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不羡仙

韩烨想带我去医院，被我推开。

清歌……

韩烨，我脏。我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他的爱，我要不起。

我是在萧望的订婚宴上，染上病的。

1.

六个月前的接触导致的……已经错过了最佳阻断时机……

我靠在床头，闭上眼睛，耳边回响着医生的话。

那个晚上，萧望和沈嫣然的订婚宴办得很盛大。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而我，在酒店楼上的房间，一如既往地等着。

等萧家安排的客人。

我是萧家的养女，更是他们生意场上的工具。

从小到大，只有萧望，待我是不同的。

他总会等我。

等我结束那些局，接我回家，送我礼物，说我辛苦了。

他叫我忍一忍，说萧家再撑几年，我就不用再做这些。

他说，会给我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嫁出去。

又说，如果我不想嫁，那就一直和他一起。

哥哥也好，老公也罢。

长长久久地，他陪着我。

我等着，等着，等来了他和沈嫣然的订婚。

清歌，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和嫣然……是我对不住你。

我订婚后，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吧。

他说完，走得干净利落。

酒店的隔音明明很好，我却总觉得楼下的笑声一直往我脑子里钻。

我忍不住去想:

穿着礼服的萧望会是什么样?

沈嫣然的婚纱，该有多美?

一片漆黑中，我缩进角落。

忽然就觉得，还是走吧。

他已经订婚了，还会结婚。

我留在这里，只会徒增难堪。

2.

清歌……

清歌……

耳边恍恍惚惚响起了韩烨的声音。

我半睁开眼，对上他担忧的眼神。

原来他以为我又晕过去了。

我勉强扯起嘴角，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却没来由地泛起一阵恶心。

胃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吐，只能趴在床沿，干呕半天。

韩烨抚着我的背，一下，一下，帮我慢慢缓过来。

他已经从最初的不知所措，到现在熟练地拿起毛巾，替我擦脸，最后倒了半杯温水: 漱漱口。

处理好一切，他坐回到床边，揉了揉我的发顶。

韩烨。我声音有些发虚，帮我把我带的那个盒子拿过来。

那是一只黑色丝绒的小盒子。

里面是一条项链。

萧望送过我很多礼物。

我只带了这一件离开。

这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也是他给我那晚的奖励。

帮我……拿去卖了吧。我垂眸，轻声说。

3.

其实那天晚上，我是很害怕的。

我等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很瘦，颧骨突出。

萧家的小金丝雀，值五百万的小金丝雀。

他嗅着我，声音沙哑。

他伸手摸我的脸，手指冰凉，像蛇。

我不敢躲。

怕他觉得我不懂事，怕他不给萧望那份合同签字。

萧望可真舍得啊他说，手滑进了我的脖子里。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噩梦。

终于结束时，已经是凌晨两点。

我挣扎着爬起来，手抖得扣子都扣不上。

他点了一根烟，叼在嘴角，朝我笑: 告诉萧总，合作愉快。

那一夜，萧望并没有等着接我回家。

我回到萧家时，客厅还亮着灯。

他坐在沙发上，翻着文件。

哥……话一出口，我就感觉眼眶发胀，疼。

我想告诉他，我害怕，我不想走。

我还想，他抱抱我，跟我说: 没事的，哥哥在。

可他只是皱了皱眉，转身回房，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

拿着吧。

本来想你生日再给你，你好好听话，生日再送你个别的。

谢谢哥哥。我接过盒子，低声道谢，把眼泪咽了回去。

我常常想，如果那晚我能说不，如果我能推开那扇门逃走……

但我知道，逃不掉的。

萧家需要那份合同，萧望需要那份合同。

那个人明知自己有病，却偏要……

他说这是给萧家的附加礼物。

清歌……韩烨的声音唤回我，他轻轻替我擦掉眼角的泪水。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他握住我的手，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

4.

韩烨说，今天天气不错，适合出门。

我没有拒绝。

自从知道自己得病之后，我躲在这个小屋里整整一个月，拒绝了外界的一切。

可现在，我忽然就想看看外面了。

韩烨也没想到我会答应，他眼中闪过了惊喜。

在他看来，我愿意出去，就表示我还想活着。

还想活着，配合治疗，吃吃药，总能活得久一点。

这里的冬天，不像海市，湿冷得刺骨。

韩烨很认真地给我穿衣服。

小熊帽子、米奇羽绒服、草莓熊拖鞋。

他一件件给我穿好，还蹲下身替我把裤脚拉平整。

这套搭配，跟我过往的任何一套都不一样。

落在萧望眼里，只怕是灾难。

我在萧家，所有的搭配都是他选的，永远都是精致得无可挑剔。

可是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却莫名觉得顺眼。

堤岸上风很大，海鸥飞得很低。

韩烨推着我，一路碎碎念: 这里的海鸥贼精，小心抢食。

我笑他: 你好夸张哦。

真的他说着，突然蹲下来掀开额发，你看，我这就是小时候被它们叨的

我凑过去看，他左眼角果然有道淡淡的疤。

巧了。我也撩开刘海，我这儿也有疤。

他抬手，轻轻摸了一下: 你这儿怎么弄的?痛不痛?

