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盈百货

我和太子的亲事，是还没出生时，我爹就和天子定下的。

到了我十六岁这年，术士夜观天象，说我是大非之命。

在家克父，出嫁克夫。

太子看着已经没剩几个活人的侯府，怕了。

天子犹豫许久，说当年只是约定结亲，并未言明婚嫁何人。

他扒遍族谱，说我的命格与他的侄子襄王十分相配。

世人皆知襄王天生有缺，身体孱弱，还好男色。

我硬着头皮嫁了过去。

却一连数日不见王爷，只有一位绝色男子日日进出寝殿。

料想必是襄王男宠。

我壮起胆子，上前拍了拍他: 姐妹，以后咱们三个好好过日子。

1

我娘刚怀上我，我爹就死了。

我出生时，我娘也死了。

所以术士说我大非之命时，我没有难过，反而有种原来如此的了然。

但太子拒绝与我成亲时，我还是难过了一下。

我害怕孤单。

虽然大家都说襄王不是良配，但他能娶我。

给我一个家，于我而言已是恩泽。

我嫁进来之后，每日在府内遛弯，所有仆从见我就跑。

没有约束的情况下，我的活动半径越来越大。

直到有一天扩展到了烟波苑。

我从伺候我的祖嬷嬷那里得知，烟波苑是襄王男宠住的地方。

祖嬷嬷是唯一一个和我说话的人。

她说她命硬，克父克夫还克子，比我更高一层，所以不怕我。

我沿着烟波苑的小径走。

竹径幽深，雾霭朦胧，越走越像仙境。

仙境之中有一仙子俯卧。

衣袂翩然，四目相对，只觉摄人神魄。

别说襄王钟情，连我也根本移不开视线。

是谁?

我……我只是路过……

救我…

我迅速回神，才发现仙子好像不应该在泥泞的小径上卧着，应该是摔倒了才对。

我虽然命硬，但确实心软。

尤其看到美人落难，很难坐视不管。

怎么了，为何摔倒在此处?

我……喘不上来气……

我把他扶起来，靠在我身上。

这样气道是不是感觉通畅一点?

我见他不语，把右手环到他身前，一下一下地抚平胸口的位置。

你这是气喘病吧，我奶娘也是，特别是潮湿的天气，就尤为严重。

昨儿刚下了雨，你不该来到这竹林里，潮气太重。

他的气息渐渐平稳了一些。

终归是我身体的原因，一个雨天就能如此不济。

你不要这么想，我奶娘活着的时候，只要不犯病，那可是力大如牛，根本不妨事。

活着的时候，那是已经……

我有些自责，嗫嚅了一下，主要是怨我命太硬。

然后恍然又反应过来，你放心，你好点后，我就立马走，不克你。

他好似笑了一下，我克父克母，不知道咱俩谁命更硬。

真的吗?难怪老皇帝说我和襄王命格相合，我还以为他诓我，原来竟是真的，襄王他真就好这口，男宠也找这样命格的……

男宠?

我看他表情难看，坦然地叹了口气，这里就咱俩，你也不必不好意思，我就是刚嫁进来的襄王妃，说起来，咱俩应该算是姐妹。

我看他眉头微微翘起，却别有一番娇俏，当然咱俩也不一样，我也就是一个名头，襄王的心都在你这儿。

他缓缓站了起来，没什么不一样，都是被困住的人。

我细细品味了他的话，你不喜欢王爷?

他坚定地摇头。

我明白过来，那咱俩是没什么不一样，比起来我还好些，不需要对他虚以委蛇。

你都没见过他，哪里需要应付。

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他……他对你感情真好，什么都和你说。

他转身要往屋内走，我连忙从后面环抱住他。

你不知道襄王有令，不可靠近这烟波苑么?

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所有仆从都是见我就跑，只有一个祖嬷嬷和我说话，但她有些老糊涂了，很多事情也说不清楚。

我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说，不过幸亏我今天来了，不然你摔在那里无人应，实在太可怜了。

他的背因为我的抚摸僵硬了起来。

我忽然意识到男女之防，退后一步，你放心，我以后不来了。

他缓缓走回屋内，临了回头说了一句，你可以来。

王爷不是说……

我说可以就可以，这王府我说了算。

果然恃宠而骄。

行，那我明天还来找你，你也可以找我，我南边的屋子阳光足，你这身体就得多晒太阳。

2

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到烟波苑。

我真的很怕孤独。

祖嬷嬷清醒的时候不多，有时候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烟波苑住的人是谁我无所谓，他愿意和我说话，那就是顶顶好的人。

但今天来烟波苑的路上有些不同，所有侍从见了我都好像被钉在了原地。

倾身为我请安。

我一路点头回应过来，心中却是莫名欣喜。

我嫁进来已经一个多月了，王府无一人身亡。

他们终于不怕我了。

我一跳一跳地进了烟波苑。

仙子坐在凉亭中，正在抚琴。

他穿着一件竹青色的外衫，鬓边的头发在脑后被一个碧绿色的发簪松散挽着，真像降临凡间的谪仙。

今天襄王会来么?

