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李春红后续

那年，我的黄毛爹跑了，而我的小太妹妈刚满十。

但我妈没有扔下我，她给了小小的我一个家。

在一间破落的棚子里，用讨来的羊奶把我喂大。

至此，夏雨秋风，都被她挡在了身后。

后来，我重生回了三十年前。

小小的老妈叼着烟，被一群小混混堵在墙角。

我立刻挡到她身前。

这一世，换我来为她遮风挡雨。

1

你谁啊?

李春红捂着脸，疼得龇牙咧嘴。

我上下打量着她。

心里很难把这个水灵灵的小白花，想象成那个永远涂着大红唇，叱咤风云的李春红。

她不是说自己年轻时候是小太妹吗?

骗子。

小白花吸了口烟，拧眉: 问你话呢

我盯着她的脸，越发觉得那烟碍眼。

于是伸手夺走: 别抽了，你丫就是得肺癌死的。

你咒谁呢?

她照着我的屁股飞起就是一脚。

这个力度，这个痛感……

就是这个味儿

眼泪差点没憋住，我哽着嗓子: 没吃饭吧，走请你。

……

李春红真好骗，一碗牛肉面就被我拐走了。

她坐在我对面，吸溜吸溜地吃着面条。

我不禁想，她当年是不是就是这么被我那个生物爹骗走的。

一碗牛肉面，搭进去后半辈子。

以后别随便跟别人走，小心把你拐了。

李春红翻了个白眼: 要你教育我?

她嘟嘟囔囔: 有饭不吃是傻子。

我把碗里的牛肉都挑进她的面里。

没当妈的李春红一点也不客气，把牛肉都炫进了肚子。

那些不良少年是怎么回事，你惹麻烦了?

你不惹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你。

我怒其不争，反问: 他们欺负你，你不会揍他?

李春红把头埋进面碗: 丫的，老娘不敢……

我一阵无语。

突然想起刚上小学的时候，后桌的男生把我的辫子贴根绞了。

我当时胆小怕事，不敢告老师。

就顶着个叫花子发型，哭着找李春红。

她却反问: 你是我姑娘吗?

我愕然。

难道这事另有隐情?

接着，李春红就给我脑袋狠狠来了一下。

他们欺负你，你不会揍他?

这么怂，哪点像我?想当年老娘念书的时候，那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最后，风风火火的李春红拿着推子跑到学校，给那个小男生的脑袋剃成了秃瓢。

后来男生家长大闹一顿，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收场的。

我看着面前缩成鹌鹑的小李春红。

心里不住地想。

就会在小小老子面前装大尾巴狼。

还打遍天下无敌手?几个小流氓就吓成这样……

转而，我突然笑了。

我这么怂，肯定是亲生的。

李春红撂下碗，痛痛快快打了个嗝。

所以你到底是谁?

十四岁的李春红戒备地看向我，眼睛却亮晶晶的。

没有皱纹，没有红血丝。

那么清澈，那么年轻。

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前两年看的电影。

于是开口: 我是你远房表姐。

我叫林花。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李春红离开得太早了。

所以老天爷要我再陪她一辈子。

2

李春红是个老太妹。

抽烟喝酒烫头，靠按摩为生。

她一生风风火火，最爱穿红戴绿，为人侠义。

年轻的时候帮隔壁铺子的南方妹妹用擀面杖赶走了流氓，打下了赫赫威名。

整条街的人都尊称她一声春红姐。

李春红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就是生下我。

李春红生我的时候刚十。

最纯爱的那年，她为了一个黄毛和家庭决裂，怀里还揣了一个崽。

黄毛爹，太妹妈。

天崩开局。

我本来应该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被遗弃在厕所。

可李春红没有，她把我带回家。

她说，我当时像只水耗子。

皱皱巴巴的，丑死了。

我后来问她: 那你当时为啥不把我扔了?

