙。

看得出凶手已经摸索出一套新的处理与制作标本的手法。

可随后我又发现，我从清风手中获得的那批标本切片，竟与凶手的处理手法一模一样。

刹那间，我意识到清风送给我的切片，并不是什么动物切片，而是从其余死者的五官标本中切下来的。

清风是系列杀人案的凶手

异常喜爱的标本与切片，还没来得及捂热，便莫名成了烫手山芋。

我既感到可惜，又害怕警方怀疑我。

更担心一旦将标本和切片交给警察，这些东西会在结案后被销毁。

我焦灼地希望找到一个万全的解决办法。

可我还没来得及想好对策，警方就在河边蹲守到了凶手清风。

也就是章嬛。

但奇怪的是，章嬛到案后，除了承认自己杀害多人，拒不交代作案事实。

她更在警方面前放言: 也就那个搞心理学的有点本事，我只和他谈。

她对我极其配合，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提起过论坛那桩交易。

仿佛论坛中的清风并不是她，似乎她提出与我交谈，也只是认同我的能力。

我不但没被警方怀疑，而且还因章嬛配合的认罪，导致我声名鹊起。

虚荣心与私心作祟，我没有点明章嬛被捕前的异常行为，也瞒下了标本的事。

5

我停下回忆，不断向李牧解释。

至于那个『凶手的动机是寻求自我肯定』的分析结果，是我迫于压力，凭直觉杜撰的……这就是我隐瞒多年的秘密。

可我的解释如石子投入深潭，并未得到回应。

李牧沉默许久，才开口: 你说切片是章嬛在被捕前特意交给你的，但为什么是你?她的计划是什么?

他的表情怪异，似乎在怀疑我当年给章嬛提供了帮助。

自接触心理学以来，我一直视李牧为榜样，努力追寻他的脚步。

我无法接受此刻他望向我的眼神。

我不知道。我放缓语气，紧张地说道，我只是把标本瞒下了，真的没干涉办案，师叔你也知道，当年的证据链是完整的，而且章嬛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李牧打断我: 你还隐瞒了章嬛的异常行为。现在你也看到邮件了，章嬛只是帮凶，凶手不是她。先不说章嬛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他眉头皱得死紧，向我说明事情的严重性，就论真凶还逍遥法外这一点，从专业角度分析，真凶再犯的几率极高，而你手里的标本，或许是仅有的、能找到真凶的唯一证据。

李牧为人正直，做事严谨到执拗。

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我现在呈现出任何不配合的状态，他极有可能向外揭发我。

但如果我交出标本，当年我隐匿证据的事，一定会被追责，我这些年来的经营，将会付之一炬。

我沉思许久，终于想到一个最优的解决方法。

我们先找出凶手，再想办法寻找其它证据，怎么样?我猛地站起，为这个主意感到兴奋不已，这样既能找出真凶、为章嬛翻案，又能留下标本。

李牧用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我: 标本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甚至让你不顾自身的心理病情?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紧抿着双唇，无法反驳。

李牧看出我的抗拒，温声劝我: 我们都不知道章嬛被捕前为什么把切片交给你、她的计划是什么。而且真凶还逍遥法外，海峰，标本在你手里，你很危险。

听到师兄关切的话语，我心中烦躁翻腾的情绪被安抚下来。

师叔，我会小心，我的声音低不可闻，那些标本太精美了，我不甘心把它们交出去。

李牧又叹了口气，对我感到很无奈。

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又咽下。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电脑屏幕上，若有所思。

我再次开口，试图说服他接受我的提议: 从邮件中看，章嬛与张芳关系一般，为她顶罪的可能性不大，章嬛的男友或许是突破口，说不定他就是真凶。

越说，我便越兴奋，望向李牧的眼神都带着几分炙热: 先把章嬛的男友找出来，再想办法让他归案。

我激动地站到李牧身边: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仅凭我们，不知能不能顺利找到『他』。

是章嬛老师。李牧忽然开口。

我一愣: 什么?

李牧抬起头: 『他』是章嬛的老师。

我迟疑问道: 你怎么确定?

章嬛说的，他指了指电脑屏幕，新的邮件来了。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