我一怔。

笑意慢慢褪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接待客人时留下的。

那时候我紧张又害怕，惹恼了客人，被他狠狠推了一把，头磕在了酒柜上。

当时就流了一地的血。

很痛的。

萧望也很生气，他说我笨，说我坏了生意。

清歌，你看韩烨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生硬地转了话题。

海鸥落了下来，我抛出面包，它扑扇着翅膀衔走了。

也不凶嘛……我嘟囔了一句。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我仰头，让阳光落在脸上。

韩烨，我好开心啊

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眯着眼，看着一群海鸥在头顶盘旋。

韩烨，我想笑，大声地笑。

清歌，笑吧，放声笑出来

我就真的笑了。

笑得毫无顾忌，对着海面，像个疯子。

我在萧家，是不被允许大声笑的。

萧家需要的是每一个恰如其分的笑。

5.

回去的路上，一位卖花的阿嬷拦住我们: 小伙子，给女朋友买束花吧，女朋友这么美。

韩烨的耳根红了: 我……我们……

我想要。我轻轻拉了拉他的手。

我知道我配不上玫瑰，可我还是想要一次。

好他的眼神流光溢彩。

他买下了阿嬷手里的所有花，一股脑塞进我怀里。

我低头闻着那束花，像攥住了短暂的一点人间。

我从来没有收到过玫瑰。

可我却陪着萧望，买过很多次玫瑰。

大多数时候，是在他送我去陪客人的路上。

或者是我刚陪完客人，他带我回家的路上。

他说玫瑰就像是娇养的女孩儿，和沈嫣然很搭。

他要送给沈嫣然的。

你要是喜欢，以后我每天都送你，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韩烨的脚步轻快了很多。

傻不傻啊你，玫瑰是送给好女孩的。我轻笑着脱口而出。

我不是。

我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清歌。韩烨突然停了下来，半跪在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说道，你是最好最好的女孩。

韩烨，不要说了。我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我知道会是今天这样的光景，我那天不会走进那个大学校门。

萧家让我学钢琴，让我学芭蕾，甚至让我学高尔夫。

却独独不让我上大学。

生意场上的金丝雀，不需要多好的学识来装饰。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

只是那一次办完事回家，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拐进了那个大学的校门。

我什么都没有做，就坐在运动场边上看着他们。

大学生，连汗水都是亮晶晶的。

突然一个篮球滚到了我身边。

同学，帮忙扔下球不远处的一个身影挥着手朝我喊。

许是这句同学晃了我的心神。

我捡起球，用尽全力扔了过去。

可我的力气不够，没有扔到他面前。

他笑着跑过来，捡起球。

眉骨清朗的少年对我说: 谢谢，等下请你喝奶茶

有他这句话，我不敢再待下去，我不是什么同学。

我是脏的。

我们沉默地往回走。

直到快到楼下，我看见了一个人。

萧望。

他站在楼道灯下，眼神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6.

韩烨警惕地挡在我面前。

萧望并没有走过来，只是沙哑着嗓音开口: 清歌，我来接你回家。

我咬着自己的手腕，死命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韩烨红了眼，一拳砸在萧望脸上。

萧望跌倒在地，却还是执拗地看着我，嘴里只重复着那句话: 清歌，我来接你回家。

畜生韩烨咬牙，把他拽起来，又是一拳。

韩烨。我叫住他，算了。

他站着没动，最后一拳砸在墙上，手背瞬间破了皮，血沿着指节流下来。

我一看到血，心跳失控地乱。

你别碰我我应激般喊出来，你别碰我

我从轮椅上摔下来，手肘磕在地上，剧痛席卷了我。

韩烨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抱住我: 清歌，我要怎么办……

他埋在我肩头，哭得像个孩子。

我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回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韩烨，没事的。

韩烨，我们回家。

对……回家，回家。他声音颤得厉害，一边说，一边抱起我。

我们和萧望擦肩而过。

他也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亦没有离去。

7.

