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羽燎原

我娘进了春风楼两年后，便入了贵人眼。

她立马将我打发给了商户家当丫鬟。

多年后，我在宫里见到了我娘。

她身居贵妃之位，撇了我一眼，道: 榆木之资，也配站在这里?

拖出去喂狗。

01

我爹把我和我娘卖进春风楼的那天，我娘跪在地上一直向他磕头。

当家的，虎毒不食子，求求你，放过女儿。

我爹手里攥着鼓囊囊的钱袋，一脚踩在她的胸口。

呸，老子这里只认银子，再啰嗦老子踢死你。

他转过头看着我笑: 丫头，脸皮没得肚子重要，过些年，等你穿金戴银，怕是还要谢谢你老子。

我娘被蛮力踩得上不来气，雪花落在她惨白的脸上，血红眼睛看着我掉眼泪。

我爹原是替人看庄子的，会点拳脚，也有几分本事。

我娘旧时在商户家做丫鬟，后来年岁大了，便指给了我爹。

原本日子也过得去，可仗越打越多，税越交越多。

我爹便开始抢，人一旦开始变坏，就像黑暗中的深渊，可以坏的看不到底。

从抢，到烧，杀，掠，只有短短半年。

朝廷招兵买马，他有了路子，能给买个百夫长，立马就把我们娘两卖了。

我哭着跑过去抱着我娘，却被春风楼的徐妈妈一把抓住，反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哭得晦气她掐住我娘的下巴，冷笑道: 从今儿个起，这丫头就跟着我，你什么时候接客，什么时候这丫头去你房里。

你要是一直不接，那我就把她剁碎了去喂狗她恶狠狠威胁娘。

转头，便扭着水蛇腰，去勾搭我爹。

我去差人给你拿银子，哥哥拿了银子，也该潇洒一把，看奴家怎么伺候你可好?

徐妈妈那有着皱纹的眼睑，并没有吸引到爹。

他眼睛一亮，盯着我娘，猥琐不堪地站起来便在街边扯我娘的衣服。

我娘本就胸口被踹得不轻，挣扎着紧紧抓紧衣服骂道: 吴大为，你不得好死

呸，这贱人贱命的世道，早就没了好死，活一天，老子就要潇洒一天我爹怒目便给了我娘一巴掌。

当街脱下衣裳就如禽兽行径。

我娘死活不愿，他恼怒不堪，对她拳打脚踢。

送进了春风院，就是婊子，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这样的拳打脚踢，这半年，在我娘身上几乎每月都有。

也不知道，在他横凶抢掠时，这样的拳脚，打在过多少女子的身上。

我眼睁睁看着我娘被打得鲜血淋漓。

徐妈妈还在一旁看热闹: 你就从了他吧，你娃都给他生了，还多了这回不成?

我看着疯癫大笑的徐妈妈，凑过头狠狠地咬在了她的腿上。

啊徐妈妈抱痛地捂住腿，转过头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打完还不解气，她把我踩在脚底下，狠狠地踩。

小畜生，老娘打死你

我娘疯了一般挣扎着扑向我，别打，别打，你打我吧，求求你打我吧

苍天无眼，世道无情，这是我的岁。

02

娘被打得动不了后，被关进了柴房。

她只要睡过去，便会被凉水泼醒，喉咙里灌进苦得发腥的药汁。

徐妈妈说了，你要是好不了，就把你和你闺女剁碎了喂狗。龟公的冷笑像钝刀磨着骨头。

娘稍微好了一些，就被逼着学搔首弄姿的技艺。

只要有一点点不合徐妈妈的心意，有人便会用夹板夹我的手指。

不陪酒，那就把我的头摁进馊水桶里。

有了娃娃套住娘。

娘被套得死死的，终究是为了保住我的小命而登了台。

最可怕的是每月初七，楼里会来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她常常被折磨得几日下不了床。

