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苏的拼音

我说我有女朋友了。

她礼貌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第二天凌晨四点，她坐飞机出国留学。

我一如既往地趁着天没亮去抢摊位卖早餐。

年后。

我揣着仅剩的七千块钱，抱着重病的儿子坐上去往京城的火车。

看完病历后，医生摇了摇头。

全京城恐怕只有一个医生能做这个手术。

她是刚从国外回来的专家，曾经主刀过一个跟你儿子情况相似的患者。

说着，她惊喜地唤住我身后的女人。

我给你介绍一下，就是这位——苏泠，苏医生。

1

那一瞬间，我还在想，会不会是同名。

直到我回头，看到口罩外那双黝黑的、冷淡的眼睛。

这是我年后第一次回到京城。

出站的第一个去处是京城心外科最有名的医院。

见到的第一个故人是此生最不想重逢的人。

而苏泠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对林医生说的。

她随意扫过我便收回视线。

语气平静无澜: 我知道了，你先带这位家属去我办公室等，我要去查房。

显然。

苏泠没认出我。

2

刚刚在医院门口，我走得太急不小心被减速带绊倒。

当时只顾着看小冉有没有受伤，没注意到自己的手臂被蹭掉了一层皮肉。

林医生长着一张飒爽的脸和一副热心肠。

帮我处理身上的伤口时，她忍不住念叨了几句。

咱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要先把自己照顾好了是不?

我低头看了一眼。

五年前买的外套被穿得灰扑扑的，衣领和袖口都已经脱丝。

手臂瘦到青筋凸起，浑身都是快要溢出来的憔悴和疲惫……

小冉出生后，我带着他四处奔波寻医，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前段时间在南城碰到高中时的同学，她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说几乎认不出我来。

好。我打起几分精神，谢谢医生。

我现在给你消一下毒，有点痛你忍一下哈。

小冉眼睛一直盯着林医生的动作。

听到痛字后他翻身趴在我怀里。

他摸了摸我的下巴，奶声奶气: 爸爸，别怕，不痛。

嗯，谢谢小冉，爸爸果然不痛了。

我换了一只手上药，单手将小冉搂得更紧。

你儿子真可爱。

林医生的声音放柔。

小朋友叫谢冉对吧?名字真好听。这么小就会心疼爸爸了，真是乖宝宝。

咱们小冉今年几岁啦，是不是快要去幼儿园了呀?

小冉眨了眨眼睛，认认真真回答。

三岁。

不是，小冉，去医院。

小冉从小身体不好，开口说话比一般小孩晚一些，现在讲话也还不太连贯，喜欢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

林医生收起药箱，伸手摸了摸小冉的脑袋。

小冉会好起来的，到时就可以去幼儿园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了。

她又转头宽慰我道。

你放心，我师妹很快就回来了，一会儿咱们详细聊聊小冉的情况。

哦对了，我师妹就是苏医生，苏泠。

难怪，她和苏泠好像挺熟的。

林医生话匣子打开后，我甚至插不上嘴。

你别看她还小我几岁，她发的 SCI 可是我的好几倍。

我在德国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比我小三级，六年后，她竟然跟我一块博士毕业

我们学院的一个老教授是心脏方面最有名的大拿，对所有人都凶得要死，却唯独对她和颜悦色的。不仅把她收作关门弟子，毕业后还直接把她拐到自己的研究所。

我并不太意外。

我记得苏泠高中的时候生物和化学每一次都是满分。

这两科老师见到她时两眼都是发光的。

说起来，你和我师妹是不是认识?

林医生眼珠子转了转。

我怎么觉得你们俩之间氛围不太对呢?

3

我愣了下。

没有吧。

但林医生似乎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你之前认识苏医生吗?

……我只好道，我和苏医生……确实是高中同学。

果然

林医生立马拉着我卦起来。

苏泠高中有没有早恋过?

