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故人归免费观看完整版

第一次当树，我实在惶恐。

院里的少年郎生得白净，模样俊俏。

但这学识渊博，三年后一举得冠的少年似乎不太会养我。

在少年又一次只给我浇半勺的水，我气得直跳脚:

老娘是桂花你这点水施舍谁呢?看到菜园子旁那桶水了没，把它全浇在我身上好吗

陆观棋拿勺的手顿住，两秒后，他径直走向菜园子……

01.

一桶水浇下来，育养我根茎的那片干裂的土地终于被完全浸湿。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更舒服了。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

一声低沉的闷笑打断了我的曲调，陆观棋站在我身侧，掩着上扬的嘴角。

先前一闪而过、我来不及抓住的念头在脑海轰然炸开。

他能听见我说话。

陆观棋仍在温柔地注视着我。

人要脸，树要皮，顶端的树梢有所感应般耷拉着枝条。

我自小与常人不同，能听见植物言语。

他开口同我解释，温润悦耳的声调让我的尴尬缓和了不少。

他挠了挠耳鬓，补充道: 第一次种桂花，尚有诸多不懂，有照顾不周之处，你可以提出来，我会改进的。

说完，他伸手摸了摸我那泛黄的叶子。

我霎时发出怪异的笑声: 哈哈哈……你挠到我咯吱窝了

放在叶片上的手顿住，下一瞬他已将手藏于身后。

陆观棋的脸涨得通红，垂眉弯腰，说话结结巴巴: 抱歉。抱歉。是我冒犯了我……对不起。我绝不是故意的实在冒犯

嘉言懿行。

没事，你不用太较真，我只是一棵树。

陆观棋却摇头: 世间万物皆有情，院落中的一石一瓦、一草一木虽不曾表现出喜怒、哀乐，但万物所生所长皆有源头，亦值得被尊重。

我认真地审视眼前的少年: 既如此，你答应我两件事，这事便了了，如何?

陆观棋猛地抬头，眼神坚定，态度诚恳: 力所能及之事陆某定会办到。只是……

猜到他心中顾虑，我继续说: 这两件事既不会违背道德正义，也是公子可以做到的。

好。

首先，你需常给我浇水，桂花喜水。

好。还有一件。

我思来想去，先留着，我暂时没想到。

02.

陆观棋的日常单调又乏味，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温习四书五经。

可他从不会忘记承诺我之事，我身上的叶子再也不见半点泛黄。

一阵暖风扑面而来，我晃了晃枝桠上一簇簇小花苞。

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

恰逢陆观棋从我身侧经过，我借着风碰了碰他的衣袖。

快看快看我长小花苞啦

他停下，抬头，仔细看着。

很漂亮。过些时日天气稍暖，想必就会开花了，那时候定会更加漂亮。

他由衷赞赏。

我很开心: 陆观棋，你说话真好听。

他愣住，微垂着眸。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 你刚才……叫我什么?

陆观棋呀，怎么了?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

他摇头，我许久未听到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谢谢你。

我恍然想起，三年后赫赫有名的状元郎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

两年前，对他寄予厚望的父母因患病离世，只给他留下这个院子和些许银两。

少年心中无限悲凉无人诉说，他命定之人也要三年后才与他相遇。

我不禁同情起眼前身着青衣的少年。

我有些无聊，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爹娘的事吗?

他抬眼，眸中诧异，片刻，缓缓说起: 我娘与我爹自幼相识……

自那日后，陆观棋温习的地方挪到了我正对面。

我常听着他的背诵陷入沉睡。

早晨醒来睁眼总能看见他昂首挺背在书案上执笔写着什么。

陆观棋有一好友，名方远书。

其人如其名，也是位儒雅君子。

方远书出身于书香世家，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为人处事更胜陆观棋一筹。

他常来家中研讨夫子布下的难题。

两人于院中对坐，研讨时或赞赏对方论点，或各持己见，争得面红耳赤。

每每这时，我总能透过两人侃侃而谈的身影看到日后两人在变法改革中大放异彩，稳定山河的伟岸形象。

这日方远山如往常一样来到家中，却在经过我身边时蓦然驻足。

03.