唯一的光亮，是娘缝在鞋子内侧的半块玉佩。

听说那是祖母临终前给的，被我爹卖掉前，她把它缝进入了鞋子内侧。

每当被折磨得想寻死时，她就用指甲抠着玉佩鼓出来的粗糙处。

一直到两年后的上元节，知府大人带着一群人来春风楼宴饮。

我娘被被推到贵客面前，锁骨上还留着昨夜客人用烟斗烫出的水泡。

这位贵人竟对她显出几分怜惜，用锦帕拭去她额角的冷汗。

三日后我来赎人。

知府临走时的话让徐妈妈笑出了满脸褶子。

当夜，徐妈妈给她推来一张卖身契: 贵人不知道你还有个女儿吧?若是不把这个祸根除了，可有的是人替你除。

烛火下，娘盯着那张写有我名字的契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恍惚间，她仿佛又变成那个，被丈夫卖给青楼的可怜女人。

而现在，她竟要做出同样的事。

我...我签。毛笔在纸上划出歪斜的痕迹，墨迹晕开像一滴黑色的泪。

我被龟公拖走那天，正趴在春风楼后院的狗洞边张望。

我答应了给厨房那个小哑巴一块荷花糕，我在等他。

那是我在春风楼唯一的小伙伴。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春风楼的后厨，他被厨娘用扫帚打出来，可手里却紧紧拽着一个荷花糕。

小哑巴的眼睛很亮，眉眼煞是好看，比我大两岁，在院子里做苦活。

给你。我走进厨房，拿了几块荷花糕，用油纸包好，递给了他。

那会娘已经成了徐妈妈的金饽饽，我去厨房拿点糕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小哑巴掰了一半递给我，对我笑了。

从此以后，我们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那天是小哑巴能出门的日子，我特意等他。

结果没有见到小哑巴，确见到了穿着簇新的缎子衣裳，鬓着金钗的娘亲。

一同来的，还有两个龟公。

来，羽儿。娘亲唤我入怀，将一双新鞋递给我。

顾老爷家缺个使唤丫头，你且去，比呆在着腌囋地的好。

她整理我的碎发时，手微微发抖: 娘给你做了双新鞋。

我不要离开娘。我挣脱钳制扑过去，却被龟公一脚踢中腹部。

娘的尖叫声撕心裂肺，我的嘴里泛起了血腥味。

就在这时，一道高瘦的身影如闪电般冲了过来。

小哑巴手持着木棍，狠狠砸在踢我的龟公头上。

龟公吃痛地捂住头，小哑巴趁机抓着我就往外跑。

小牲口们，反了天了另一个龟公怒吼着追来。

小哑巴推着我往侧门跑，自己却转身拦在路中间。

我回头，看到龟公一拳，又一拳地落下，打在了他的，脸上。但他，死死抱住龟公的腿不放，一声都没吭。

娘带着哭腔大声喊道，羽儿，你回来娘求求你，回来

我听见龟公腰间皮带上的铜扣在空气中发出可怕的呼啸声。

别打了我跟你们走我扑过去护在小哑巴身上，皮带抽在我背上，火辣辣的疼。

……你要好好的。我将怀里还没绣完的方巾塞在小哑巴手中。

原本是打算我的生辰再送给他的，但我怕来不及。

小哑巴在我身下剧烈颤抖，他沾血的手指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龟公把我拽起来时，我看见尘土上歪歪扭扭的划痕——我会找你。

这是第一次小哑巴和我说话，用写字的方式。

03

我被一个老嬷嬷带到顾府。

顾家是商贾之家，但规矩却极其森严。

我是从青楼买来的，主子们的主屋是进不得的，只能做下等女史。

奴才做了官，比官还厉害。

进了顾府，我才知院里的老嬷嬷便是官。

我的手指冻得发紫，仍然要将堆积如山的衣裳的洗完，否则，嬷嬷们便扯了我的被子，把我赶去冰冷的地板上睡觉。

寒冬腊月，井水刺骨，我手上的冻疮裂开，血丝混进脏水里，染红了袖口，嬷嬷们便会咒骂着我偷懒。

一切只因我是青楼来的。

而她们的丈夫，儿子，家人，或多或少有过沾染过其中。

哪怕她们都很清楚，我只不过是一个孩子，但她们恨我，恨我娘，恨所有和那地方沾边的一切。

我什么都没做，却要替全天下的浪荡子挨骂——这世道，女人的恨总是落在女人身上。

贱蹄子，洗不完不准吃饭管事嬷嬷啐了一口，将一盆馊饭踢翻在我的脚边。

我去捡时，却被嬷嬷们故意踩住手指，钻心的疼让我眼泪直掉，却不敢出声。

夜里，我睡在漏风的偏房，薄被潮湿发霉。窗外传来其他丫鬟的嗤笑: 青楼女的贱胚子，也配进顾府?