我斟酌了一下: 好像没听说过，不过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我就知道林医生一拍大腿，她在德国的时候，说嫌吵，什么晚会都懒得参加，每天不是在宿舍就是待在实验室。

她们刚开学第一天，隔壁街刚好有个时装秀，有人以为苏泠是走错地方的模特，拍了几张照片到处打听，然后她一下就在我们学校火了。

当时大家都在猜她多久会被人拿下，没想到不仅大学没有，博士都毕业了也没男生成功把她约出来过。

她明明长成那样……你说说，唉，谁能想到呢你说，真是白瞎了她那张脸。

苏泠……确实长了一张看起来很会谈恋爱的脸。

她的那双凤眼太过漂亮，眼尾又长，睫毛也很长，撩起睫毛看人时总有一点漫不经心的冷淡。

很像那种玩弄了别人感情还理直气壮不耐烦的渣女。

但听闻那个树茂根深的家族规矩十分森严，加上苏泠自己三观人品也正常，她不仅不会乱来，甚至……在感情上还有点出人意料的……纯情。

起码年前的苏泠是这样……

不过，最近苏泠终于铁树要开花了林医生神神秘秘地说道。

她今年忽然放弃大好前程决定回国了，据说是因为隔壁组的一个师兄。

那个师兄是我们学院另一个教授的得意门生，和苏泠家还是世交，俩人的爷爷是老战友。

你就说，这天底下还有谁比他们更般配

我默默听着。

确实般配。

青梅竹马，金童玉女，兜兜转转走到一起。

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爱情。

可惜他们之前都不怎么开窍，一心只想搞研究。

直到那个师兄几个月前回国了，苏泠估计也是知道急了，立马也眼巴巴地跟了回来。而且师兄来二院，苏泠也来二院。你说，这不是有情况是什么?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不像巧合。

就是嘛苏泠她就是嘴硬，这不，千里追夫来了。

对了，苏泠高中没谈过恋爱，那喜欢的男孩子总有吧?她追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有跟男孩子表白过吗?

……

我尴尬地低下头。

不清楚，我高中和苏医生……不熟。

林医生有点遗憾: 好吧，她这性格确实没几个朋友……

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两声敲门声。

苏泠不紧不慢地收回手。

在聊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林医生心虚道: 那个，主任找我，我先走了再见哈你们慢慢聊。

4

苏泠应该没听到我们的对话，也依然没记起我是谁。

我和苏泠高三其实做过半年的同桌。

但她本身不是话多的人，而我则太忙了。

忙着学习，忙着挣钱。

在学校时，每天上课下课我基本都在埋头赶作业。

我必须在放学前就把当天的作业写完，回家后才有时间洗衣做饭准备食材和面磨豆浆，然后第二天凌晨四点起来帮姐姐蒸包子抢摊位卖早餐。

同桌的时间久了，当然也有一些无声的默契。

比如我坐在靠墙的里面，苏泠或许是觉得我进进出出太麻烦，每次打水都会顺道帮我一起。

比如我知道苏泠有点强迫症，帮她收卷子的时候会给她对折得整整齐齐。

比如我上课偷偷赶作业，老师准备走下讲台时，苏泠会不动声色点一下我的桌面示意。

比如我每天早上会顺便帮苏泠做一份不加香菇的糯米鸡……

但是，我们每天说的话可能加起来都不超过五句。

除了那半年的同桌以及毕业时苏泠出人意料的表白，归根结底，我和她，确实不算是特别熟悉。

所以刚刚林医生问起，我也只是实话实说。

所以，苏泠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事情。

我刚刚看了病历。

苏泠看了一眼在我怀里睡着的小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坐下后直接进入主题。

现在我需要了解一些详细情况。

她补充地询问了很多小冉之前的病史和手术情况，事无巨细，一边用电脑记录着，十分专注。

快结束时，苏泠一边滑动着鼠标，忽然问了句。

孩子手术都是你一个人在照料?

你的妻子呢?

我不假思索: 她比较忙。

孩子的手术都是我陪同的，您还有什么要了解的，都可以问我。

苏泠的手一顿，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她的瞳色似乎较旁人更漆黑许多。

忙?

什么事这么忙，比自己的儿子还重要?

我一时语塞。

好在苏泠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

她重新拿起病历，眉头微微皱着。

孩子的病情确实比较复杂。

我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

他年纪太小了。宣判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玻璃远远传来，具体情况和我之前遇到的那个患者也存在差异。

说着，苏泠似乎准备放下病历。

我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慌张地按住她的手臂。

医生，求求你……

我怕吵醒小冉，声音压得很低。

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今年才三岁。

小冉的病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希望，如果连苏泠也拒诊……

我飞快掏出那个一直揣在身上的不厚不薄的信封，塞到她手里。

苏泠一顿，垂眸看着手里的东西。

片刻后，她微微眯起眼眸。

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是在……给我塞红包?

