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焦虑药丸

高考前，她发现我把治疗焦虑症的胶囊掰开来检查。

顿时暴跳如雷。

这么大人了你玩药做什么

这个药很贵的，花了我快半个月的工资。

得了神经病已经很烧钱了，你为什么还要浪费?

看我掰开的胶囊是空的，她更急了。

什么狗屁医生，居然敢开假药

我一定要让他假一赔十

说完她拿着药急匆匆出了门，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解释——

妈妈，这是安慰剂。

不掰开的话没有什么关系。

一旦掰开了，我就真的没救了……

1

高考前一周，我把那颗白色胶囊放在手心，转了三圈。

塑料壳子在干燥的掌心滚出细碎的声响。

这声音很熟悉。

像我这半年来，每个深夜都会听到的耳鸣，挥之不去。

厨房传来妈妈切菜声，很急躁。

紧接着是她和牌友打电话时拔高的嗓门: 可不是嘛，养个孩子多费钱，尤其是像我家这种神经病孩子，光是治疗她病的药就够我搓一把了……

神经病。

她总是这么说我。

我指尖蓦地用力，胶囊应声咔地裂开一道缝。

果然是空的。

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在网上查过，这叫安慰剂。

能不能起效，全看患者自己信不信。

它唯一的用途，就是让患者安心。

你在干什么?

妈妈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上，还沾着刺眼的番茄汁。

她几步冲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胶囊壳。

当看到被我掰开的安慰剂，里面空空如也时，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我的耳膜。

这么贵的药你拿来玩?

我花半个月工资买的你得了这神经病已经够烧钱了，还敢给我浪费?

啪

一个耳光，又热又辣，扇得我脑袋嗡嗡作响。

我被打得侧过脸，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那句这是安慰剂，本来就是空的，像一团烧红的炭，死死堵在我的喉咙里，灼烧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妈妈完全沉浸在钱打了水漂的愤怒里，而后，她又注意到了空空的、没有药粉的胶囊，便抓过我床头的药盒，把所有剩余的胶囊都倒了出来。

一颗，两颗，三颗……

她疯了一样，把所有的胶囊全都拆开。

然后，她看着一地空空的塑料壳，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骗局。

好啊什么狗屁医生，敢开假药给我我非要去医院闹个天翻地覆，必须假一赔十

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开口:

妈，那不是假药……

可她没听见。

就像她从没听见我夜里捂着被子，几近窒息的呜咽。

更没听懂我每一次说妈妈我好累时，其实都是在说:

妈妈，救救我。

2

防盗门砰的一声被撞上。

我躺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失温。

窒息感，从四面方涌来，将我紧紧包裹。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咚。

咚。

一下一下，撞得我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一些被我刻意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中闪回。

小学时，我得了肺炎，咳得整宿睡不着，甚至咳出了血丝。

妈妈迫不得已带我去了医院。

当医生开出进口消炎药的单子时，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她一把将我从候诊的长椅上拽起来，拖到无人的楼梯间。

你是金子做的?非要吃进口的?国产药吃了会死吗?

她死死盯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仇人。

你是故意来跟我讨债的是不是?

最后，她当着我的面，把那张药单撕得粉碎。

去药店给我买了最便宜的止咳糖浆。

那糖浆甜得发腻，却止不住我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的肺炎，就这么被拖成了变异型哮喘，一到换季就喘不上气。

还有……还有我曾经失手打碎过一个最廉价的，印着红花的搪瓷碗。

那是最廉价的碗，一块钱一个，碗沿上早就磕掉了好几块瓷。

妈妈硬是指着一地的碎片，咒骂我整整一个下午。

败家精丧门星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养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一个碗一个碗也够我买一斤鸡蛋了你是不是一天不糟践点钱，心里就不痛快?

那个下午，我没哭。

我只是跪在地上，用被碎片划破的手，一点一点，把那些锋利的残骸捡起来。

就连我这焦虑症的药，都是她在学校老师强烈要求下才去配的。

老师在电话里措辞严厉:

您女儿已经无法正常学习了，上课时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再这样下去恐怕要休学。

妈妈这才勉强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可她一路上都在念叨:

心理医生都是骗人的，就知道坑钱。

一个小时几百块，比我一天工资都高。

到了医院后。

当医生温和地问我: 孩子，你平时睡眠怎么样?

妈妈抢先回答: 睡得可好了，一觉到天亮。

那情绪呢?会不会经常感到紧张?

