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那年，家里来了个自称是我姑姑的漂亮女人。
村里人在背后嚼舌根:
这不是老姜家送人的那个妮子吗?都二十多了，也不知道还找回来干啥?
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姑姑其实并不是来找爷爷奶奶的。
她要找的，是正准备辍学去打工的我。
而且，她好像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
1
我父母离异，从小就和后妈生的两个弟弟，一起生活在爷爷奶奶家。
爷爷奶奶重男轻女，他们把两个弟弟捧在手心，却嫌弃我是个赔钱货。
而我留在那个家的全部意义，就是照顾这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那年夏天，我像往常一样，一大早起床，做好一家人的饭。
弟弟们还在熟睡，我一路小跑，去叫在外面的爷爷奶奶回家吃饭。
可回到家，弟弟们却不见了。
村里有人在河边发现了弟弟们的衣服。
有村民小声嘀咕着: 老姜家这俩孙子，怕不是趁大人不注意，到河里游泳，被冲走了吧?
站在岸边的爷爷，听到后，脸色大变。
他掐灭了手里还没燃尽的烟头，几个大步跨到我跟前，一把拽住我的脚踝，将我倒着拎起来。
我被吓得尖叫着大哭，拼命地蹬着腿，想要挣脱。
爷爷一把把我按进水里，咬牙切齿地骂道:
死妮子，叫你看着俩兄弟，你是怎么看的?
他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弄死你这个死妮子
爷爷几近失控地发疯，围观的人看到他那狰狞的脸和额头暴起的青筋，也只是远远地劝解，却没人敢上前一步。
而我在一次次的被沉入和拎起的循环中，已经逐渐意识模糊。
就在这时，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
那女人一把攥住了爷爷的手腕，对他说道:
你俩孙子就躲在村东头的柴火垛里，还不快去找。
爷爷将信将疑，紧锁着眉头盯着她: 你是谁?
我是你闺女，爸，你不记得我了吗?
2
我被甩在岸边的大柳树下，大口地喘着粗气。
耳朵因为进水，听外界的声音像隔了层鼓膜。
年轻女人在我面前蹲下，掏出柔软的纸巾，一边给我拍背，一边给我擦拭口鼻和耳朵里的脏水。
我透过朦胧的视线，定定地看着她。
她刚才说，她是我爷爷的女儿?
那也就是说，她是我的姑姑。
我看到她白皙的脖颈，和左眼睑下那颗和我一样的灰褐色泪痣，心里想着，果然是侄女像家姑。
我和她，确实有些像。
爷爷奶奶带着两个弟弟回到家时，姑姑已经驾轻就熟地坐在了堂屋里。
奶奶听说自己二十多年前，送出去的姑娘，竟然自己找了回来，先是有些诧异。
随即她眼珠子滴溜一转，好似想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立马转惊为喜。
毕竟二十多岁还没嫁人的姑娘，光彩礼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她酝酿了下情绪，红着眼拉起姑姑的手: 孩子啊，当年我们把你送出去，也是因为家里条件太差，怕你跟着我们吃苦，你不会怪我们吧?
姑姑边帮我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边抬头看了奶奶一眼:
瞧您这话说得，是您给了我一条命，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如今我养父母都不在了，您和我爸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奶奶听完姑姑的话，更是戏精上身般，挤出两行热泪来: 我和你爸也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你能回来呢。
你啊就在这个家安心地住下，将来给你找个好婆家，我和你爸给你准备嫁妆，送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姑姑漫不经心地说道: 好啊，到时候收了彩礼钱，全都给你和我爸。
奶奶一听这话，哭得更起劲了，不停地用手抹着泪: 要不怎么说呢，还是闺女知道疼娘，不像你哥那不中用的东西。
奶奶慌慌张张地要去帮姑姑收拾房间，姑姑却拦住了她: 你不用忙活了，我跟我侄女挤挤就行。姑姑说完，冲我温柔地笑了笑。
我该怎么形容那个笑容呢?
那笑容好似春日暖阳，瞬间照亮了我那潮湿又阴暗的小小世界，却又有种宿命般的熟悉感。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姑姑，我之前见过你吗?