5

我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件什么样的蠢事。

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社会上拿钱好办事的潜规则。

却忘了，以苏家的权势和背景，如果苏泠想，肉圃酒池，挥金如土，于她都再稀松平常不过而已。

她的人生本可以过得十分轻松顺遂。

可她远赴德国留学年，潜心学医。

我的这些钱对她来说……大概无异于侮辱。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用力挤出一个笑。

小冉的情况不好处理，我就是想感谢一下您。

我极力遮掩美化。

一抬头却清晰地看到宣传板上倒映的自己，以及脸上的表情。

庸俗、市侩、讨好。

难看极了。

苏泠忽然移开视线。

她又盯着病历看了一会儿。

手术我能做，而且如果手术成功，孩子完全可以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但是。

她停了片刻。

成功率，大概只有不到五成。

……五成。

说不清这一刻的情绪是高兴多还是担忧更多。

我只觉得脑子里有些混乱和茫然。

五成已经是综合考虑后能给你的最高的数字了，而且是手术就会有风险，谁都没办法保证结果，这一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五成，已经不低了。

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之前医生说的都是……小冉活不过五岁。

6

尽快办理住院吧，他现在随时有心脏停跳的风险。

至于手术，我会尽全力的。

苏泠声音和缓，莫名让我心安了不少。

整趟手术下来，要多少钱?

孩子的情况比较复杂，冠脉多支病变，血管堵塞严重，心脏支架要去国外专门定制。

加上医药费和住院费等各种费用，苏泠顿了顿，估计要四十万。

四十万。

我下意识攥紧手。

刚刚的信封里面有一千块钱。

手机里、银行卡里还剩五千多。

即便全部加起来……可能都不够小冉一天治疗花费。

好，我会尽快交齐钱的。

苏泠把病历归拢起来，递给我: 手术大概安排在月底，不着急。

她扫了一眼桌上的信封。

这个我直接帮你充到诊疗卡里。

到时相关费用可以直接在这扣。

7

我见到了林医生说的那个师兄秦风。

他是儿科的，这次一起参与了小冉的手术会诊。

秦风医生很优秀，医术和口碑在二院都是出了名的好。

人帅气又温柔，和小冉说话时总是带着笑意。

小冉在知道自己又要做手术后，有些闷闷不乐。

爸爸。

他拽了下我的衣服，趴在我耳边悄声说: 我不想住医院。

我想回家。

我眼睛蓦地有些发酸。

小冉以前无论是吃药还是打针做手术很配合的。

他每天盯着他的小手表，到点吃药了就嗒嗒嗒跑来找我，从来不需要哄。

直到去年，他发病在南城那边的医院做了两次手术，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一边照顾小冉，一边挣钱，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黑眼圈和红血丝遮都遮不住。

出院后，小冉就不太情愿去医院了。

一开始问他原因，他闷头不肯说。

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开口。

爸爸，你换一个新的小孩，给他当爸爸吧。

当小冉的爸爸，太辛苦了。

他说。

我不想去医院了，我只想爸爸好好睡觉。

8

爸爸，我们回家好不好?

小冉又小声地问了一遍。

我压下喉间的哽咽。

小冉乖，这次就是个小手术，爸爸有钱的。

等手术完，爸爸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可惜孩子大了，没那么好哄了。

直到苏泠和秦医生了解完病房里另外两床患者的情况，小冉还是不肯做手术。

小冉怎么啦，是不是害怕做手术呀?秦医生从口袋里变出了一颗糖。

他摸了摸小冉的脑袋。

可是苏医生说了，这次手术很可能彻底治好小冉的病，那咱们当然得试试对不对?

以后我们小冉就能和别的小朋友一样健健康康去上学了。

小冉终于抬起头，他眼泪汪汪。

我不想上学。

我只想和爸爸在一起。

苏泠忽然开口: 小冉。

她蹲下身子，语气温和，声音清澈。

小冉想一直陪着爸爸，长大后保护爸爸吗?

小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想

那小冉更应该做手术，快点好起来，对吗?

小冉歪着脑袋思考了两秒，点了点头，很快又摇摇头。

可是，爸爸很辛苦。

苏泠挺有耐心: 爸爸辛苦是因为爸爸爱你，就像你爱爸爸一样。爸爸希望你健康快乐，就像你希望爸爸不要那么辛苦一样。

不一样的是，爸爸是大人，大人有工作赚钱和照顾孩子的职责和能力，而小冉现在还是小朋友，小朋友的责任就是快乐长大。

只有等你长大，你才能好好回报爸爸，让爸爸不要那么辛苦，对吗?