他的目光落在一簇簇含苞待放的花苞上，眼里的惊喜、欣赏一览无余。

大概猜到了他的意图，我尖锐爆鸣: 你要干甚么?

方远山抬手，正要摸上那将要绽放的花苞，一声急促的叫唤打断了他的动作。

方兄不可

陆观棋走近拉着方远山后退几步，许是跑得有些急，他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胸腔上下起伏着。

方远山看出这桂花对陆观棋意义非凡，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行为的冒犯。

他面露惭愧，躬身双手合十: 陆兄，方才是我冒犯了。

陆观棋知晓他是无意为之，弯腰伸手扶起他: 是陆某忘了提前同方兄说明，这株桂花于我十分重要。

说着，陆观棋往我这儿看过来，他的目光缱绻温柔，有一瞬间我恍若体会到被人珍之护之的滋味。

方远山开口询问: 可是尊上所留?

非也，此乃我归途于山间偶遇所得。他停顿两秒，继续道，初见，只觉长得有趣，相处月余，甚喜之。

闻言，方远山唇角微扬，溢出一声低低的轻笑: 我还从未见陆兄坦言对某事某物的喜爱。

方远山话落，陆观棋耳根悄悄红了。

方远山没再调侃，两人随即移步石桌旁探讨前几日未争得结果的难题。

只是陆观棋脸上的红晕久久未消。

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我觉得甚是催眠，不自觉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傍晚，方远山早已离开，陆观棋驻足在我身前，不知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想着便也问了出来。

陆观棋坦言: 相处月余，还未问过你名字。不知——

啊梨，唤我啊梨吧，梨花的梨。

啊梨，啊梨……他低声喃喃了几遍，眼角扬着笑意，芳菲落尽，梨花白。是个好名字。

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想必尊上对你寄予厚望。

04.

这几日天气温度宜人，我估摸着明日就开花了。

可惜了，陆观棋不在。

陆观棋前两天外出去夫子那里拿书，约莫五日后才回来。

他不在这些日子，没人陪我聊天，我越发无聊。

隔壁院子的桃树调侃我像棵望夫树，可怜极了。

我没理她，我和陆观棋只是很好的朋友。

当晚凌晨，我在温暖的气温中悄然开了花。

第二天，路过的行人都被桂花香气吸引，纷纷驻足透过篱笆观赏着我身上那一簇簇金黄的花团。

独占三秋压众芳，何须橘绿与橙黄

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

几度秋意浓，最是桂花香

文人雅客各抒己见。

我莫名想起那个青衣少年，他见了，会说些什么呢?

桂花花期三到四天，他回来定可以瞧见我如今漂亮的模样。

陆观棋还未回来，家中先来了位不速之客。

方宁带着两个丫鬟推开了院子的篱笆，径直走到我跟前。

这桂花开得真漂亮，也不枉观棋哥哥费了诸多心思，拿来做桂花糕给他，他定会很感动。你们说是吧?

方宁明亮的眸子落在一簇簇绽放的花团上，语气是藏不住的喜悦。

她的丫鬟附和道: 小姐亲手做的定会让陆公子十分感动。

方宁，方远山的妹妹，暗恋陆观棋多年。

我的花簇是要留给陆观棋看的，眼前的人听不到我说话，我只能借着风让枝桠打在她们伸过来的手，企图劝退她们。

然而风太轻，拍打在手上的力度像在手上轻挠一下。

三人嬉笑地将花簇压住，取走上面金黄的花骨朵。

我无力地看着她们摘走我的果实，还有许多花团因挤压掉落在地上，踩进泥泞里。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臂弯的花篮中的桂花被堆得将要溢出花篮，她们才满意地提起篮子，离开院子。

身上的花簇还有很多，但最引以为傲的那几簇只剩枝桠。

05.