3
她点头: 嗯，见过。
在哪里?我问。
她笑笑，揉了揉我还没完全干的头发，没有继续回答我的问题。
我本来是跟羊住在一个屋里。
没错，爷爷奶奶养了十几头羊，但农村小偷多，他们就给我支了个木板床，让我夜里守着羊睡。
羊经常上蹿下跳地在我床上拉屎撒尿，所以，我整日全身都散发着奇奇怪怪的臭味。
如今，一听说姑姑要跟我睡，奶奶赶紧招呼爷爷在院子里另外搭建一个羊棚，把我那满是羊屎的房间打扫干净，生怕姑姑这个到嘴边的摇钱树跑了。
姑姑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我去镇上大采购。
先给我买了几套衣服和文具，又买了装饰房间用的壁纸。
还在街角的枣糕店，称了二斤枣糕。
这家枣糕店我馋了很久，每次爷爷奶奶都会买给两个弟弟，从未问过我要不要吃。
甚至有时候我多看一眼，奶奶都会鄙夷地骂上我几句。
只是姑姑怎么会知道我想要吃枣糕呢?
她好像对我很了解，而我却对她一无所知。
最后要回家时，姑姑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拉着我的手，在镇上最贵的那家水果店买了两个大芒果。
那时候在河县，芒果属于稀罕物，别说是吃，我连见都没怎么见过。
姑姑拉着我在路边的树荫下坐下，拿出水果刀，就开始削芒果。
芒果很甜，咬上一口，酸酸甜甜的汁水充满整个唇齿。
姑姑看我吃得满脸汁水，拿出纸巾帮我擦了擦嘴，对我说:
记住，你以后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随时跟我讲，尤其是芒果，给你管够。
为什么尤其是芒果呢?
我不太懂，但还是乖乖地点头答应。
4
刚到家，两个弟弟看到了我提着的枣糕，冲上来就跟我抢。
他们一个抓住我的头发，一个去咬我的手臂，我尖叫着将枣糕护在怀里。
刚下地回来的奶奶，听到弟弟的哭喊声，立马放下了扛着的锄头，拽着我的头发就开始叫骂: 你个死妮子，跟你弟弟抢个啥?你多大，你弟弟多大?
姑姑闻声从屋里出来: 怎么了?这是我买给我侄女的，她护住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奶奶一见到姑姑，立马开始赔笑脸，但还是不忘告我的状。
她姑啊，你不知道这妮子平时是什么德行啊，你看看她，就光知道吃独食，一点都不知道跟她这俩弟弟亲呐
你说说，这小孩要是不好好教育，不就成了天生的坏种了么?
奶奶还准备继续告我的状，却被姑姑打断:
不知道跟她弟弟亲怪谁啊?还不是当长辈的一碗水端不平么?
每次让两个弟弟吃着她看着，弟弟犯错她挨打，她要是能跟她弟弟亲，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你要是不想以后你死了，小辈们树倒猢狲散，反目成仇，就不要总是厚此薄彼，区别对待。
奶奶被姑姑的话怼得哑口无言，缓了半天后才抬起那耷拉着眼皮的三角眼，装模作样地说了句自认为夸我的话: 我不是看桂兰大些懂事些嘛……
懂事些就活该被不懂事的欺负是吧?你这真是玩得好一手 PUA。姑姑冷笑。
屁什么哎?奶奶没听懂姑姑的话。
姑姑不再搭理她，拉起我的手，对我说:
你记住，那些看似夸你，但实际上是为了剥夺你权利的话，以后不要听。
是你的就是你的，谁敢抢，你就抢回来，谁敢打你，你就打回去，记住了没?
5
正值暑假，村里同龄的女孩子来家里找我玩，但都被姑姑以我正在学习为由，打发走了。
我跟姑姑说，我原计划读完初二就进厂打工的。
姑姑厉声道: 打工?我跟你讲，以后有我在，你就不要再想打工的事。
别的事我都能依着你，但是学习的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姑姑在房间里专门给我留了一个区域，放置了学习桌椅。
她想了下，又对我说:
我知道你在学校有拉帮结派的姐妹，你跟着她们只会不学无术，以后不准再跟她们来往，不然我会直接找到学校。
她们其实……
我刚想辩解些什么，但很快被姑姑打断:
你不用为她们解释，我知道她们绝大多数都是没人管的留守儿童，所以她们扎堆混在一起打架抽烟，以此来找到一点活下去的支点，这我都知道。
但是，你如果不想走你妈妈的老路，不想成为你奶奶那样的人，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
我有些惊讶地张着嘴。
我在想，姑姑究竟是何方神圣，
为何对我的生活和学习，甚至交友，都如此的了如指掌。
6
刚开学，我那些好姐妹们就约着我去迪厅。
我谨记姑姑的话，拒绝了她们，但事情远不是我想拒绝就能拒绝那么简单。
带头的大姐大叫冯焕娣，她曾说过，只要我跟着她，以后有人欺负我，她会罩着我。
但是在我两次没有参与她们的群架之后，她叫人放了死蛤蟆在我抽屉，还在我桌子上倒胶水，贴用过的姨妈巾在我凳子上。
最后，在一个下着雨的晚自习，冯焕娣带着几个精神小妹，把我堵在厕所，并威胁我，以后要是再敢不听她的话，就用烟头烫花我的脸。
好在，我掏出了姑姑提前给我准备好的防狼喷雾和辣椒水。
包括冯焕娣在内的几个女生被辣椒水伤了眼睛，告状告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让我喊家长。
来的自然是姑姑。
班主任一见到姑姑，就开始检举我的罪状: 你们做家长的也不管管孩子，看看姜桂兰都成什么样了?公然在学校伤害同学……
姑姑看了一眼几个女生肿成核桃的眼睛，又转过来问我: 你说说怎么回事?