小冉被她这一大段话绕晕了。

他眨了眨眼，回头看看我，又看看苏泠。

最后带着三分纠结，四分糊涂，点了点头。

秦医生被他似懂非懂的小表情逗笑了。

太可爱了，你看他的表情

这儿子养得真好，又懂事又贴心。

他笑着说。

希望我以后也能有这么乖的小孩。

并肩而立的两人养眼又般配。

苏泠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带着几分柔和。

嗯。

9

小冉住进医院的第三天，已经得到了科室所有医生护士的喜爱。

每次来查房都爱来逗一下他。

我们住的病房是四人间。

隔天，最后一张空床新搬来了一个名叫江豪的小男孩。

那男孩长着一张爷爷奶奶会爱不释手的圆脸，肉肉的脖子上和手上戴了好些东西，不是金就是玉。

他的母亲三十出头，衣着十分华丽。

从进来后她一直拧着眉心，细挑的眼尾嫌弃地斜了一眼我们这三张床位。

豪豪，你的玉坠别露出来了。

小心被人偷了。

另外两床陪诊的家属立马涨红了脸。

这位小姐，你什么意思?

说你们了吗?上赶着认领不会是心虚吧?她撇了撇嘴。

还有，叫什么小姐，我都结婚了看不出来?

我老公姓江，以后叫江太太懂吗?

说完，她把江豪的首饰都塞回衣领里，看起来很熟稔地走向苏泠道。

小苏啊，你们家和我们江家交好，你又和江若妍是好姐妹，怎么都应该给我们安排个单间呀。

这儿也太吵了，什么人都有，谁知道他们是干嘛的。

她趾高气扬。

要不是江若妍推荐你，我才不会带豪豪来这种坐电梯都要排半小时队的医院。

江若妍……

我的手指僵了一瞬。

没想到他们竟然是江家的人。

苏泠正在记隔壁床患者的心率，头也没抬。

跟江家有生意往来的是我爸妈，跟我没关系。

别说你们，就算江若妍来也没有单间，想走后门麻烦转院。

住不惯你们也可以选择转院。

另外，如果没能力保管财物，也建议转院。

那位江太太讪笑两声，终于不说话了。

小冉趴在我耳边小声问: 爸爸，她说的，是江阿姨吗?

是，但是，小冉以后就当不认识江阿姨好吗?

原本还在想要怎么对小冉解释，没想到他什么也没问就点头答应了。

自从二号床位那对母子搬进来，病房变得格外嘈杂。

不少人提着贵重的礼物来看她们。

话里话外离不开江豪那位高权重的父亲。

江豪很得意，转头向小冉炫耀起来。

喂，没人来医院看你吗?真可怜。

小冉不明所以: 有爸爸，还不够吗?

见对牛弹琴，他翻了个白眼后跑去另外两床小朋友面前找存在感了。

直到苏泠冷着脸警告他们，再影响别的患者休息就一起卷铺盖走人，登门拜访的人才渐渐变少。

10

下午的时候，那位江太太亲自去接了一个刚放学的小女孩来医院。

那女孩长得很好看，个高脸小，眉眼十分精致，和圆脸盘钝五官的江豪完全相反。

但江太太说这是她女儿。

叔叔阿姨们好，我叫江梨。

这个小女孩比江豪嘴甜很多，进来后挨个打招呼。

林医生顺嘴问她几岁了。

六岁，我比后妈生的弟弟刚好大一个月哦。

病房里顿时静了静。

不小心窥见了豪门秘辛，饶是林医生这样的话痨也尴尬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江太太倒像是没有察觉，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

阿梨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从小带大，和亲生的也没差了。

只要他们姐弟俩能平平安安，健康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

江梨脸上依旧一派天真无邪: 是呀，自从弟弟心脏生病以后，后妈对我更好了。

不仅允许我上桌吃饭，天天带我出门，还经常请医生来家里给我体检。

后妈对我这么好，弟弟自然也像我的亲弟弟一样。

唉，要是哪天我不小心死了，能把心脏捐给弟弟，就好了。

江太太的笑瞬间僵在嘴角。

林医生脸色也立马就变了。

这位女士。她严肃道，关于这件事，一会儿我们院方会向警方备案。

如果你的继女将来发生任何不测，你都将成为第一嫌疑人。

她胡说道的别信她江太太气疯了，指着江梨的鼻子。

我什么时候不让你上桌吃饭了，明明是你自己天天在外面疯玩不回家

难怪你这几个月装模作样，那么听话……小小心思就这么重，难怪你爸妈都不想要你

她才六岁，她能懂什么?林医生皱着眉，还有，你有没有打过违法的念头，让警方来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江太太气势忽然弱了一点。

