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雅称

等他苏醒后，记忆却停留在了二十岁。

只记得他的小青梅，却唯独忘记了我。

我卑微地挽留他，可换来的却是男人愈演愈烈的冷暴力。

直到三年后，我看着手头上的癌症诊断书。

在他又一次递给我的离婚协议书上。

签了字。

1

昏暗的客厅里，周泽南坐在沙发上等着我。

他手指一下下有节奏地敲着沙发背。

只在抬头看我的一瞬间，停下手指的动作。

眉头微蹙，眼神冷漠地瞥了一眼。

只那一眼，我心里瞬间就冷了下来。

怕他说出那句话。

我装作看不见他的表情，抢先开口。

我好饿啊，先吃饭吧。

就算低着头，我也能感受到一道更冷漠的目光射过来。

他在客厅等我到黄昏只为离婚协议。

每一次我不是在逃避就是歇斯底里地发疯。

他给我的回应只有一次次摔门离开。

除了离婚，再也没有别的话题愿意和我交流。

就像现在，室内气压很低，他冷漠得不给任何回应。

只安静地坐在我对面。

看着餐桌上摆着的香芹炒虾仁、蟹酿橙、帝王蟹、石斑鱼。

没有一样是我能吃的，周泽南忘记我对海鲜过敏了。

看着餐桌上有些腥味的菜，我突然释怀了，问了句。

周泽南，如果我放手了，你会幸福吗?

你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

尽管我心里一团乱。

可想到医院的诊断书。

我平静地回答。

因为我不想拖累他了。

强行捆绑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在身边，实在很累。

所以，周泽南，我放手了，成全你。

只是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

周泽南，你回答我，分开了，你会幸福吗?

曾经最亲密的人，他最不喜欢我咄咄逼人。

这句话刚说完，他烦躁地把手中的帝王蟹扔在餐桌上。

蟹腿锋利地划过我的手背。

瞬间流出血珠。

但是手上的痛比不上他眼中冷漠厌恶的刺痛。

周泽南沉默地拿出医药箱。

冷静地让我去包扎。

我拒绝了，执拗地只想他回答我。

可他像避开瘟疫一样，拿着外套离开了。

你不想签协议我就等你想通了。

反正你已经耗了三年。

他转身留下背影，坚决地迈步离开。

三年来，我们之间一直在拉扯离婚。

你回来吧，我同意离婚。

果然，这句话比每次的声嘶力竭都好用，他停住脚步，转身确认。

你真的想通了?

难怪他会怀疑，这三年里只有和他说我同意离婚，才能让他在这个家里停留。

签字吧。

白纸黑字骗不了人。

他愣愣地，沉默了片刻后，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是尹依依的专属铃声。

看着周泽南接起电话，越说越紧张。

他边说边往外走。

我忽然嘲讽地问了句，周泽南，不着急离婚了吗?

可是他连个眼神都没有给我。

果然，前任都应该像死了一样。

又何必自取其辱，哪怕是他最想要的离婚协议都没有尹依依重要。

周泽南就是这样，爱的时候恨不得昭告全世界。

2

决定分开了，我看着这个家。

偌大的房间，都是我们一起生活过的痕迹。

房子当初买的时候是毛坯房，周泽南说按照我的喜好布置。

这房子是双阳户型，离海边很近，大大的落地窗。

周泽南拉着我的手，笑着坐在窗户边。

你记不记得，上学时候你最喜欢海子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听他这么说，我笑着点头。

喜欢的有很多，也不一定要都拥有啊，南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棠棠，我只想给你最好的。

你看，这个客厅很大，可以空出一面大大的背景墙，你喜欢画画，这地方留给你很合适。

我们要把卧室涂上你喜欢的颜色，赏心悦目。

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过，就像是和过去告别。

以前周泽南和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他说是因为自闭这些年，总算是找到倾诉的对象了。

现在打开一道道门，那些往日的情景，全都印在我脑子里。

如果没有三年前那场结婚纪念日旅行。

我们现在会不会是三口之家了?

我有些疲惫，侧卧在沙发上休息。

不知不觉沉沉睡过去。

我梦到了第一次见到周泽南的情景。

那是我来孤儿院的第二年，害死生父、被生母抛弃的经历让我格外自卑敏感。

我躲在角落里，像只蜗牛活在脆弱的壳子里。

可那天孤儿院要来个有名的慈善家，他要给他患有自闭症的儿子选择个玩伴儿。

我要她做我的朋友。

他看着我的画夸奖道:

因为她的画好看。

我爸爸生前是个画家，他教会我画画。看着周泽南深邃的眼睛，我恍然发现他有一双很像爸爸的眼睛。

那天我第一次感觉爸爸没有走远。

3

依稀间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成熟稳重的男人慢慢和回忆里那个拉着我手，满眼欢喜的男孩重叠在一起。

像又不太像。

我不想哭，可是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

恍惚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你怎么睡在沙发上了?离婚协议签好了吗?

