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病逝

林庭不相信。

哪怕他亲眼目睹她坠落在支离破碎的钢铁支架间。

仿佛被蛛丝绞死的白蝴蝶，最后在傀儡工的爆炸中，烧成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哪怕他亲眼看见她的尸体被赶到的黑羽督察员们挖出。

那个被数根钢筋贯穿，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在雪白的担架上蜷缩成小小一团。

……那不可能是她。

不可能。

他想过去牵起顾夜的手，告诉她不用再等了，可以醒来了。

却被发小猛地抓住肩膀使劲摇晃，说什么逝者已逝，让他先去看看受伤的白月光。

白月光，什么白月光?

一群疯子……蠢货毫无生存价值的臭虫

林庭只觉得眼前发黑，胃里绞痛，铁锈味从喉间疯狂上涌，拳头不受控制地砸上面前发小的脸。

一下一下。

一下又一下。

于是惊叫四起，鲜血飞溅，天旋地转。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已经是 6 月 2 日凌晨，在医院的雪白的病床上。

父亲来看他时，却没有一句责备。

只默默交给林庭一个被熏得焦黑的项链。

项链的外壳用了防火的最新材质，里头装着的，却是极老式的录音机。

而当林庭播放时，他发现自己整个人竟在发抖。

滋滋——

……咳咳，测试，测试……

小小的录音机里，传出顾夜的声音。

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裹着细微的电流杂音。

……阿庭说，今晚他要带我去个很特别的地方约会，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庆祝我的生日。

等一下……『很特别』的意思，不会是要和我求婚吧……妈妈呀

小而压抑的尖叫后，录音里的女孩连喘息都透出期待的笑意。

以防万一，我就戴上这个录音项链，偷偷纪念一下，说不定将来还能放给我们的孩子听，嘿嘿……

咳，阿庭不喜欢话多的女孩，要像那个『她』一样安静优雅，安静优雅……嗯，好了

但是……我就再说最后一句。

我现在真的，好幸福啊。

……

轰

庭哥快上来啊

滋滋——

轰隆

快啊庭哥我在下面等你

怎、怎么办?阿庭，我恐高，我好怕……

滋滋——

小夜。

没事，我不怕的，你先带她下去吧。

滋滋——

没事，没事的，只要趴下就好了，我不怕的，我不怕……我……

我不知道。

阿庭……

别离开我……

别丢下我……

别不要我……

求求你。

滋滋——

顾夜

……等我。

轰——

仿佛贴在耳边绽放到最大的烟花。

极致的喧嚣后，世界上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林庭凝固在病床上，一片死寂。

林父的手搭上他的肩，深深喟叹: 像这种录音项链，过去很是流行，你母亲年轻时也送给过我一个，设计得很精巧，和里面的卷数有关，不能无限制听，听一次少一次。

那只苍老又宽厚的手掌最后拍了拍。

而那次数就像倒计时。

听完，也该放下了。

**

**

她求求他。

赶紧放下。

透过暗色的车窗看着林父走出医院大门，连头发丝都没烧焦一根的顾夜此刻正安然无恙地坐在车后排。

这也多亏了她前几天四处跳个楼的提前锻炼，果然不管什么事多练习都能掌握技巧。

而在顾夜右边，坐着换了一身宽松衣裤，面无表情的白月光。

以及左眼被揍得淤青，表情冰冷的发小。

直到林父开门坐上副驾，后排三人才齐齐刷新营业微笑:

老板好林先生。……林总。

但林父谁也没搭理，只是一声吩咐司机开车，接着慢悠悠剪起一根雪茄。

虽说已经 2080 年了，但烟酒一类的基础款仍然盛行。

就像时尚总在循环，如今全自动化的智能便利反倒成了落伍，事事亲自动手，徐徐细磨追求复古才叫雅致。

不多久，朦胧的烟雾从前座弥漫，白月光的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右手捂上小腹，放轻呼吸。

顾夜瞥了她一眼，顺势交替了一下自己发麻的二郎腿，鞋头恰好踢到副驾的椅背，撞得副驾的林父一晃。

顿时，后视镜里林父的浓眉不悦抽动，顾夜忙朝前双手合十，露出歉意的笑。

林父眉间的川字愈深，到底没再抽那破烟，他咳嗽一声，淡淡道，嗯……你们昨晚的表演，演得还算不错。

无人应答。

车厢里一时安静到有些尴尬。

源能宝到账: 一千万，源

直到发小的手机嘹亮地宣报到账信息，顾夜和白月光的衣兜里也传来震动提醒。

三人才刚装上电池似的稀稀拉拉捧场。

谢谢老板谢谢。……但我不明白。

而最后那突兀的话语显然来自发小。

林父眯眼斜睨后视镜: 你说什么?