我是……担心她和豪豪一样生病了，所以才给她做体检的。她支吾几句。

反正，你们别被那丫头的样子骗了她就是个怪物，心黑得很

我回头看了一眼。

江梨正一脸无辜地站在角落里，骂不还嘴，小小的身影看起来十分可怜。

江太太带着江豪匆忙离开后，她就像是被遗忘在了病房里。

叔叔阿姨，打扰到你们休息了，对不起。

她语气低落，泫然欲泣，惹得林医生和其他几位家属心疼不已。

小冉下午一直在睡觉，直到刚才被江太太那几声怒骂吵醒。

他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一脸好奇。

江梨听到动静后看了过来。

然后，她眨了两下眼睛。

一不小心把转悠了半天都无动于衷的那滴眼泪眨落了。

11

江太太带着江豪转去了一家私人医院，没再出现过。

反倒是江梨开始频繁往二院跑，来找小冉玩。

一开始我不太想让小冉和江家的人接触。

但是，小冉很喜欢和她一块玩。

因为身体和性格的关系，小冉从小就没什么朋友，甚至没怎么和同龄人说过话。

他的爱好和其他小朋友也不太一样。

他喜欢看画册，喜欢给看见的每一样物件取名字，然后给它们编故事。

他讲话有点慢，别的小朋友都没有耐心听。

可江梨会捧着下巴安安静静听他讲一下午，会把小冉给每一颗葡萄起的名字都记住，会和他一起给两只兔子拖鞋写祝福……

现在，小冉每天最期盼的就是江梨的到来。

林医生知道后假装吃醋，说小冉有了新朋友就不愿意跟她玩了。

小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安慰她说医院所有的大人里最喜欢她、苏泠、秦风医生。

最喜欢，竟然还有这么多个

林医生不乐意了。

不行，只能选一个呢?

或者苏姐姐和林姐姐，小冉更喜欢谁?

苏泠刚好这时候来查房。

她是小冉的主治医生，平日里和小冉接触最多。

虽然不像林医生那么会逗小孩，但她和小冉说话总是非常耐心，讲的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小冉很信任她。

纠结了老半天，小冉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说了三个字: 苏姐姐。

你都多大了，怎么好意思让小冉叫你姐姐。

苏泠轻笑一声，走上前。

她揉了揉小冉的脑袋。

是苏阿姨，不能叫姐姐哦。

林医生反应飞快，瞪大眼睛: 好啊苏医生，你占我便宜

苏泠没再理她。

她给小冉开了几个体检项目，又嘱咐我几句注意事项。

我认真记下。

好，谢谢您苏医生。

林医生忽然随口感叹了一句。

你们俩这也太生疏了。

要不是知道内情，我真看不出你俩是高中同学。

……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下意识看向苏泠。

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苏泠平静地望向我。

半秒后她淡淡移开视线，即不惊讶，也没否认。

……

原来她早就知道……

对了苏泠，前两天有人拍了你的照片发到网上，又火了，大家都在问你是哪个医院的。

评论区有人说之前和你是校友，说你高中毕业的时候跟人表白被拒的事闹得全校皆知，当时还传到网上了。

她说的是真的假的?那个男生是谁啊?我怎么在网上啥也没搜到?

林医生挠了挠头。

小冉爸爸，你听说过这事不?

……

12

你工作太少了对吗师姐?

苏泠闲闲地扯了下嘴角。

不如让主任给你多安排几个夜班?

没有林医生头摇成拨浪鼓，我去接着查房了再见

她闯完祸跑得倒是快……

气氛沉默下来。

苏泠等了一会儿。

如果没什么其他的事，我先走了，一会儿还有一台手术。

另外，小冉的手术就在下周，术前会重新进行一次全面检查和评估。

这次的手术风险比较大，最好把小冉的亲生母亲也叫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及往事，苏泠声音透着丝丝冷气。

孩子住院这么久，一次面也没露过，怎么当母亲的?

这么不负责任的女人，能照顾好孩子和家庭?