我们现在去办手续。

我真是出现幻觉了，看我嘲讽地勾唇笑了。

周泽南突然皱眉问。

怎么?难道你又在耍我?

孟棠，你

我看着眼前清晰的眉眼。

才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

你怎么不回答我

周泽南说得对，过去三年，看他和尹依依成双入对。

我作过闹过，气急了用离婚威胁他，可反悔的也是我。

这次我没有回答，指了指桌上的离婚协议。

不反悔，签完了。

去民政局吧。

他接过离婚协议，直接翻到最后，看了我的签名，然后随手把协议丢在一边。

你一夜没睡吗?先去休息会儿。

他迈步要去书房，好像突然不着急了。

我瞥了眼自己的样子，除了脸色有些惨白。

不休息了，走吧。趁我还不想反悔。

他不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愿意离婚。

不想再给自己留退路了。

4

想不到在民政局，会见到周泽南的小青梅尹依依。

孟棠，你真的同意离开了吗?

我不相信两个情敌之间还能这样虚情假意地问候。

可这三年来，他们之间闹得沸沸扬扬，不就是为了我能让位吗?

每次找不到周泽南，我就会忍不住点开尹依依的朋友圈。

她发的朋友圈每一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暴露出周泽南的行踪。

比如圣诞节，他们会去南极看极光，看着绚烂的烟火下两只十指相扣的手。

偏偏尹依依每次都是客客气气的。

我在这三年里，对她从来做不到心平气和。

用最恶毒最尖酸的话回应她，后来这些话语都被她截图发给了他们共同的朋友群。

于是大家都骂我是恶毒女人，都劝我放过周泽南。

我也清楚，尹依依这招是温水煮青蛙。

可她确实让我崩溃了。

这三年里，没有一天不是煎熬。

数不清自己砸烂了多少部手机。

也没有换来周泽南一句解释。

这次我假装没有听到。

转身看了眼周泽南。

是置身事外的冷漠和轻视。

和前妻刚办理离婚手续，就迫不及待让现任来，无缝衔接是挺没有品的一件事。

可尹依依却嚷嚷着，南哥，我不是担心孟棠吗?

三十岁的女人没有工作又离婚，很难的。

哎呀，要不让你来南哥公司上班吧，孟棠，我这人不会疑神疑鬼的。

她口口声声地说着为我好的话，却句句都在揭露我的伤疤。

周泽南听到这话后，脸色更加阴沉。

周围的人都悄悄打量起我们三个。

尹依依就像一朵白莲花，不当演员可惜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看着我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次周泽南反而有些无奈又略带歉意地和我解释。

抱歉，我这就让她走，我不知道她会来的。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怎么能让我崩溃。

我不禁心想，这就是周泽南心心念念的青梅。

周泽南却还是耐心地哄她先出去车上等一等。

原来三十多岁的周泽南把温柔都给了尹依依。

不过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我不感兴趣。

只是不知道尹依依如果激怒我，我反悔了，她还能得意得起来吗?

5

我走神地想起，周泽南身边的人都说……

周泽南和我在一起，整个人都是成熟稳重的气场，少了份鲜活的人气。

不被爱的人又怎么敢任性。

幼时被抛弃的经历让我格外患得患失。

小心谨慎生活了这么多年，倒成了别人眼中的怨妇。

等我们办完手续，被告知有一个月的冷静期。

走出民政局，尹依依已经不在了。

周泽南主动问我，上车，我顺路送你回去。

这一次，我拒绝了他。

因为已经不顺路了。

6

我搬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

所有的东西，早在昨晚就被我打包好，同城快递发过来了。

和周泽南结婚之前，我把自己存的钱全部拿出来买了一套公寓。

他失忆的这三年很煎熬，我却从没想过搬出来自己住。

我不想他有一天恢复记忆了，而我却不在他身边。

这三年里，我问过周泽南很多次为什么突然就不爱我了?

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和我说抱歉，后来他也烦了，慢慢学会用冷漠来对抗我的执拗。

越是得不到回应我越抓狂。

而他看我就像看偏执狂。

爱了就爱了，散了也正常。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求个圆满。

就在我整理东西时，突然接到孤儿院刘院长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我。

等我赶到时，刘院长递给我一盘录像带。

她告诉我是三年前周泽南偷偷来这里拍的。

那场地震后，我们一直没有再回来，院长以为我们是在度蜜月。

她一边和我道歉，一边带着我去了三楼的播放厅。

等我坐下，大厅的屏幕上画面开始播放。

棠棠，今天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

温润的目光，透过屏幕看向我。

……

棠棠，地球是个圆，我们总会在最初相识的地方重逢。其他事情上我是个坚决痛快的人，但你是个特例，让我小心翼翼。

屏幕里的人，即使隔着镜头，还是害羞得耳朵都红了。

还记得初见吗?现在我才敢承认一见钟情……

请你原谅我曾经的胆小，请你接受我迟来的表白。

……

视频结束，我却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三年前他准备的惊喜，是郑重其事的求婚告白。