另一边，交易结束，顾夜也无心再多掺和。

她喜滋滋地掏出手机，打算确认一下到账酬金。

恰好手机再次嗡嗡震动，是妈妈时隔一天的回复短信——

妈妈: 滚

顾夜划在屏幕上的手停了停，她接着打字道。

顾夜: 意思是祝我生日快乐吗?

嗡嗡。

妈妈: 你怎么还不去死?

……

顾夜: 嗯嗯，我也爱你，妈妈。

顾夜接着一把将手机塞回兜里。

算了。

还是先听听别人的糟心事开心一下吧。

我说，我不明白。发小重复一遍，深吸一口气，像是豁出去了: 林总，如果您只是想让庭哥走出前一段失恋，直接把『那件事』告诉他不就行了?何必费尽周章叫我们演这么一出戏，还让这个女人……

发小厌恶地瞪向顾夜。

顾夜也对上他的眼睛，然后赶紧低下头，把嘴唇抿紧。

因为她发现，发小淤青的左眼明显比右眼转得慢一拍。

看出顾夜的憋笑，发小更恼了: 还让这个女人故意接近庭哥演什么痴情替身，最后还假死在庭哥眼前搞得庭哥丢了魂，拿我当仇人似的揍——这状况岂不比上一次更严重了吗

所谓的上一次，要让顾夜来概括，就像晚点档的狗血偶像剧:

据说当年林庭和白月光自由恋爱，但林父看不上白月光的家境。

于是很俗套地甩了一张支票将人逼走，白月光也当真拿钱走人了。

而得知真相的林庭先是大病一场，病好后他也再不管学业家业，自此只专心做一件事:

和他爹对着干。

直到今年，这父子俩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但事实上，在林庭不知道的地方，林父还留了一手。

——早在三年前，林父就通过特殊线人联系到了她。

她，顾夜，废土区工程师。

兢兢业业评上五年最佳员工后负债数百万，不得已只好搞副业加做兼职赚外快。

至今兼职放哨险些掉马被抓，但副业绝对零差评，江湖人送一对锦旗:

金牌情感理疗师，专治恋爱变态脑

呵呵呵……

听完发小的质问，林父发出一串完全符合顾夜对有钱人刻板印象的低笑。

随后他才慢悠悠地问道，贝勃定律，你们听说过吗?

发小一愣，迟疑且配合地摇头，摇头时左眼还是比右眼慢一拍。

贝勃定律，一种社会心理学效应。一旁的白月光却突然出声: 指当人经历过一次强烈的刺激后，往后再施予的其他同类型的刺激就会变得微不足道，从而能够冷静应对。

没错。林父颔首，朝后视镜里的白月光投去一瞥施舍般的欣赏。

又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多停留片刻，最后才怜悯似的收回视线。

上次的分手事故让我意识到，我的儿子和我年轻时很像，一个各方面都优异到无懈可击的人，在情感上往往漏洞百出。

林庭他太容易心动，也太容易沉沦。

就像曾经的我也为他母亲做过很多傻事，比如为了她的病，我不顾所有人反对贱卖掉我刚起步的工厂，甚至还去卖肾卖血卖掉我所有的一切，只求她能多活一天。

林父说着，右手习惯性地摸上雪茄盒，但到底没打开。

只是将目光转向疾驰过无数夜色的车窗，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而自从她病逝的那天起，我的心就彻底静了下来。

林父缓缓说。

变得清醒异常，从此再没做出过一个错误的决定，这才有了今天号称『婵娟础石』的林氏集团。

于是我终于想明白，感情是这世上最累赘的东西，爱情只会影响男人前进的步伐，我不愿我儿子重蹈我的覆辙，所以才找你们策划了这么一出好戏。

林父耸肩一笑: 你们觉得，一个为了钱就能离开他的前任，和一个死在他眼前的爱人，林庭会永远记住哪个?

而这次永生难忘又无伤大雅的刺激，又会不会让他的心，永远静下来?