我本以为接下来可以平安无事等陆观棋回来，却没想到温度骤降这一变故打得我猝不及防。

一日前路过院子驻足夸赞的行人满脸惋惜。

同行两人的对话透过不远的距离传入我耳中。

可惜了这一树桂花，两日后便要悉数凋零。

曾兄倒不必惋惜，近期似乎只有这一株桂花独自开了花。襄阳湖边那一片桂花熬过此次降温约莫就开了。

听罢，被称作曾兄那人脸上的惋惜消失殆尽。

是啊，世间漂亮的花数不胜数，又何况只是一株提前盛开的桂花。

我不埋怨他们，只是心中难免苦涩。

降温了。

一团团花簇在冷风中凋落，掉在泥泞的黄土上。

其实没什么伤心的，花开花落自有时。

我瑟缩着，祈祷这场酷刑早日结束。

吱呀

院子的门被人推开，匆忙杂乱的脚步声越发清晰。

我睁眼，见到了那个思念许久的青衣少年。

他回来了，许是赶路太急，他的发梢有些凌乱。

他径直走向我，一阵冷风刮来，桂花飘落在他的头发上、肩上、衣领口处。

抱歉。我回来晚了。

他的声音悲戚沙哑，明明不是他的错，还要和我道歉。

我本想用开玩笑的语气跟他说前两日花开得很漂亮，许多人围在院子外欣赏着院内的景色，可酝酿许久的话却因他的一句话被堵在喉间，这几日被压下去的委屈全涌了上来。

我的声线有些哑: 我的花……没了。

说不难过肯定是假的，眼见着一朵朵花盛开，如今又目睹它们悉数掉落。

悲伤一旦破了口，就再也无法禁锢。

陆观棋无措地站在风口处，一遍又一遍地同我道歉。

等我说累了，他从院子里拿过挡雨布搭起一个小棚置于风口处。

而后拿着扫帚将掉落在地上的花扫至一处，在我身侧挖了一个小口，将混杂着泥泞、或破碎不堪的桂花用双手珍重地捧放在小口中。

我沉默地看着他所做的一切，在这冷风肆虐的夜晚，我的心跳如雷贯耳。

做完一切，他在距离我一尺处仰头看着我。

眸底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好一会儿，他开口: 阿梨，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几日的情况。

06.

后来那两年，陆观棋果真如他承诺那般，在我开花那几日，我的花骨朵被照顾得很好，没有被采摘，也没有被冷风打落。

我没有再见过方宁，连方远山也不再怎么来家中。

有次方远山来找陆观棋，却也只是在门外等候，并未踏足院中。

临走前他频频回头看向我的方向。

我不明所以，好奇地同陆观棋打听。

陆观棋却对此避之不谈，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想来两人兴许在学术上有争议，我不再追问。

临近科举考试，陆观棋这几日却有所松懈。

他近日把院子外的篱笆撤了，搬来石头瓦片重新修一堵围墙。

他挽起袖子埋头堆砌，额前几缕头发因汗湿贴在太阳穴两侧，而在太阳最毒辣的时辰，他会坐在树下的摇椅上，和我闲聊。

有天，他同往常在摇椅躺下，这次他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阿梨，你会离开吗?

思考片刻，我坦言: 我不知道，但我想，我会回去。

他闭上眼没吭声，就在我以为他累得睡了过去。

他睁眼，眼里情绪未明: 你口中那个未来的世界当真没有战争，百姓安居乐业，女子亦能如男子那般?

