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心如磐石

卖身六年，我只剩下一小包碎银子和几件体己衣服。

花楼的妈妈看着我，眸子里满是怜悯。

应娘，你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咱们这样的身份就算是到世子府上做妾都是大机遇。

你这要是走了，跟世子就再也没了可能，你当真不悔?

我没说话，只是朝她磕了三个响头，也算是报答了她对我的栽培。

这是哪门子的话，我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在他眼里我始终是他的玩物，我对他哪里有爱啊?

01

世子成婚那日，我正在房中收拾我的东西。

来送我的人并不多，除了平日里交好的姐妹们，还有青楼的妈妈。

她瞧着我收拾物件，忍不住叹息道: 应娘，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跟了世子多年，他总归对你是不同的。

他早已承诺，等正头娘子进了府，就抬你做妾。

我们这样低微的身份，能得到这样的承诺已是不易，又怎能奢望其他。

我等她说完才抬起头，反问道: 妈妈，我们这样的身份是我能决定的吗?

妈妈沉默了。

我十四岁那年被生父用一两碎银卖入青楼，十五岁被闻昭拍下初夜，从此我成了他的红颜知己。

此后六年，我总是兢兢业业地伺候着他。

闻昭比我大三岁，他是侯府世子，从来都是前呼后拥，被人追捧的存在。

我是跟在他身边唯一的女人。

他出了事情，我总要挡在前面。

他在家中犯了错，被罚抄书百遍，是我挑灯夜读，模仿着他的字迹写完。

他参加宴会，膳食里被人下了药，是我以身试毒，吃了第一口才让他免于别人的算计。

他性子乖张受不了刺激，被人激得应下比赛时，是我在后面出谋划策。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偶尔他也会在事后温情时，温柔唤我一声应娘。

那时他总说: 还好有你在我身边，我能信任的只有你。

可后来，他又说: 应娘，是我养大了你的野心，你这样的人，能当个妾室就该偷着乐了。

我这样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

闻昭二十岁那年，楼里有个姐妹胆大包天给他下了药，脱光衣服爬进我的房间。

我那时正在旁边的房间里给他煮醒酒汤，只听见一声女子的尖叫，我便放下手里的蒲扇，颤颤巍巍地跑到房间门口。

我听出来那声音是从他房间里传出来的。

推开门就瞧见闻昭手里握着剑，一身的煞气。

那个试图爬他床的姐妹倒在地上，双目圆瞪，脖子里汩汩流出鲜红的血液。

我就站在门口看着，那血嫣红，比街上卖得最好的胭脂还要红。

一滴又一滴，在地上汇成一条小河。

当晚我便做了噩梦，我竟梦到了她。

梦里她还是死时的那副模样，脖子上的血像小河一样流都流不完。

我被吓得哭了起来。

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醒来时才发现我在闻昭怀里，他就这么抱着我睡了一夜。

他大概是被我做噩梦时的哭声吵醒，学着哄小孩的方式安抚我的情绪。

见我醒了，他声音沙哑: 昨夜是做了噩梦吗?是我鲁莽了些，你与她们不同，不用担心我会伤害你。

他说，我和她们不一样。

可我们都在一个楼里，吃着一锅饭，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到头来还是一样的。

我虽是闻昭身边唯一的女人，但他只当我是个玩物，开心时逗弄两下，不开心时所有坏脾气都朝我发泄。

他养了我六年，除了他我没有别的客人。

说他是我的恩人一点儿也不为过，可我也救过他多次，这账怎么算也是扯平了。

于是我认真地告诉他: 妾身日后会嫁给状元郎，当他的正头娘子。

我不会一直缠着你的，你不用担心……

闻昭被我的话气笑，不等我说完就打断道: 应娘，你什么时候也喜欢白日做梦了?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扯了谎话让他吃醋。

可我是真的要嫁给状元郎。

02

闻昭成亲前三天，他来楼里找过我。

今年他已二十有四，才娶了第一个正头娘子。

而我也已经二十一岁，是名正言顺的老姑娘，在外面早就是三个孩子的娘。

我不知他来找我的用意是什么，可我还是去了。

去见闻昭的路上，楼里的姐妹们朝我投来羡慕的眼神，大抵是我跟在闻昭身边太久，她们都觉得是我熬出了头。

只等着正头娘子一进门，我便风风光光进府做妾。

听到我拒绝他抬我做妾的事情时，闻昭身旁的小厮平安露出不屑的表情来。

闻昭还没说话，他便急不可耐道: 姑娘莫要拿乔，能给世子做妾已是极大的福分，再奢想其他就逾矩了。

我知道平安的话就是闻昭想说的，在他眼里我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妓子，妾室便是我能攀上的最高位份。

可我不想当他的妾室，又怎么会奢想其他。

我仍旧没改变自己的想法: 妾身知道的，但妾身不愿。

闻昭终于变了脸色，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杯子朝我砸了过来，额角一疼，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