她笑: 因为我一见到你，就打心眼里喜欢。

我当时营养不良，连哭都没力气。

她就抱着我，朝着街坊四邻讨奶喝。

那时，营养不良的不止我一个。

她本来就瘦小，哺乳期也不下奶。

只能求着其他奶水足的媳妇，有余裕的就给我吃两口。

母乳和羊奶交替着，把我一点点喂养大。

有好心人见我们娘俩不容易，总是会施舍点东西。

她总是把最有营养的鸡蛋和牛奶，留给我。

一米五三的李春红，养出了一米七一的我。

这是她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李春红一天打四份工，几次累晕进医院。

她在还是孩子的年纪，却已经被生活的苦难鞭笞着，笨拙地扮演起了大人。

此后近二十年，她鲜少有如今这般无忧无虑的时光。

好吃吗?我问她。

十四岁的李春红朝我仰起脸，鼻尖冻得通红。

我帮她紧了紧围脖，无奈道: 大冬天的还吵着吃冰激凌，小心肚子疼。

李春红叫嚣似的唆了一大口冰激凌，然后翻了个白眼。

你怎么跟我妈一样，唠唠叨叨的。

跟妈妈一样……

我愕然。

心里一种奇异的感觉冒出了头。

福至心灵，我突然明白了此行的意义——

我要把李春红重新养一遍。

就像她当年养我那样。

于是，我朝她伸出手。

李春红立刻捂住口袋，跳脚道: 你给我买之前，可没说要钱啊?

我不听她的，从她校服口袋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一毛纸币。

我将钱在她面前扬了扬: 保护费。

从今天起，我罩着你。

3

我是一个具有契约精神的好青年。

于是，上午那群欺负李春红的小混混，现在横七竖地躺在李春红的面前，哎哟、哎哟地喊饶命。

李春红在我很小的时候，带我学了散打。我挺争气的，从区冠军一路拿到省冠军。

她说要我用拳头保护自己。可是没想到，我第一个保护的人是她。

我朝身后狐假虎威吐舌头的李春红，骄傲地笑了笑。

怎么样，我说话算话吧?

她抿了抿嘴，看向我的目光中多了两份崇拜。

林花，你是这个

我撇了撇嘴，握住她竖起大拇指的手，带她回家。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工厂的巨大烟囱里冒着滚滚黑烟，身侧是白雪皑皑的田野，挂着冰溜子的房檐低低矮矮的。

我个子高偶尔需要弯着腰，李春红却不用，昂首挺胸像一匹欢快的小马驹，小尾巴似的跟在我身后。

我俩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恰如儿时李春红接我放学时那样。

小小的李春红显然在为新结交的朋友——突然出现在生活中的表姐而雀跃。

她在我身后欢快地蹦蹦跳跳。

林花，你太帅了居然一口气撂倒了五个男生

她越说越激动，学着我的样子对着空气比画，差点被脚下的冰滑倒。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崇拜之情，我心里很受用。

李春红从来没有崇拜过我，向来都只有我崇拜她的份。

她会通下水管，修理灯泡，杀得一手好价。

五岁那年，她送给我一只木雕的小狗，栩栩如生。

可见其心灵手巧，无所不能。

李春红在我的生命里，就像一个超人。

但在此刻，我也成了她的超人。

只是因为我帮她教训了几个豆芽菜似的小混混。

我笑而不语，俨然一副绝世高手的做派，对少女李春红的吹捧照单全收。

她的新鲜劲儿还没过，一直追在我身后不停地问。

问我师从何处，问我是不是武林大侠。

奇思妙想，天马行空。

过了一会儿，身后的吵闹声逐渐消停。

突然嗒的一声。

我戒备地朝后看去，李春红不知什么时候又叼起了一根烟。

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小树不修不直溜，我立刻动手把烟掐了。

不许抽烟。好好的小姑娘，抽烟像什么样子?

李春红不恼，反而朝我咧开了一个笑: 林花，你可真像个妈妈啊。

要是我妈也能管我就好了……

那声音细不可闻，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是否幻听。

姥姥吗?

李春红从来没对我提过自己的母亲。

但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赶紧让她把烟戒了。

脑海里闪过肺癌晚期的李春红躺在病床上，枯瘦得不成人形的样子。

我的心猛地一揪。

李春红朝我晃了晃手: 想什么呢?

我立刻揪起她的耳朵: 在想该怎么处置你这个叛逆少女

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这事不能打不能骂，不然容易起反效果。

于是耐着性子: 李春红，你告诉我你为啥要抽烟?