紧张什么?她就是太闲了，胡思乱想。

我张了张嘴，想要纠正。

妈妈瞪了我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在说: 闭嘴。

就这样，整个问诊过程，我一句话都没能开口。

医生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无奈。

他叹了口气，最后给我开了几盒最便宜的安慰剂。

妈妈接过药单，还是嚷嚷着:

我们那辈子的人过得比你苦多了，都没有你这个病。

就是现在的孩子娇气，什么毛病都有。

我跟在她身后，每一步都觉得沉重。

金钱的阴影，从我记事起，就死死笼罩着我。

我好像，从来不是她的女儿。

我只是这个家庭里，一项不断亏损、让她无比烦躁的经济负担。

3

我感觉房间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胸口发紧，每一次吸气都要费尽力气。

察觉到是哮喘犯了。

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

我颤抖着拿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

终于，那边接通了。

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阵破败的嗬嗬声。

喂又怎么了?我正在医院跟那帮骗子掰扯呢你那个假药的钱必须给我赔回来我告诉你，你别在这时候给我打电话，耽误我正事你这个麻烦精

她的声音透着明显的烦躁。

妈妈……我真的呼吸不了……

行了行了，你就是矫情高考前紧张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电话被挂断了。

我拿着手机，愣愣地看着黑掉的屏幕。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恍惚中，我看到了地上那半片裂开的胶囊壳。

我伸手捡起它。

没用水，生硬地将这半片胶囊壳吞了下去，喉咙被划得生疼，却比心里的痛要轻得多。

可一点用都没有。

原来，网上说的是真的，安慰剂的作用，完全取决于患者的心理暗示。

而我的心里，早就没有任何希望了。

我艰难地爬到床边。

意识开始涣散。

就在这时，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我真的死了，妈妈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终于意识到，她失去的不是一个经济负担，而是她的女儿?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

我感觉自己在下沉，下沉……

4

我死后，灵魂并没有离开。

就像一个透明的影子，我跟着妈妈来到了医院。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空胶囊的药盒，直接冲进了李医生的诊室。

药盒被她狠狠砸在办公桌上。

桌上的水杯都跟着颤了颤。

你们这些骗子医生开假药给我女儿这么贵的药，里面居然是空的

李医生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神有些疲惫。

他看了看桌上的药盒，又看了看愤怒的妈妈。

患者家属，您先冷静一下。

妈妈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度。

我女儿吃了半年的假药，你让我冷静?

您听我解释——这是安慰剂，并不是假药。患者的焦虑症需要心理暗示配合治疗。

什么安慰剂?我又不是医生，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妈妈拍着桌子，我只知道，我花了钱，买了空壳子

当初来配药只是希望这药能够让我女儿高考能够考高点，谁曾想你们居然给她开假药

我站在诊室的角落，看着妈妈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讽刺的情绪。

原来，她眼里的治疗，就是为了让我考高分。

李医生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推了推眼镜，想要再次解释:

焦虑症是一种疾病，需要正确的治疗方式。您女儿的情况其实很严重，她每次来复诊时，我都能看出她的症状有在加重。

疾病?她就是吃得太饱了妈妈冷笑一声，我告诉你，今天这个钱你们必须赔给我不然我就去医院大门口拉横幅，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医院开假药

我听到这话，心里涌起一阵绝望。

哪怕医生说我生病很严重了，她关心的还是钱。

我妈妈一顿撒泼打滚，把心理科室弄得一团乱。

这是诈骗医疗诈骗她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我要告你们告到卫健委去

其他病人和家属也都停下脚步围观。

妈妈完全不在意这些异样的目光，反而声音更大了。

大家都来看看这医院给病人开假药

李医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试图解释: 患者家属，请您冷静一下，我们可以私下谈……

私下谈什么?你们心虚了?妈妈冷笑着打断他，我就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医院是怎么骗钱的

她的表演天赋在这一刻完全爆发。

眼泪说来就来，声音颤抖得恰到好处。

我一个单身母亲，辛辛苦苦拉扯孩子，省吃俭用给她治病，你们居然给我开假药

最后闹到了科主任那边。

科主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看起来很有威严。

可面对我妈妈的无理取闹，他也只能妥协。

医院给了赔偿。

妈妈接过钱，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张一张地数着。

一百、两百、三百……

数完后，她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

算你们识相，不过下次可别再开这种假药了，我们老百姓赚钱不容易。

李医生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装好钱，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说了一句:

我女儿根本没有心理问题，过两天就好了。

都是你们这些医生瞎说，小孩子能有什么病?

她的话让李医生的拳头紧紧握起。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给我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当然没人接。

她皱了皱眉，又拨了一遍。

还是没人接。

她对着手机说:

这孩子就是气性大，非要跟我较劲。

等我回去好好跟她算账，敢跟我玩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