我跪在地上任由他发泄情绪，却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许是听到了刚才的声响，妈妈怕出了什么意外才匆匆赶来。

哎哟，这是谁惹了咱们世子爷生这么大的气。

是平日里太娇惯你了，让你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说着她上前将我拉起来往外走。

我知她是好意，没有反抗，顺从着被她拉走。

坐在上首的闻昭终于开口: 好生教教她规矩，不要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妈妈不敢得罪他，点头哈腰地应是。

我一定带回去好好调教。

闻昭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回了自己的房间，妈妈无奈叹了口气:

我的好姑娘，这么好的婚事你不要就算了，怎么还偏要和他作对。

顿了顿，她劝道: 这么好的婚事别人都是上赶着，偏就你像是见了鬼一样要躲着，这几天你就在房里待着。

她说完就走了。

那天之后，我就被关在房里没有出门。

妈妈这是给闻昭做个样子，她得罪不起，只能大惩小戒一下。

直到今天，我说要给自己赎身才被放了出来。

03

外面响起喜乐，我看到街上一片夺目的红色。

世子娶的是三公主谢明珠，像她的名字一样，这场婚礼办得光彩夺目。

身为嫡长公主，自小便是荣宠加身，嫁妆更是上百台，送亲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一袭红衣的闻昭骑在高头大马上，经过花楼时，他鬼使神差地朝上看了眼。

一眼就瞧见满脸羡慕的我，他嘴角勾起一抹谜之微笑。

我却毫无察觉，关上窗子继续收拾我的东西。

好一会儿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妈妈送上来一个红色的小包。

这是世子派人送来的喜饼。

我接过咬了一口，胡椒馅的，呛得我眼泪直流。

闻昭这是赤裸裸的报复。

妈妈看我这样叹了口气，将我的脱奴文书交给我。

今天出了这门就当我们不认识吧，从了良就是好人家的闺女，跟我们这些烟花地的女子少些来往为妙。

外面有人在等你。

是蒋山君来接我了。

一别经年，我不知少年时的伙伴如今成了什么模样。

我以为我早认不出他的模样，可当推开门看到那抹清瘦却如松柏一样的身影时，我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听到声响，蒋山君回头看我。

四目相对间，他唇角微扬。

二丫，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两个字勾起我曾经的回忆。

在被我爹卖入花楼前，我最喜欢跟在蒋山君身后。

蒋家阿叔听说是早些年得了急症去世，蒋家只剩下蒋山君和蒋家阿婶两个人。

蒋家阿婶和村子里的婶子都不一样，她说读书才有出路，所以日夜辛勤劳作供蒋山君读私塾，好在蒋山君争气，是村子里远近闻名的神童。

大家都说他是未来的状元。

我那时候还小，蒋山君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时，我告诉他我要做状元的正头娘子。

那时候我哪里知道状元是什么，只知道当了状元娘子就能跟县老爷一样住大房子，吃香的喝辣的。

当时蒋山君把他用藤木编的手镯套到我手上，跟我说以后他会当状元。

原本以为我们会就这样慢慢长大，然后成亲生子。

可意外总是突然来临，蒋家阿婶被人诬陷勾引有妇之夫，她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只能带着蒋山君离开那个村庄。

不久后，村里大旱，颗粒无收。

家里的米缸见了底，爹娘和弟弟饿成了皮包骨头，他们先是把大姐卖到了大户人家当丫鬟，没领两个月俸禄，就不知犯了什么错被主家打死。

下人的命哪有金贵的，死了就裹着破凉席一卷扔到后山上，随便被野狗啃食。

人命啊，比草还贱。

那时候我数着指头过日子，生怕爹娘什么时候就把我也卖了。

可那天还是来了，爹早上破天荒地给了我一个包子，虽然是素的，我却吃得狼吞虎咽。

他说要带我去城里逛逛，我就知道他是要卖了我，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对大姐说的。

好在我模样生得俏丽，虽然饿得面黄肌瘦，却也被妈妈用一两银子买下。

而蒋山君不知是从哪里得到了我的消息，他给我写信，让我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六年，我从不谙人事的小姑娘变成了老姑娘。

直到今天我才等到了他。

二丫，我来晚了。

他像从前那样拍了拍我的头，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04

蒋山君递给我一袋银子说要给我赎身。

他在京城给人抄了很长时间的书才攒够这些，钱刚够数他就来找我，只是赎了身之后就没有落脚地，他问我是否会嫌弃。

我摇头，将钱袋子还给他，告诉他我给自己赎了身，这些钱让他拿去在京城买个小宅子，他不敢让我再等，干脆带着我去牙行。

没走多远便被人拦住了去路，那人虽然穿着丫鬟的衣服却气度不凡。

她说公主要见我。

原来是公主身边的侍女，蒋山君担心我一人前去有危险，我拍了拍他的手让他安心。

你先去买宅子，我在侯府等你接我回家。

我第一次进到侯府，才知晓原来有钱人家的宅子都是这么大，有山有水又有花，难怪花楼的姐妹总是说给贵人当个妾室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屋子里只有公主和她的侍女两个人，作为新郎官的闻昭还在外面筹宴宾客。

我进去时她手上正把玩着一颗夜明珠，她看都没看我，还是旁边的侍女提醒她，公主才施舍般给了我一个眼神。

你就是闻昭在花楼里的那个红颜知己?