嗯，那个世界人人平等。

他又久久地沉默，真好，真希望有机会去阿梨的世界看看。

这回我沉默了。

阿梨，再同我讲讲你那个世界的事儿吧。

自我偶然同他说起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的话忽然变多了。

我给他讲在我那个时代，人可以在天上飞，女子能在学堂里学习，人们居住的楼宇高大磅礴。

他听得入迷，不时发问几句。

陆观棋去京城考试前天，在树下的摇椅坐了很久，不时仰头看我，却一句话未说。

我察觉他有心事，但他不说，我也没问。

我想，等他愿意说那天自然会和我说，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不急于一时。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世事难料，有些话没说就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07.

陆观棋离开前，嘱咐了邻居王婶每日来院里浇水。

这两年，他在院里种了许多花，说是他外出时，可以陪我聊天解闷。

陆观棋离开第一周，我很少想起他，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和其他花草聊天，听她们讲今日发生的新鲜事。

陆观棋离开第二周，同院中的花草聊天我开始频繁走神，我总是不经意猜测他现在在做什么。

陆观棋离开第三周，我开始频繁地想起他，每天都在记录他离开的时长，从而推断他回来的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

某天县上忽然热闹起来，彼时距离陆观棋离开一月有余。

我隐约察觉此事与陆观棋有关。

果不其然，次日，县令带着一群人来到家中。

他们在院外放鞭炮，说是祝贺陆观棋高中还得嘉阳公主青睐。

嘉阳公主，陆观棋命定的女主。

陆观棋父母早逝，他们作为乡亲邻里便承下了在他家中给他举办宴席的任务。

他们把房屋内外翻新了一遍，院外残旧的、破烂的器皿全被运走，有几盆蔫了的盆栽也被搬走。

他们在门框上挂上喜庆的红飘带。

有一人约莫是负责人，他在院中来回巡查，指挥着其他人办事。

最后一日，他却在我身边停住。

我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他叫来几人，粗犷的声线命令道: 这颗桂花树看着有些年头了，公主说了让我们把状元郎院里的东西都换新。嘉阳公主最喜海棠花，你们几个，把树挖了，寻一棵海棠花种上。

08.

后来呢?那棵树被挖了吗?那陆观棋呢?他后来怎么样了?

眼前的女娃仰头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我轻拍了一下她的脑门: 好啦，这就是一个故事，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听罢，她落寞地垂下头，好一会儿又抬头，颇为不死心地问道: 真的结束了吗?

我望向院中的桂花树上的一枝嫩芽，心中涌上一股酸涩: 结束了。

三年前我醒来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对于书中的世界最后的印象只有那一场将我化成灰烬的大火。

李老师

熟悉的叫唤声从身后传来，我回头，恰巧刘叔一只脚踏进院门口。

看见我，他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李老师，我就猜阿礼在你这儿。

爸爸

阿礼见着来人，唤了一声，兴奋地扑进其怀里。

我望向眼前温馨的一幕，心里暖成一团。下一瞬，一个身影从门外缓缓走出，我的目光在触及他的脸庞时赫然顿住。

李老师，我来这儿还有一事要同你说……

刘叔后面说了什么我已听不清了，我怔愣地看着那张三年间无数个午夜梦回才能看见的熟悉的脸。

李老师?李老师?

阿礼的呼唤猛地将我游离的思绪拉回，我望向两人，片刻，又将目光放到他们身后的人身上，喃喃问道: 他是?

刘叔见状，笑着将身后人拉到我身前介绍: 李老师，他就是我前些天同你说的从云城来乡镇支教的陆老师，陆不语。

观棋不语真君子。

李老师，你好，我是陆不语。

陆不语率先开口，骨节分明的手悬在我与他之间。

你好，我是李梨。

我回握，只一秒，他便撤回手。

李老师，那麻烦你带陆老师去住处了。

我点头应承，刘叔带着阿礼离开。

一路上我和陆不语默契地没再说话，我走在前，他跟在身后。

幸好住处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

陆老师，这间是你的房间，你先收拾，有事找我，我就在隔壁。

见陆不语点头，我往他临近那间房走去。

手刚搭上门把手，却在听见身后那句熟悉的称呼时蓦然顿住。

陆不语说: 阿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