林父说完，车内再次陷入沉闷的死寂。

等车辆驶出区中心，发小和白月光在他们各自要求的地点先后下车。

车上的气氛才同宽敞了的空间一般稍稍松展。

顾夜重新摸出手机，打算数数存款后的零来提振心情。

然而——

余额: 1000006.06（源）

个十百千万……等下，怎么只有一百万?

顾夜一屁股蹦起，蹬直的脚再次踹上副驾: 不是说好一千万的吗?

一声不吭给她直接克扣十分之九，周扒皮也不带这样扒的啊

而比起前次被踹椅背的不悦，这回林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是，说好的是一千万，给林庭他发小的也的确是一千万。

那我的为什么……

但那是对他背叛朋友的补偿，那孩子在外头欠下巨额赌债，家族企业也破产被我收购，实在没法才牺牲他们从小到大的兄弟情——而你呢，你又牺牲了什么?

顾夜一下噎住。

林父又剪起他的雪茄: 你知道，林庭是个好孩子，生性正直善良，还遗传了他母亲的好相貌，我也从小教育他要当个绅士，婚前绝不会对你动手动脚，到现在应该连你的手都没牵过吧?呵呵呵……

何况你之所以能上到边缘区，也是我林家帮你办的假身份，这三年你在边缘区的吃穿用度更不用说，还有『那东西』……

林父慢悠悠嘬了一口雪茄。

也是由我额外供应，所以除了付出点演技以及最后一场高空戏危险些，你可以说是一本万利，毫无损失，也配和别人拿一样多?

好一个一本万利，毫无损失。

三年，让他给他儿子当三年舔狗试试看呢

顾夜刚要开口，就被林父吐出的一口浓烟呛到，咳咳咳

接着就听林父话锋一转: 呵呵呵，开玩笑的，你先别动气，我林某说到做到——等你回到废土区，那剩余的九百万自然会打到你账上。

咳咳……回……废土区?

这下顾夜也管不得呛了，挣扎着开口: 合约里明明没有这一条

她花了整整五年才从废土区那人吃人的底层贫民窟里爬出来。

又在这边缘区当牛做马、交付身心地苦干三年。

做梦都想再爬到再上一层的控制区。

现在这位大老爷轻飘飘一句话，就要让她直接滚回原点?

你又不是白回去。

林父语气淡淡，一千万，足够让你在废土区过上比目前还优渥的生活，将来说不定还能买上银月号的一张站票, 移民到月球去享福。

他弹了弹烟灰，你要知道，林氏集团越做越大，边缘区迟早都在林家的掌控下, 要是哪天林庭在边缘区碰到你，那我们这场戏就白演了, 所以只有你人永远离开城区，才是最稳妥的。

可……顾夜还想争辩。

林父已经沉下脸: 顾小姐——还需要我提醒你吗?像你这种废土区混上来的黑户，本身就是扰乱社会秩序的蛀虫，林家有一万种方法能让你彻底消失，而我已经选择了最仁慈的一种，已经很给你脸面了。

……

他在明着威胁她。

要么拿钱滚蛋, 要么干脆盖上棺材板。

这个有钱有势的……混蛋。

顾夜两手攥紧成拳，许久, 她才冷不丁道，停车。

司机置若罔闻, 车辆依旧平稳前行。

直到林父嗤笑着吩咐: 好了，停吧。车子这才减速。

而轮胎还没刹稳, 顾夜就推门跳车。

然后几步跑到前座外，一把拽开车门

顾夜猛地揪住林父的衣领, 将他的上半身使劲拖起:

是我是黑户，但我不是蛀虫你给我听好了——

我是废土区最好的工程师我会修飞船我想帮助人类移居月球这是我从小的梦想, 也是我拼命往上爬的理由，你凭什么这样羞辱我?

似乎是被她的突然爆发骇住，林父和司机皆一愣。

但不过两句话，司机就反应过来，正要保护自家老板，却被林父抬手拦住。

说完了吗?林父问。

顾夜抿了抿唇, 呼吸还是急促的: ……说完了。

林父甩开被他攥住的衣领，眯眼斜视顾夜: 你问我凭什么羞辱你, 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但你确定想知道?

这下换顾夜愣住了。

她迟疑着停顿片刻，还是点点头, 确定。

于是，林父重新上上下下打量顾夜一番。

忽然笑出一口整齐的义齿，吐字清楚又直白道:

凭你算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