她是公主，自然骄矜，称呼闻昭时都是直呼其名。

回公主，红颜知己称不上，妾身只是世子爷养在外面消遣的小雀儿。

公主被我的话逗笑，她又看了我两眼。

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那你猜我找你来是为何事?

一个正室夫人找夫君养在外面的外室能有什么事情，还不是要敲打几分，好让她懂点事儿。像公主这样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女，眼睛里更是容不得沙子。

她身旁的侍女瞧我的眼神像个死人。

我连忙跪下，公主放心，妾身如今脱了奴籍，改日就要成亲，必定不会和世子有什么联系。

公主被我的话震惊，询问的眼神看向身旁的婢女。

见婢女点头，她又笑了起来。

倒是个聪明人，念在你和闻昭相识一场的份上，本宫给你送份贺礼。

她抬了抬下巴，婢女从小柜里掏出一个盒子。

我悄悄打开一角，险些被里面的金光闪瞎了眼，满满一盒金叶子。

公主可真是个大好人。

本宫就不留你喝喜酒了，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记住今天你没来过侯府，也没见过本宫。

我忙跪下磕头，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我跟着侍女悄悄离开，没留下一丝踪迹。

管好你的嘴，今日之事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侍女警告我，我却不由得问出心声: 这位姐姐，公主她为何这样轻易放过我，还送了我这么多金叶子。

侍女瞪了我一眼，多嘴，公主心善不和你计较，你也别蹬鼻子上脸，不然……

她话里带着杀意，我打了个哆嗦，表示自己会守口如瓶。

公主是个好人。

05

蒋山君守在门外，见到我平安无恙地出来他才松了口气。

他拜谢完侍女就拉着我急急忙忙上了马车。

等马车驶出好一段距离后，他才注意到我怀里抱着个小匣子，在我入府前似乎还没有这个东西。

他没有多问的意思，我却忍不住和他分享。

冲他勾了勾手指，见他靠过来，我才鬼鬼祟祟地打开这个盒子，一瞬间我们都被盒子里的金子亮瞎了眼，就连马车里面也好像被金子照亮了许多。

蒋山君拍了拍自己的脸，问我: 二丫，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使劲掐了掐他的大腿，嘶的一声，蒋山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二丫，这些金叶子太过贵重，你不该轻易展露在外人面前。

我气鼓鼓地说道: 可你又不是外人，蒋山君，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了?

闻言他被吓得脸色大变，连忙和我说着好话，等我将这金叶子的来历说清楚后，蒋山君显得忧心忡忡。

公主当真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你?

我耸耸肩，他们这群贵人向来说到做到，若是想杀我，方才在府里她早就能把我灭口，哪里还用得着送金叶子再灭口这么麻烦。

再抬头时对上蒋山君微红的眼眶，像是怕被我发现，他连忙转过头去。

我看着新奇，在他身边转圈。

蒋山君，你是不是哭了?

我才没有。

他嘴硬道，大骗子，我明明看到他眼角有一颗泪珠还闪光呢。

二丫，我一定会考上状元，让你当上状元娘子的。

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我一愣，于是我冲他笑着: 好啊，我等着那一天。

他握住我的手，很快的。

06

大婚让闻昭忙得脚不沾地。

公主不同于其他贵女，总要小心伺候着，在一些小事上偶有分歧，成婚的这三天倒也称得上是相敬如宾。

她脾气有些骄纵，闻昭只能顺着她，哄着她。

他突然想起应娘的好，她从不在他面前耍小脾气，他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展露最真实的自己。

游街时他看到应娘站在楼上，隔着窗户羡慕着公主。

她倒是敢想，依照她的身份配不上这么大的阵仗，不过她要是听话些，他不介意也办一场游街。

寻个好时间和公主知会一声，纳了应娘入府做个妾室。

这几天也不知她想通了没有，不再奢求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他还会继续宠着她，在府中多庇佑她一点儿。

毕竟六年的情分并不作假，等她有了子嗣，是男孩就记在公主膝下教养。

可他没想到，等他说服了公主，到花楼里找应娘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她的房间里送她的东西都还在，只是里面却换了人。

他在花楼里发了好大的怒气，只有妈妈颤巍巍地出来收拾残局。

花楼妈妈说应娘赎身去嫁人了。

嫁什么人，除了他谁还会娶一个妓子。

突然他想起那日应娘和他说过的话。

她说她要嫁给状元郎，当正头娘子。

那时他只当是她心野了，在白日做梦。

难不成，她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