结婚纪念日前一周，他空出工作，带我去北海道看雪。

房间几乎都是透明玻璃建造的。

睁眼可见的都是雪。

周泽南和我说，给我准备了惊喜。

可是还没回国，我们住的宾馆发生了 7.8 级地震。

几秒的时间，周泽南环抱住我，用身体做盾。

最后，我安然无恙，他几度在 ICU 抢救。

画面定格在周泽南站在百合花园，透净的玻璃上映着他清瘦的模样，我贪恋地盯着屏幕。

傻瓜，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意。

因为，爱人的眼神怎么藏得住。

更何况在你爱上我之前，我早就怦然心动。

和刘院长告别后，我一个人回到家。

7

第二天，我去了爸爸的墓地。

爸爸，我快要离婚了。

我席地而坐，在墓碑旁边。

就像从前，小小的我靠在他的怀里。

我在心里说要和爸爸当面道歉。

因为我贪玩跑到马路中央才害死了爸爸。

回家的时候，路过大学校门口的拉面馆。

我突发奇想，想进去逛逛。

刚走到牛肉拉面馆门前，拉面大叔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

你丈夫没和你一起来吗?

我大学第一份兼职就是在这里做服务员。

那时候周泽南天天来吃拉面，最后他都吃吐了。

要一份面，不加香菜不加牛肉。

要一份面，不加香菜不加牛肉不加面。

拉面大叔略带夸张的语气在我耳边响起。

他的店还是那样，没有多大的地方。

大叔拉着我到那面许愿墙前，眼神有些发亮。

姑娘，我给你看看他当时留下的许愿条。

拉面大叔像是急于分享他的惊喜。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把一张张写满周泽南的名字的字条一张张摆在我面前。

整整九十九张。

我记得当时吃完面，周泽南就会停留几分钟。

原来他把心意都写下来了，不敢表白的他等着我发现。

我记得这面许愿墙，上大学的时候吃面的情侣最爱互相写下表白信。

但我那时候只知道打工赚钱。

你看看，当时我就说那小子不简单……

拉面大叔捂嘴笑了。

你们后来怎么样了?我现在是不是有点卦?

也不知道你们成没成?

说这话的时候，拉面大叔还有些遗憾。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有些忐忑地看着我。

我们最后结婚了。

是结婚了，只是没有走到白头偕老。

一个月的冷静期，我们就要离婚了。

我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不愿意给别人留下遗憾。

反正故事里都是童话，生活才会七零碎。

看完那些字条之后，我有些不舍地把它们都一一贴在那面墙上。

孤儿院里的告白视频，拉面馆里的一张张字条，原来，我曾经被人捧在手心里。

可是现在，那个男孩儿回不来了。

我没有听到那场告白，也没有见到顾念白亲手布置的结婚纪念日现场。

临走之前，拉面大叔问我，要不要把字条摘下来给我。

我轻轻摇头拒绝了。

过去了就过去吧，就算有那些字条和录像又能怎么样呢，只会让我一直陷在遗憾和痛苦里，再也走不出来。

8

一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我每天清醒的时候就想周泽南，一遍遍问自己，和周泽南离婚，就会幸福吗?

幸不幸福，我没有答案。

但是日子得继续过，想不通我就喝点鸡尾酒。

这样就不那么难过了。

清早，周泽南的电话打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带着质问就传过来:

你怎么不在家，今天不是约好要领离婚证吗?

我还有点迷糊。

昨天晚上喝了些酒，整个人有些微醺。

你在哪?我去接你。你说话啊

我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搬走了。

不用接我，在民政局门口见。

我挂了电话，连忙起身洗漱。

到了民政局门口，周泽南已经在等我了。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路上堵车，我迟到了。

我们现在就进去吧，证件已经带全了。

我忽略掉周泽南的冷脸，抢先往门口走。

手腕却忽然被他从身后拉住。

我不解地回头，看到了他有些不满的神色。

你搬到哪里了?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转移话题:

先进去吧。

他不自在地松开我的手，浑身散发着别扭的气息:

如果，你不想离婚……

这次不会反悔，是真心的。

我来不及听完他的话，就打断了他。

他听到之后，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收起所有的扭捏，淡定地说:

那就走吧。

拿着离婚证出来，周泽南冷着脸走了。

我站在他身后，想要和他告别，可是他没有理会。

我戳了戳证件上的照片:

以后，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好好享受最后的时间吧。

孟棠。

思绪还没理清，周泽南的声音传过来。

你这次，为什么真的会同意离婚?

我没想到他对这个问题这么执着。

抬眼望过去，枯萎凋零的大树底下，他笔挺的黑色西装衬得身材格外修长，可是我看不清他的脸。

正逢秋天，一片片的落叶被无情地吹散。

我想起在孤儿院看到视频最后，他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

棠棠，我想你幸福。

这句迟来的告白，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

所以，我脱口而出:

因为，有人想要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