我咬着被角无声落泪，想起曾经临行前娘的嘱托——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就有希望，还有小哑巴，他说了他会来找我的。

天救者自救，这世道身为女子，更当如梅，雪虐风饕愈凛然。纵前路千钧压顶，我自有一身傲骨破重围

那日大雪，顾老太太在佛堂诵经，忽见廊下有人跪着抄经。

我十指溃烂，血珠滴在宣纸上，却仍一笔一划写得工整。老太太眯眼细看，竟是她幼时临过的《金刚经》残本，字字风骨铮铮。

你过来。苍老的声音响起。

我惶恐抬头，老太太指尖抚过我结痂的手，叹道: 这双手，不该糟践在粗活里。

翌日，顾府炸开了锅。

老太太竟让我住进了暖阁，还赐了名贵的药膏。

曾经欺辱我的嬷嬷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老太太冷眼一扫: 顾家的规矩，是让你们作践人的?

我穿上了崭新的袄裙，腕间多了枚白玉镯。

老太太亲自教我执笔，淡淡道: 字如人心，你既忍得了苦，便该享得了福。

我低头应是，泪珠却砸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墨花。这一次，是热的。

04

进顾府三月出头，我才方知春风楼被焚尽。

那日，恰是我被送来顾府的第三日，我娘亲便在那场火里，成了烧焦的骨骸。

听说，骨骸在房中，保持着想要从窗户爬出的模样。

伙计对那天的事情，依然心有余悸，摸着胸口一个劲的发抖。

你娘那几天闭门不出，大火烧到她房里时，她叫得凄惨，却出不来了。

小哑巴呢?

他呀，被徐妈妈绑在柴房，最先烧起来的就是柴房，早就烧成灰了。

娘亲，没了。

小哑巴，也没了。

都说窑子是最低贱的地方，可娘在春风楼的那间小屋里，与我朝夕相伴，教我读书习字。

那个不会说话的少年，会为我摸鸟蛋，抓麻雀。

在我脑海里，这一切都是我这四年来最温暖的回忆。

春风楼燃烧殆尽，青楼女子在这乱世中，更是轻贱，官府把所有的尸体全部丢进了乱葬岗。

我也终于知道，为何刚进府的那些时日，会时不时听见嬷嬷们私下嚼舌根时，说的那句到底是福薄。

福薄，说的是我娘。

可我不信。

我不信有这样的巧合，我不信天道不识好人，我不信世道不分善恶。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惧尸臭鬼魂，我只怕恶人作祟。

我抹了把眼泪，扭头就跑向乱葬岗。

就是她快把她抓起来，小贱蹄子，敢偷老太太玉镯，不想活了

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我的手臂已经被一伙人架住，没等我反驳，嘴里便塞进了一张帕子。

还想狡辩，大家看，她手上带的白玉镯子，就是我们家老太太的，给我带走顾老太太身边的慈姑姑，气势汹汹地带着人，就这样当街把我押回了顾府。

一进府，我就被丢进后院一间偏僻柴房。

我被关了三天，没有人来问我为什么偷玉镯，也没有人来用刑拷问，就连柴房外连鸟叫声都没有。

每日的餐食由慈姑姑亲自送来，她从不言语，放下就走。

大约是太过于哀痛，又连续三天不吃不喝，我病得头晕眼花。

硬撑着等来了老太太，我看着她的眼睛自语，老太太，去乱葬岗我会回不来对吧，偷镯子只是一场做给恶人看得戏对吧。

我听我娘说，藩国的雪景是最美的。冬季迁席，大伙儿赶着牛羊，一起坐在雪地里喝酒烤肉。您说，我娘亲一个从没去过藩国的女人，怎会说起这些，就像自己经历过了一样呢?

她说她年轻时当丫鬟，我没见过哪家的丫鬟，琴棋书画在春风楼里能学得样样精通的，如果能，那就是以前一定会。

我的娘亲啊，她当初宁愿被打死，都要护在我身上，怎么会一见那贵人，就把我卖了?她之所以这样做，必定知道前路凶险万分，所以才会把我送走。

她身在春风楼中，怎会知道顾府在买丫鬟呢?顾家规矩森严，又凭什么会买一个来自青楼的丫鬟?她能这样做，那么她就笃定了顾家会要我。

......