仿佛身体终于承受不住这一天的所有情绪。

夜里，我发起了高烧。

韩烨抱起我就要冲出去，我拽住他的袖口，带着哭腔: 不要……不要去医院……

我怕医院。

我在那里，失去过孩子。

我和萧望的孩子。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属于我的时候。

在把我送出去之前，他抱着我，整整三天，贪恋不休。

他说他舍不得。

他说他没办法。

年少人的热烈，总是以不堪收尾。

叫我打掉孩子的，也是他。

他说以后，还会有孩子。

其实我是不奢望的，我只是觉得……遗憾。

那次之后，他再也没碰过我。

我知道，他觉得我脏。

我也不愿再进医院。

我怕那里，再一次把我剥开。

好……不去，不去……韩烨的声音近在耳畔，又像越来越远。

我好像跌进了一场雾。

雾里有两个身影，忽远忽近，一个叫我回家，一个说别怕。

我跌跌撞撞地走，像在水中浮沉，又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交叠重演。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清歌……

清歌……

我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韩烨握着我的手，眼里满是血丝。

他熬了整夜。

见我醒来，他的手颤了一下，又很快恢复镇定。

他擦干我额角的汗，又拿体温计量了温度。

烧退了。他轻轻吐了口气。

我……我昨晚说了什么吗?意识不清的我应该是不堪的，我咬了咬唇，不安地问出口。

你抱着我的手，叫我别走，算吗?他轻松地一笑。

我也松了口气。

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本想说什么都不想吃的，但又突然不想看他失望。

……包子吧。我轻声说。

好，等我。他说完，刮了下我鼻尖，起身出了门。

8.

他走没一会儿，门口响起敲门声。

这么快就回来?我一边嘟囔着，一边伸手拧开了锁。

门口站着的人，却是萧望。

他脸上带着新的伤。

我下意识就要关上门，却被他挡住。

他看着我，喉结滚了滚。

然后，缓缓跪下。

清歌……

对不起。

我靠着门框，仰起头看天花板。

泪水在眼眶打转，我却咬着牙，死死忍着。

在他面前，我总是不愿流泪。

也许小时候流过吧，都没有用，后来，也就不流了。

我和沈嫣然退婚了。

那个混蛋，我打断了他三根肋骨。

我把所有合约都撕了，清歌，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 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回来……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伸出手，想碰我的手指。

我往后缩了缩。

回哪个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我早就没有家了。

我全身都被抽去了力气。

哥哥，你走吧。

他还想说什么。

我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关上了门。

隔着一扇门，我听见他还在说: 清歌，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在地上。

韩烨说，我还有救。

萧望说，跟我回家。

可他们不知，我早已沉在水底。

他们伸出手，想把我重新拉上来。

可我早就，不想上来，也上不来了。

9.

门外终于没了动静。

我靠着门，坐了很久，直到手机响了。

是医院的号码。

我接起那一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终于来了。

您好，请问是顾清歌的家属吗?我们是上次检查的免疫科……

我本人。

电话那头顿了下，似乎不太确定要不要说下去。

您的 T 细胞水平下降得很快……如果不尽快住院控制感染，可能……最多半年。

我知道了。

我轻轻挂断电话，把手机反扣在膝头。

10.

韩烨回来时，怀里还抱着热腾腾的包子。

看见我，他笑了一下，把袋子放桌上: 我买了你最爱吃的豆沙包……

我看着他，语气平静: 韩烨，医院打电话来了。

他愣了愣，脸色一下子白了。

怎么了?

他们说……我撑不过半年。

他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热气腾起一瞬间，像冬日里突然炸开的霜。

什么叫……撑不过半年?他冲过来，捧起我的脸，清歌，你别吓我

我垂着眼，轻声开口: 早知道是这样的，其实，我没那么怕。

别说这种话他吼了出来，声音一瞬间哑掉，你不能死，清歌，你不能死

他眼圈泛红，狠狠抹了一把脸。

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你要吃药，活下去……要回去看我打球，看我毕业演出，看……

他说到这，声音一下卡住了。

他把脸埋进手里，哽咽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我忽然就想起那个夏天。

他说要请我喝奶茶，我惊惶逃离后，过了几天，又神差鬼使地拐回那个校门口。

我站在远处，看着进出的人群，觉得自己荒唐极了。

同学

我正要离开，这个声音又传进了耳朵。

我怀疑自己幻听了。

却真的看到那个清朗的少年朝我跑来。

他背着球包，浑身是汗，冲我笑得没心没肺: 那天说要请你喝奶茶，你怎么跑掉了?

我……我脸烫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也不介意，反倒朝我扬了扬下巴: 今天正好，我球打完了，一起走一圈呗。

他不由分说就拉着我走。

路上遇到同学，大家起哄: 韩烨女朋友啊

去去去，还没追到呢他笑得张扬。

等人走远了，我还没回过神，他却已经拿着手机: 你微信多少?我周五有场球，来给我加油。

我犹豫了两秒，终究还是报给了他。

说到底，这辈子注定是要欠他的。

我把他轻轻搂进怀里，低声说:

对不起啊……我不能陪你到毕业了。

但我真的，真的很开心，有你出现过。

他把眼泪蹭在我身上，一边哭一边摇头:

别说了，清歌，求你别说了……

你能不能为了我，求一次活下去?

我靠在他肩上，眨了眨眼，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求过啊。

韩烨……我已经求了很多次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