这事我之前问过她。

当时烫着大波浪的李春红化着烟熏妆，正对着镜子刷睫毛。

闻言朝我充满风情地一笑。

成年人的世界，你不明白。

那，未成年的世界我总该明白了吧。

我叉着手，等着李春红的正面回答。

是好奇?还是跟风?

但结果出乎意料。

她笑了笑，满不在乎: 不看起来坏一点，他们就该欺负你了。

我顿时严肃起来: 有人欺负你?

李春红思索了一会儿，歪歪头: 不算。

我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

她似乎被我看毛了，支支吾吾道: 青龙帮你知道不?

他们特有势力，你要是不会抽烟滑冰唱 K，他们就不带你玩，他们要是不带你玩，那就没人愿意和你玩

李春红的少女时代，正是港台影业发展的辉煌时期。

当时的学校里不少人效仿古惑仔，拉帮结派，称兄道弟，拿着板砖闯荡江湖。

李春红曾经和我提过，她当年在帮里有个特别响亮的名号——不死鸟。

我问李春红: 那你想和青龙帮的人玩吗?

李春红果断摇头。

我再次询问: 你是不是害怕不合群，别人欺负你?

李春红瘪了瘪嘴。

嗯，那就是了。

我了然于胸，保证道: 这事交给我吧。

李春红的眼睛亮了亮，像小雀似的在我身边叽叽喳喳。

真的?真的?真的……

我嫌吵，立刻揪住她的嘴。

然后，掏出兜里那张皱皱巴巴的一毛钱，掸了掸。

拿钱办事，我收了保护费的。

4

第二天，李春红早早上学去了。

我从她柔软又温暖的小床上醒来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李春红的枕头上有着熟悉的香味，像洗发膏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温暖味道。

我埋头嗅了嗅，然后不舍地起床。

李春红的爸爸妈妈常年不在家，她一个人过早地学会了处理生活中的一切。

以至于她当我妈的时候，得心应手。

餐桌上放一个水煮蛋，小米粥一直被铁盆扣着，氤氲着热气。

我一边吃早午饭，一边穿衣服。

我答应李春红，接她放学。

正要出门时，余光中突然瞥到了一个东西——一台老旧的收音机。

我微微一笑，扛着就出门了……

校门口围满了家长。

李春红第一个冲出校门。

她看到我时，眼睛亮了亮。

我穿着黑色皮夹克，打了三层发蜡的大背头上别着个蛤蟆镜，脚踏利落的马丁靴，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向她走来。

原本热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只剩我肩上扛着的收音机，还在吱呀呀地唱着。

叱咤风云我任意闯，万众仰望——

我朝她潇洒地摆手: 李春红这儿——

旁边有人戳了戳李春红的胳膊。

接你的?黑社会?

大冬天穿皮衣，还撸胳膊挽袖子的，不冷吗?

咦?她胳膊上的文身咋反光呢?

……

李春红嘚嘚瑟瑟地跑过来，指着我: 我表姐，林木花花子日本回来的大佬

我憋笑憋得脸疼。

这小鬼头，还给我起了个东洋名。

李春红一边扶着旁边同学的下巴，一边吹道: 山口组知道吗?我姐可是组长

藏在人群里暗中观察的几个小混混，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春红愈发骄傲: 我姐脾气可不好，砍人跟砍西瓜似的，都小心点哈

人群顿时给我劈开了一条道。

李春红屁颠屁颠地过来挎着我的胳膊。

怎么样?我小声问。

李春红扬起下巴: 王霸之气。

我撇了撇嘴，把水泥路当 T 台走，走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

那个时候的高中生涉世未深，听风就是雨。

看这样子，我似乎是把人给唬住了。

身后有人讨论。

我记得她，昨天她单挑了青龙帮的五个弟兄

是十个弟兄

我在现场，是二十个

不愧是组长啊

……

李春红挎着我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她怕我冷，把自己的围脖手套都给了我。

红围巾，红手套，皮衣再拉风也酷不起来了。

我为此有些憋闷。

突然，手臂上刺刺挠挠的。

我一低头，是李春红在那抠来抠去。

被抓包了，她嘿嘿一乐，举着一块薄薄的皮对我笑。

文身贴啊，我说咋反光呢。

我盯着她，用目光回答——

你说呢。

还是拿你保护费买的……

陡地，转弯处突然出现一道黑影。

我大喝: 什么人?