他停下抚琴的手，你来我这里是为了见他?

我连忙摆手，那倒没有，我只是看你打扮得这么漂亮，猜测的……

……

我看他面露愠色，觉得有点尴尬。

难道他俩吵架了，提不得，只好转移话题关心一下。

你昨夜睡得好么，还有没有咳嗽?我奶娘犯起病来就总是睡不好。

你看我就只有这层脸面是么?

长得好看还不好么?你看你这么好看的，就连现在生起气来，都让人觉得无比可爱。

我有点犯花痴，这也属于人之常情。

我当年属意太子，其实也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好看。

可惜他怕我，我每次都只能远远看他。

可不比现在，能离美人这么近，仔细欣赏。

美是会招致灾祸的，周幽王因为迷恋褒姒，烽火戏诸侯而亡了西周；夏姬三为王后、七为夫人，搅动多国风云。自古至今，美人总和祸国殃民绑定在一起。

放屁……

我口不择言，看到美人露出吃惊的神色，立马捂住了嘴巴。

我的意思是，这些都是谬论，明明是那些帝王自己无自制之力、治国之纲，却把错都怨到美人身上……

美人垂眸笑了一下。

我现在就像周幽王，有点被迷得找不到北了。

我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对待说出这种谬论的人，根本无需和他们讲道理，直接骂句放屁，比什么都过瘾。

美人薄唇微启，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

你一直这么豁达乐观么?

也不是，我只是想看你笑，你笑起来特别好看……

完了，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以前我对太子也是这样。

有次宫宴，我远远看到太子多吃了两口板栗糕，很满意地笑。

回府后就缠着奶娘教我，做了各种花色的板栗糕给太子送去。

结果他觉得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成要给他下毒。

我当时一边把板栗糕往嘴里塞，一边含糊地说，没毒，你看我吃了没事儿，我就是想看太子笑……

最后那一盒板栗糕还是我和奶娘一起吃了。

奶娘当时对我说，对别人好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要以别人能接受的方式，不然就是强人所难，是自我陶醉。

我想到美人不爱听脸面好看这些话，便急忙噤口，暗暗记下，以后不再提这些。

我叫赵盈，你叫什么名字?

林潆，潆洄不比东归水的潆。

这诗伤感实在不好，我一盘算，终归都是硬，我们都人如其名，必定长命百岁

林潆俯下身子，笑了好一会儿，病色难掩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红晕。

我还是第一次听有人把命硬说得这般稀松平常。

我从小就被这么说，更别说现在术士公开说我是大非之命，毁了我和太子的婚约，我不平常去看不得被气死，不值得……

你真觉得那些我们身边发生的事，都是因为我们命硬造成的?