语气算得上很重了，说的话也不太客气。

她离开后，小冉小声问我，苏阿姨怎么了。

我捏了捏他的脸: 苏阿姨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吧。

——和我有关的，糟糕的回忆。

年前的那个夏天，九中礼堂后的空屋子，十岁的苏泠曾经把一颗真心捧到我面前。

当时她眼神明亮，把昨天刚出的高考成绩和自己的志愿申请一起递给我，问我准备去哪个城市。

她耳尖带着薄红，说，如果可以，她想和我一起。

我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她就这样轻易地、直接地把未来交到我手里，问我愿不愿意。

我当时怎么回答的呢。

对了，我说，不好意思，我女朋友不愿意。

那一瞬间，苏泠所有的表情都滞在脸上，她愣了很久，问我，什么时候的事。

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的表情。

小心翼翼，带着一点委屈。

昨天晚上。我移开视线。

苏泠红了眼睛，几乎是下意识问我: 如果我能早一点……

短短半句话停顿了好几次。

那应该是她此生最不体面的纠缠。

不可能。我特别冷漠地打断她。

我不清楚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但是，我不想和你去同一个城市，也和你没有任何可能。

我说。

无论从前还是过去，无论我有没有女朋友，都不会和你在一起。

拒绝的方式有很多种，我偏偏选了最伤人的。

更糟糕的是，我们都没注意到桌子上不知道谁随手搁置的话筒。

对话被清晰地扩散到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

短短半个小时，苏泠就从代表高三上台演讲的优秀毕业生，变成了别人谈笑起哄的对象。

那段录音在各个群里疯狂传播。

尤其是一些一直对苏泠暗生妒忌和不满，但碍于苏家权势只敢笑脸相迎的女生，她们乐此不疲地提起这件事，一边调侃苏泠的眼光，一边模仿我的语气。

好像苏泠的失败，终于能让她们长舒一口气。

后来录音甚至还传到了网上。

网上的人说话更难听，什么舔狗，小三，自作多情……也有骂我的，说我冷血无情，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后来，应该是苏家出面，所有的一切才得以平息。

二十七岁的苏泠大概很久没想起这段愚蠢的过去了，此刻骤然被人提起，心生不快是难免的事情。

至于我，我并不后悔当年拒绝了苏泠。

只是一直有点可惜。

可惜当年站在那里的人是我，浪费了一腔难得的赤诚和真心。

不过，还好，苏泠没有因此丧失爱人的能力。

我想起刚刚午休时不小心撞见秦风在给婚庆打电话。

看到我，他大大方方地邀请我和小冉到时去参观他的婚礼。

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但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有在一起。

看得出他很幸福，语气温柔且坚定。

今年明白对方心意后，我们都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决定直接领证结婚。

挺好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恭喜。

我笑着祝福。

13

喂小冉吃完晚饭后，我带着电脑找了个无人的楼梯间。

我反复打开银行卡余额。

2925.67 元。

我又打开联系人，从上往下划。

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划着。

我记得年前，查完分数那天，我很高兴，成绩比我估的还高二十分。

我揣着身上仅剩的一百块钱在街头闲逛了一天，最后买了三个汉堡，一个十四块钱。

然而我回到家，发现门大开着，里面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都被砸得粉碎，连一块完好的瓷砖也没剩下。

那天我捏着凉透的汉堡和五十块钱纸币，在家门口的楼梯间迷茫地坐了三个小时。

如同此刻一般。

后来从大一开始，我不停地打工赚钱。

除了上课，每天不是在兼职，就是在兼职的路上。

赚到的钱除了生活费，剩下的都寄回去给姐姐。

大四的时候我开了一家网店。

我大学和研究生都是学计算机的。

只要能赚钱，写程序、清电脑、装软件，什么活我都接。

为了照顾小冉，毕业后我也一直没工作，我的网店勉强够我和小冉日常生活和看病。

直到去年，小冉突然复发，仅仅是几天的 ICU 就已经花光了全部积蓄。

小冉还在抢救室，等着做手术。

那一夜我借遍了通讯列表，只说过几句话的同学，比较熟稔的客户，甚至是弃养了我的亲生父亲……

借到六万块钱，还找江若妍借了十五万。

一共二十一万，我还了整整一年才还清。

而这一次，要四十万……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陌生的号码，来自南城。

我毫不犹豫地挂断拉黑。

还好江若妍最近好像被什么事绊住了。

她没再打过来。

最后，我还是翻出了包里的那张名片。

张总，你说的我答应了。

我压低声音。

你要的资料，明天天亮之前就能发到你的电脑。

但是——我要十万，一次性到账。

挂断电话后，我发了一会儿呆。

收好东西准备离开时。

一转身。

苏泠就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