几个鬼鬼祟祟的小脑袋探出墙根。

我定睛一瞧，老面孔。

正是我昨天打趴下的那几个小混混。

被我抓到，几人面面相觑。

为首的小胖墩还算机灵，立刻跪倒: 请大佬当我们的大姐大

后面的弟兄高声齐呼: 请大佬当我们的大姐大——

不明所以的过路人纷纷侧目，臊得我小脸通红。

我赶紧把他们拉起来。

想让我当老大?

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纷纷点头。

我回头看李春红，她也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扶额: 行，我答应你们。

几张小脸上顿时浮现出惊喜的神色。

我看了心中一软。

但为了保持形象，依旧严肃道: 你们叫青龙帮对吧。

小胖墩真诚点头。

我挥挥手，一脸嫌弃: 土死了。

小胖墩很上道，立刻狗腿子地凑过来。

请老大赐名。

我受用地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

就叫，青龙学习互助小组吧。

5

我成了青龙学习互助小组的专职家教。

每次放学后，那群青龙帮的小混混都会跑到李春红的家里，等着我上课。

他们其实不爱学习，上课坐得东倒西歪，神游时依旧做着古惑仔的梦。

能够老老实实坐在黑板旁，只是因为我的承诺——如果成绩进步，就教他们功夫。

李春红对于我的补课事业却十分支持。

大大方方贡献了自己的客厅，又拿自己攒的饭钱买了张特别大的世界地图。

她把地图滑滑的白色背面黏在了客厅的大镜子上，给我当黑板用。

每次下课都争先恐后地给我擦黑板。

李春红其实很想学习。

她从小成绩就好，中考考进了县里最好的高中，由于成绩突出，校方免除了她的部分学费。

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她没能读完高中，连个毕业证都没有。

李春红一生耿耿于怀的，就是她的初中学历。

以至于我当时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千杯不倒的李春红终于喝多了。

她烂醉如泥，被我扶上了床。

嘴里呢喃着的话，略带哭腔。

真好，特别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丫的，我也想念……大学……

每每想到这儿，我都会鼻子一酸。

这次回来，我要帮李春红考上大学。

因此我偷偷翻了她的卷子，每节课的内容都是针对她的薄弱点特别讲解的。

李春红自封青龙学习互助小组的二当家。每次上课都很认真，一双求知的大眼睛瞪得滴溜圆。

她说，二当家要起表率作用。

于是下一次月考，她给我带回了一张奖状。

上面写着: 李春红同学，荣获学习进步之星。

我特别骄傲，和李春红一起把奖状贴在了她卧室的墙上。

那张墙上除了这张金光闪闪的奖状以外，还贴着密密麻麻的钢笔画。

这都是你画的?

李春红点了点头。

我看向窗外，北风凛冽，寒鸦落在雪地上，一派萧索的田园风光。

于是便问她: 你为什么要画这么多楼房，窗外并没有这样的建筑啊?

李春红神采奕奕，语气十分笃定: 会有的，早晚的事。

我歪歪头: 你想当建筑师?

李春红往后退了好几步: 没有我没有嗷，你可别多想嗷……

我暗示道: 同济大学的建筑学，国内一流。

李春红踮着脚尖，然后傲娇地切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我摇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钢笔画。