当然不，我爹明明是打仗牺牲的，战事与当时还是一个胚胎的我有什么关系?我娘难产，明明是被不祥的论调压得情绪郁结造成的。

那些个术士，翻翻白眼捏捏手指，就把天灾人祸归因到一个无关的人身上，无非就是给不肯自省的老皇帝找个出气筒罢了。

明明是他们在吃人，却要把我们包装成洪水猛兽，实在可恶，呸

林潆定神看着我，眼波深转，仿佛盛得下汪洋大海。

他微蹙眉头，狠狠吐出一个字，呸

我连忙鼓掌，对，呸

午后的太阳迈过院墙晒了下来，烟波苑的雾气散开，不再似仙境，更像人间。

3

开心的日子过起来总是比较快。

我甚至有点理解那些为夫君找妾室的主母了，她们一定也是寂寞想让人陪。

一个见不得几面又需要捧着敬着的夫君，怎么比得过可以天天在一起的姐妹可亲。

襄王不怎么回府，回府也不想见我们。

我和林潆在烟波苑每天品茗抚琴，可不快哉。

不过偶尔林潆会犯病，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愿出来，也不让我进去。

我实在忧心他，就在他门前坐着。

想着如果他唤我，我可以第一时间听到。

我劝过他好几次，让他去我院内晒太阳，他都不肯。

但烟波苑的竹林，据说是襄王的母亲生前种下，实在砍不得。

我就想了个法子，在苑北挂了块卦镜。

保证每天林潆推开房门，都有一缕阳光能通过镜子的反射，打在他身上。

有一天，我正在我屋内，给林潆做药草炉子。

快入冬了，寒气逼体，他的气喘怕是要常犯。

若是能有个暖和的药草炉子捧在手里，就能一下暖到心里。

祖嬷嬷笑话我，王爷知道你这么会心疼人，一定会十分欣喜。

我不以为然，我又不是为他，我就是单纯想对林潆好。

厨房的管事跑来找祖嬷嬷，祖嬷嬷，王爷回来了，吃饭时说饭菜不合口，发了好大的脾气，把碗筷都掀了。

听说王爷今日进宫好像被天子责骂了，所以心情不好，如今进了烟波苑，我们实在没主意，不知道该烧什么饭菜才好。

祖嬷嬷你是王爷母亲身边的老人，最是了解王爷的脾性，赶快出出主意。

祖嬷嬷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来了一句，小姐有喜了，大夫说脉搏强劲，定能生出个身强体壮的孩子……

厨房的管事一摊手，祖嬷嬷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又开始犯糊涂……这句话颠过来倒过去说了百遍了……

我倒只听到王爷去了烟波苑这句话。

今天一早我去烟波苑找林潆，他又把自己关了起来，我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

不知道这次病发会有多难受，能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个时候王爷去烟波苑，会不会把邪火发在他身上。

我心里七上下的，最终还是抱着刚做好的药草炉子往烟波苑跑去。

我一路自言自语，我是当家主母，理应维护后院平稳，王爷今日不开心，我应该站出来。

祖嬷嬷糊涂了，没人了解王爷的脾性喜好，其他人都不敢问，唯有我敢问出口。

林潆身体不好，我明知他发病，不该坐视不管，药草炉子必须得送过去。

王爷有脾气要发，可以发在我身上，我不仅命硬，还身体强壮，大非之命受得起所有责难。

我终于把自己说服了，今天我不去就是不行。

我一路小跑到了烟波苑，趴在墙口偷听了一会儿。

除了癞蛤蟆在叫，其他什么动静都没有。

我探出脑袋去看，凉亭里影影绰绰，好似坐着一个人。

没等我看清楚，只听那人说道，盈儿，别偷看了，进来吧。

4

我左顾右盼一番，王爷走了?他没怎么着你吧?

没等林潆回答，我就发现他的右脸浮肿，手也在滴血。

我翻过他的手心，赫然有条长口子，创面还刺着几粒瓷片。

王爷伤的?他竟然打你?他怎么能这样?

我连忙拿药箱处理伤口，一边愤慨地责骂，他在老皇帝那里受了气，怎么不从老皇帝那里讨回来，对着你发火算什么本事。

亏我以前总说他好，没想到他也是个只会窝里横的窝囊王爷。

这么漂亮的手，可以因为弹琴起茧，也可以因为舞剑破皮，唯独不该被无情蹉跎。

难怪你不喜欢他，他根本就不珍惜你，真是可恶，呸

林潆神色恍然，我这样子是很窝囊吧……

我一边吹着他的伤口一边安慰道，我不是说你，你也是身不由己……

却不知怎么一阵天旋，意识清明间我已经在林潆怀里。

他也不说话，只是把下巴搁在我的颈窝上。

我只觉心跳如雷，却分不清这心跳声是我的还是林潆的。

药草炉子被打翻了，冲鼻的味道弥散开来，只让人昏昏沉沉，不愿清醒。

一定是这药太冲了，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环住了林潆的腰。

他好瘦啊，背上的骨节锋利，硌得我手疼。

盈儿，我不想再窝囊地活下去了，为了你也为了我。

嗯，下次王爷再伤你，你一定要躲……

林潆好像笑了一下，对，我和他说，有脾气向老皇帝发……

我说着玩呢，你可别那么逞强，触了他的霉头。

你就说你病了，你躲着他，再不然你把头发散开，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纵使他再硬的心肠，下手时也会迟疑的。

盈儿，如果我可怜巴巴地求你，你会珍惜我么?

我满脑子开始想林潆可怜巴巴的样子，眼神一定如水一般，直把人溺得胸口发滞。

发丝如瀑，弯弯绕绕缠着无法脱身。

病容柔弱，薄唇苍白，声音哽咽……

只是想一下，就让我气血上涌。

林潆松开我，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而我只觉得自己想象的场面一下子成真，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动人心魄。

林潆竟然哭了，美人落泪，火力加倍。

但我忽然想起，林潆不喜被人说好看。

于是只是憋闷着，连口气都不敢喘。

我的眼神逡巡，最终落在了林潆的唇上。

他的唇有些干涩，唇角尤为红肿。

王爷怎么忍心打美人的脸。

可转瞬间，我就觉得那唇离我越来越近。

暖热的气息渐渐扑了过来。

我哪受过这种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