她们几个把我围在厕所，说要用烟头烫烂我的脸。
姑姑看了眼冯焕娣的口袋，上前一步，一把掏出了她口袋里的香烟和打火机，放到班主任办公桌上。
班主任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对着冯焕娣她们说道: 你们几个给姜桂兰道个歉，那个姜桂兰，你也给她们几个道个歉，今天的事儿就到这了，都赶快回去吧。
老师，不能回去，我要见到她们几个的家长。姑姑对班主任说。
改天吧。班主任好像想要立马息事宁人。
不能改天，就今天，我怎么来的，她们家长就要怎么到。姑姑说得斩钉截铁。
您没听到刚才我侄女怎么说吗?能被堵在厕所一次，那就会有下一次，我侄女一定是被逼急了，才动的手，这几个人是在校园霸凌。
班主任一听校园霸凌几个字，立马变了脸色: 姜桂兰家长，您这就言重了，作为家长，您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是不是姜桂兰自身的性格不合群?
老师，我很敬重您，但是您说这话，我就不能认同了。
孩子的性格有外向就有内向，有善于交际的，那就有不合群的，但内向的不合群的小孩就应该被欺负?
7
班主任应该没想到，遇到了这么较真的家长，有些意外地扶了扶眼镜。
姑姑见班主任没给出答复，就继续说道:
这样吧老师，今天她们几个家长如果不来的话，那我就打电话给教育局，就说你们学校存在校园霸凌问题……
学校正在申请示范校，班主任很害怕这时候出纰漏，于是赶紧表示:
行行行，我这就叫她们家长来。
班主任老师拿出了家长通讯录，却犯了难。
冯焕娣父母过世得早，她家里就一个七十多岁的外婆。
其他几个女生，有的单亲，有的父母残疾或离异。
姑姑本打算好好跟她们掰扯一下这个事情，但看到她们家庭情况表后，也皱着眉头沉默地深呼了一口气。
最后，姑姑走到她们面前:
如果下周一的升旗仪式上，你们几个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跟姜桂兰道歉。
并且保证，从今以后，不会继续在学校里拉帮结派欺负任何一个人。
那这个事情就此了结，我不会再联系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家长。
几个女生交换了眼神后，同步点头如捣蒜。
回去的路上，不知道姑姑在想什么，一言不发。
等到快到家门口时，她才停下来对我说: 给你改个名字吧，叫姜莱，未来可期的意思，简单又好记，你觉得怎么样?
我讨厌姜桂兰这个名字。
因为一出生是女孩，我奶奶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姜拦开。
她说是拦开女孩，才能生男孩的意思。
我妈觉得实在不像个女孩名，就给我改成了桂兰。
拦开女孩，跪求男孩的意思。
我讨厌极了这个名字。
桂兰桂兰，从我上学起，就因为这个名字，不知道被同学嘲笑了多少次。
就好像一听这个名字，大家就知道，你是个不被家长爱着的小孩。
而那些校园霸凌的人，其实也是会闻味的，她们会循着那些孩子身上散发的不被爱的气息而来，放心大胆地肆意践踏他们眼里的弱者。
我在成年后，才知道，这就是心理学上说的吸引力法则，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吸引来什么样的人。
朋友如此，爱人如此，仇人亦是如此。
拿到户口本的那一刻，姑姑对我说: 改了名字，过去就只是过去，未来就都是新生。
我万分欣喜地看着姑姑，觉得她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8
我初一初二成绩落下太多，为了能够赶上进度，姑姑给我报了好几个补习班，还找来一对一的家教给我补习。
而姑姑自己也没闲着，她买下了街角的一间铺子，开了个板面馆。
但那铺子地理位置不佳，往来的客人很少，所以邻居们都在嘲笑姑姑眼光不行，说这板面馆不出三个月就要倒闭。
而我基础实在太差，中考即使已经超常发挥，但如果想上一中，还是要交千的择校费。
而姑姑的店收入微薄。
我看着录取通知书发呆，想着摆在眼前的两条路子，一是交择校费上一中，二是读二中。
可是二中一年也考不上几个本科，门口经常围着抽着烟的黄毛和混混。
可是一中的择校费怎么办?