线条流畅，透视关系准确。

透过她稚嫩的笔触，我看到了李春红的身上另一种可能。

过了几天。

我照往常一样帮她检查作业。

却发现她的作业本扉页，写满了同济大学这四个字。

6

在李春红家白吃白喝的这段日子，她兜里的零钱终于花完了。

此时，我也意识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我得挣钱。

钱无论在哪个世界，哪个年代，都是极其重要的东西。

没钱就没办法给李春红买礼物，没办法供她读书，没办法送她去省城和妈妈过年……

小胖墩周大米的招安如同及时雨。

周大米的爸爸是贸易公司的经理，最近对儿子成绩进步这件事非常满意。

一番打听下，他找到了我。

问我愿不愿意去他家做家教。

全科辅导，一个小时三十块，一天两个小时，成绩提高还能拿分成。

我粗略算了一下，干几个月就能把李春红大学第一年的学费攒出来了。

于是，我欣然同意。

那段时间，我忙得很。

一三五给青龙学习互助小组义务讲课，二四六要去周大米家当专职老师。

李春红总见不到我人。

她心里虽然不乐意我被别的同学抢走，但也没空管我。

她最近在谋划着去省城找妈妈过年的事，整个人都特别兴奋，每天虔诚地看着日历，一天一天数着日子。

但她心里仍然挂念着我。

我怕黑。

所以每天晚上回家时，寂静的楼道里总会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小灯。

就如同李春红在等我回家。

而我也会像圣诞老人一样，在李春红的床头放上礼物。

有时是一袋大白兔奶糖，有时是一盒热乎乎的桃酥。

李春红把自己裹在小被子里，只露出上半张脸，长睫毛微微颤动。

在我关上门后，卧室里总是会传来吱吱响的声音。

小老鼠又偷吃了……

我撇着嘴笑了。

大米白面，一日三餐。有了钱以后，李春红的日子滋润了起来。

虽然已经过了发育迅猛的年纪，但是个子也蹿到了一米六。

孱弱瘦小的李春红，被我养得白白胖胖的。

这也是我最骄傲的事。

……

李春红最近很困扰。

她生了龋齿，总是牙疼。

我看戏似的瞧着李春红狡辩。

她捂着腮帮子，叫嚣道: 遗传的我妈就总牙疼……

我挑眉: 你妈也半夜偷吃桃酥不刷牙?

李春红偃旗息鼓，乖乖被我拎去了牙所。

我花了半个月的补课费，终于把她的一口烂牙补好了。

顺带着拔了一侧的两颗阻生齿。

据楼下看门大爷的描述，他当时以为里面在杀猪。

李春红拎着一盒桃酥跟在我身后。

把止血棉咬得咯吱咯吱响。

我看着她一脸怨气的模样，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

语重心长道: 我这是为了你好。

真是的，以前明明最讨厌这句话……

李春红鼻子一哼，傲娇地别过脸。

我叹了口气，心里默默想: 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这样你到三十岁那年，就不会因为牙疼吃不了生日蛋糕了。

回到家，我立刻溜进厨房给起灶烧火。

刚拔完牙，最好先吃一段时间的流食。

米粥在文火下咕嘟咕嘟地冒泡，房间满是甘甜的米香。

李春红为我没收桃酥的事情表达了强烈不满，说我虐待儿童，要绝食明志。

但最终还是屈服于人类进食的本能，乖乖捧着碗喝了起来。

她闹别扭闹得久了些，米粥上已经结了一层晶莹的米皮。

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就是米皮。

李春红说那是米粥的精华，有营养，每次都会把它夹给我吃。

再回过神，碗里多了一坨皱皱巴巴的米皮。

李春红稚嫩的小脸，和三十年后的她渐渐重叠。

吃吧，有营养。

她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这个动作扯到了伤口，她立刻噘起嘴，不住地叫疼。

我沉默地低下头。

刚尝了一口，眼泪却止不住了，扑扑簌簌地掉进碗里。

你咋了?李春红问我。

给我香哭了。我说。

李春红拿袖子给我抹脸，边擦边说: 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老米粥有啥香的?等过年去省城，咱俩一块吃好的

我破涕为笑，没想到李春红竟然要带着我一起。

你请我啊?我问。

李春红一拍胸脯: 我请啊什么虎皮大肘子，油爆大虾，松鼠鳜鱼，锅包肉，要啥有啥……

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一道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稚嫩清脆，带着稚子的童真。

李春红，等我有钱了，我要请你吃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你想吃啥吃啥什么麻辣烫，肯德基，麦当劳，那都不在话下

年轻的李春红温柔地看着眼前的小孩，把她搂在怀里。

哎呀，我老姑娘这么厉害呀

小孩臭屁得很: 嗯呐，生了我你就偷着乐吧

……

我缓过神。

笑中带泪，把眼前张牙舞爪的李春红揽进怀里。

她不说话了，奇怪地看着我。

我闭上眼，感觉时间突然变得好慢好慢。

慢到仿佛我能追赶上生命的流逝。

7

大年三十早上，李春红早早就醒来。

她忙里忙外，给家里的窗户贴窗花。

我被她吵醒，打着哈欠，熟练地拿起桌上的鸡蛋。

不是要去省城找你妈过年吗?还布置这干啥?