柴房的门被一把推开，顾老太太的声音中怒火绵延，你这丫头在胡说道些什么?

我的头已经烧得晕沉沉，但眼睛里的目光依然坦荡执着。

我匍匐在地，学着藩人行礼的姿势向她拜了下去。

祖母，我向您祈求，祈求您送我一程。

天空中一阵惊雷，眼前人步履踉跄。

我大概是浑身力气都被伤痛抽光了，加上不吃不喝的熬了三天，醒来后依然浑身滚烫，头痛欲裂。

只感觉到有人不断的替我擦掉额头的汗，焦急地向大夫问我什么时候能醒。

大夫怕我醒不来，不敢说满话，又被慈姑姑训斥了好一顿。

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的头上被扎了好几根银针，接着又被人往身上加了一床厚被，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是深夜，顾老太太握着我的手在床边，眼睛哭得通红，看着不像从前那威严的模样，甚至还有点可怜。

见我醒来，她拿帕子又揉了揉眼睛，叹了一口气。

你娘也是这么倔。

顾家主母，规矩森严，稍不如意就会把人打死的老太太，被我磨平了。

我知道，她答应我了。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说得那么清楚的。

一如她看到我的字，把我调去暖阁。

说是近身伺候，却是让我整日打扫书房，一扫就是一整天，连个查验的人影都没有，书房里的书，晦涩难懂，却偏偏都有注解。

有些人就算离开了故国，再嫁了夫家。

她却依然深爱着故土，依旧挂念自己从前那个倔犟的女儿。

所以我爹就算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了，我也从未饿过肚子。

总有人在我家门口掉东西，今天掉一袋米，明天掉一提肉。

我不信有人会平白无故对我好，我更不信有人会因为我这一手字，而善待我。

若有这么一个人，那一定是从我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母亲，唯儿女不可说弃就弃。

即使如今老太太有着金刚手段，但内里对儿女依然是菩萨心肠。

所以我故意用娘亲的笔迹抄《金刚经》去试探，故意在她面前露出我冻伤的手。

即使她还想再观察我，也依旧是对我妥协了。

我昏睡不醒时，她甚至对菩萨说，让菩萨拿她的命给我，来让我活下来。

她虽然接纳了我，但她依然不肯应我的话。

她看着我跟豆芽一样的身板，怒斥道，你个姑娘家家的，报什么仇，你交给我这个老婆子，我始终会想到办法弄死他的。

其实就算我不开口，她知道我娘死得太过巧合，也一定会为她报仇的，但也仅限于同归于尽。

你弄不死他，如果很容易，办法你早想到了。就算你和他同归于尽了，确定不会连累顾家?

她不想和我多语，从慈姑姑把我带回来的当晚，她们就连夜把我送到了乡下的庄子上。

从顾府抬出去的落水女尸，对外称，就是偷窃玉镯而跳河的我，而老太太因为受了惊吓，而去庄子上疗养。

我跟在她身后，走到镇上的酒楼，听见有人愤愤不平的骂人。

你们听没听说过，一个叫吴大为的，把妻女卖了，找了路子，如今当了百夫长，老子也把家散了，换个官当

她步履突然乱了几步，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我拉着她往回走，我说了，你弄不死他，要是你能下手，在吴大为打我娘的时候，你就下手了，你没下手，是因为你知道他身后有人，更何况现在，吴大为都当官了，他这个人心狠手辣，恐怕以后还会升，你更动不了他。

藩国没被灭国的时候，他就认识我娘了吧，我娘是丫鬟没错，但却是藩国皇族的丫鬟是吗?是不是藩国长公主的贴身丫鬟?

她惊愕地看着我，你，你怎会知道，你那时都还没出生

猜的。

我娘吃饭，从不发出声音。

给我梳头，手法轻柔，就如挠痒痒一般舒服。

她口中哼的哄睡的歌谣，是藩语，其中有一句: 天儿蓝，草儿绿，公主安睡到天明。

什么样的商户，会被丫鬟称为公主?

她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怎么可以呢?怎么能你去送死呢?那人…岂是一般人能扳倒的…

祖母，我说过，送我一程。

我的十四岁，并未如她想的进宫。

而是让她用顾家的商队，送我通往了西境边陲-朔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