爷爷奶奶肯定不可能给我出钱，但我更不想让姑姑为难。
情急之下，我想到了我妈，那个在我七岁时另嫁他人的女人。
在我妈走后的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听到我爷爷奶奶说，让我去找我妈要抚养费。
奶奶一提起我妈，就会说: 那个狠心的恶毒女人，卷了我家的钱一走了之，留给我个赔钱货的拖油瓶。
但在我的印象里，我妈才不是什么恶毒女人。
至少在我七岁前的记忆里，她还是很爱我的。
我记得那时候每天早晨，她都会去鸡窝里捡一个刚下的鸡蛋，在煤球炉上架一个铁勺，在里面滴上几滴香油把鸡蛋煎得滋滋响。
然后掰开一个馒头，把金黄的煎蛋夹进去递给我。
虽然那时候的她为了生儿子，好像整日都在怀孕和打胎。
但我依然记得她走的前一天，在门口的那条浑浊的河里，帮我洗完了所有的脏衣服。
以至于在她走后的那些年，我只要在奶奶这里受了委屈，都会在心里想念她。
我在想，如果她在，一定不会允许这些人那样对我。
所以，她应该会支持我继续上学的吧?
9
我妈走后曾回来过村支书那里办过户口迁移，所以村支书那里有我妈的地址。
我攥着那张写着妈妈地址的纸条转了几趟公交，又走了半个多小时的砖渣路，才找到地方。
那是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门的一侧是一个粪坑，绿头苍蝇嗡嗡地在散发着恶臭的粪坑上盘旋。
我抬手扣门，一个小男孩从院子里出来:
你找谁?
我找我妈。
你妈是谁?
小男孩转身跑进屋里: 妈妈妈妈，有一个女的，说来找她妈。
屋里走出来一个略显臃肿的妇女，腰里系着围裙。
我望着她，这好像是我的妈妈吧?
那臃肿的妇女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又立马笑着拉起了我的手:
桂兰啊，好几年没见了，你都长这么高了?你怎么找到这的?
妈。我犹豫着开口喊道。
你先跟弟弟看电视，我正在做饭，这次来了就住几天再回去。
妈妈转身去了厨房。
再次见到妈妈的感觉很微妙，我总觉得，这个人，好像不是我印象中的妈妈。
可是，看长相，她的确是我的妈妈。
但是，为什么她的身上没有了那种温暖香甜的味道?
她炖了排骨，盛在一个大瓷碗里。
小男孩拉过瓷碗，放在他自己面前。
她拿起我面前的空碗，准备盛点排骨给我。
小男孩狠狠护住，不让盛: 我的排骨，不给她吃
听话，给姐姐盛一点，妈妈下次还给你买好不好?
不要不要我没有姐姐不要不要小男孩大喊。
妈，我不喜欢吃排骨，不用给我盛了。我犹豫着开口，妈，你能借我一点学费吗?
10
妈妈听说我要借钱，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你爷爷奶奶让你来找我的吧?
你也看见了，我这在家带孩子，哪来的钱?
妈妈的语气突然变得陌生。
妈，就算先借我好不好?我毕业了，一定还给你。
我心里万般委屈，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强忍着泪水，恳求她。
你听不懂么?我没有钱。
再说了，你户口也不在我这，我的户口本上也没有你的名字。
我就一个儿子，将来我还要领独生子女补助呢妈妈语气逐渐不耐烦。
妈，那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儿吗?我有些不敢相信妈妈说的话。
我说了，我就一个儿子。将来养老，我也是指望我儿子，不会指望你，你也别找我要钱。
当年你出生，一看是个小妮子，他们一大家子人没给我好脸色看
为了你，我在那边受了好几年的白眼。现在要花钱了，一家子倒是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快回去吧，这几块钱拿着坐车，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拽着我的胳膊，拉着我往外走，往我手里塞了几个硬币。
我被拽到大门口恶臭的粪坑旁，这时候外面进来一个抽着烟的中年男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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