李春红给自己扎了两个漂亮的羊角辫，又从对联上蹭了点红粉抹在嘴唇上，整个人喜气洋洋的，活像个年画娃娃。

她朝我龇牙: 热热闹闹才叫过年嘛布置布置添点年气儿。

我囫囵把鸡蛋吞进去，一边洗漱一边说: 那你可快点嗷，别赶不上车。

……

省城比县里繁华得多，李春红背着小包裹有些不知所措。

十字路口车来车往，她往我身后躲了躲。

我记得自己刚去外地的大城市上大学时，面对车水马龙的街头也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我把她手里紧捏着的纸条解救出来，朝旁边的大爷问路。

我说打车走，李春红不让，说要给我省钱。

这个年代，通信设备尚不发达。

于是，我去小卖铺买了张旅游地图，边走边问，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彼时太阳高悬，已是正午。

路上鞭炮声不断，吓得李春红一直紧贴着我。

但她特别兴奋，一路上和我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她说自己的妈妈如何美丽，如何善良，以前总给她买糖果和新衣服，是天下最好的妈妈。

我对姥姥姥爷的事情所知甚少，只知道当初李春红和家庭决裂，闹得很难堪。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聚焦在那个羞怯又紧张的女孩身上。

李春红把怀里的书搂得紧紧的。

我知道，那里面夹着一张奖状。

那是一张班主任奖励她考了班级第一的三好学生奖状，是陪她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怕皱特地夹在书里的，送给妈妈的新年礼物。

林花，你说她会开心对吧对吧?

李春红紧张地看向我。

我笑着看向她: 当然了，妈妈一定很骄傲。

李春红笑了，爬楼梯也更有力气，两步两步地一起跨，累得气喘吁吁。

终于到了六层，我示意她按门铃。

李春红显然有点紧张，先把怀里的书小心放在地上，又仔细理了理衣裳。

叮咚——

门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谁啊?

铁门应声而开。

来人见到李春红，愣了愣。

有些不知所措: 你怎么来了?

李春红局促地笑了笑: 妈妈，你不是说今年和我一起过年吗?

女人尬笑了两声，不自然地捋着头发。

你怎么过来的，你个小孩子咋有钱买票的……

李春红骄傲地把我拉过来: 林花资助我的

女人埋怨地瞥了我一眼。

她眉目间有些不耐烦: 你奶奶呢?她怎么也不管管你。

李春红的笑容僵了僵: 奶奶不是前年刚走吗……

屋里的男人突然喊道: 小丽啊，是二婶儿他们来了吗——

女人突然变得很慌张: 不，不是居委会来送温暖的——

她立刻把李春红推了出去，眼神带着一丝恳求: 春红，你听话。妈妈现在不方便接待你，你张叔叔和他孩子都在家里吃饭呢，他们见了你不，不——

不好。她换了相对委婉的用词。

李春红瞪着眼睛，泪花在眼角打转。

女人没空理会女儿情绪的变化，她紧张地朝屋里看了两眼，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百元大钞，塞到李春红的口袋里。

给你压岁钱，去找你爸爸吧，好不?

李春红拽住女人的袖子，委屈地摇头。

然后，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急忙捡起了地上的书。

砰——

趁她脱手的一瞬间，女人立刻抽身而去，关上了房门。

李春红的表情滞住了，手里的奖状像一块烫手山芋。

她的礼物，到底没送出去。

楼道里传来饭香，隔着大铁门依稀能听见里头的人说话的动静。

一扇铁门，隔绝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人间纷繁热闹，家庭温馨可爱，可却与她无关。

看着李春红的落寞背影，我心里像是被钝刀子割了一下。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的话尚未出口，就被她打断。

走，找我爹去。

她理了理头发，小拇指经过眼角时巧妙地拭去眼泪。

然后，把奖状扔进了垃圾桶。

为了省事，这次我们直接打的出租车。

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李春红终于调整好了表情。

未等她敲门，一个提着拉杆箱的女人打开了门。

女人被吓了一跳。

看清楚来人后，她翻了个白眼。

语气不善地朝屋里大喊: 老李要账鬼来了——

一个和李春红七分相似的男人，风风火火跑了出来。

他见了自己的女儿，也很吃惊，仿佛压根没想过再见。

春红咋来了……

李春红没了最开始的耐心: 找你过年。

男人很烦躁地挠了挠头: 找你妈妈去……

我妈叫我找你。她立刻打断。

李春红的父亲啧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百块钱: 来来来，压岁钱。

李春红不收，但硬是被逼着拿了。

你看啊，爸爸答应你玲玲阿姨去海南，票都订好了，正要走呢。

他指着身后的拉杆箱说: 爸爸不骗你，爸爸真的没空，春红，你懂事点好不好?

李春红的眼神很平静，看不出悲喜。

身后传来女人的尖叫: 李国立你他娘的是不是又给你闺女塞钱了?

砰——

又是一扇紧闭的门。

我看过去，发现她的眼圈有点红。

这时我才意识到，李春红为爱和家庭决裂的说法，是一种维护尊严的倔强伪装。

其实是她的家庭，不要她的。

走吧，咱们回家……

我满眼心疼。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

我理解她的难过。

谁都不愿意自己像个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

不，不回去。李春红的声音闷闷的。

我一脸问号。

然后，任由着她把我拉进附近的大酒楼。

小人儿学着电视剧里土大款的模样，将两张百元大钞拍在转桌上。

给我上虎皮大肘子，油爆大虾，松鼠鳜鱼，锅包肉

漂亮的女服务生好心提醒: 小顾客，咱家菜码大，两个人吃不了这些哦。

李春红使劲摇头，两条羊角辫甩得虎虎生风。她指着我说: 就按我说的做，我答应请她的

各色佳肴端上了桌。

大年三十，阖家欢乐的好日子。

大酒楼的每一桌的客人都把位置坐得满满的，有不够的甚至拿板凳加塞。

我和李春红这种孤单组合特别引人注目。

但李春红好像察觉不到别人的眼光，菜未上桌，拿着筷子的手就已经蓄势待发。

我于是便放下心来。

过了好一会儿，耳边突然传来细细的抽泣声。

你咋了?我连忙给李春红递纸。

她摇了摇头: 丫的，给我香哭了。

……

装大款的结果就是我俩剩了一大堆东西。

我心疼钱，李春红心疼粮食。我们两人一合计，把剩得最多的虎皮肘子装袋打包了。

北风呼啸，吹得人脸疼。

大年三十，我们没有买到坐票，只能提着肘子一路站回了家。

东北天寒地冻，五个小时的火车结束，东西也没坏没馊。

于是那段时间，我们的日子都是肘子味的。

菜热了又热，吃了再吃。

从虎皮肘子变成了虎皮肘子炖土豆，虎皮肘子糜，虎皮肘子汤泡饭。

李春红后来一闻着猪肉味就犯恶心，过了好久都没缓过来。

8

大年初五，迎财神。

那天，家里的门铃难得地响了。

谁啊?我暗自诽腹。

我跑过去开门。

门刚打开，我就被突如其来的口号声吓了一跳。

老大老大新年财神到你家

门口挤着一张张冻得通红的小脸，不是别人，正是青龙帮的那几个孩子。他们的手上都捧着一铁盒热气腾腾的饺子。

周大米扮成财神的样子，大白胡子拖地，嬉皮笑脸地朝我作揖。

有客人?

李春红听到动静后立刻蹿出房间。

看清来人后，她一蹦三尺高: 耶不用吃剩菜啦

十来个小伙子围坐在客厅，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我怕不够，又去厨房和面，包馅，又煮了满满一锅。

李春红和周大米自告奋勇，出去买了羊肉和酸菜，打算支个铜锅涮肉。

山鸡宝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袋汤圆，说是他奶奶亲手包的，让大家都来尝尝。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我发现青龙帮的不良少年其实本性不坏，甚至比其他的孩子更加纯真善良。

刺头儿独自照顾年幼的妹妹，山鸡捡废品给奶奶治病，大龙自己连饭都吃不饱，却养了一院子的流浪狗。

他们大多父母进城务工，或留守，或单亲，无人照顾，没有依靠。只能拉帮结派从学坏里找到归属。

或者说，让自己看起来很坏，才不会被其他人欺负。

原本，李春红也应该成为其中一员。

翘课，喝酒，抽烟，文身。

但她遇见了我，所以不死鸟李春红成为三好学生李春红。

而他们遇到了我们，所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