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旬老大爷

为让沈志远在外安心打拼事业。

我伺候公婆操持家务，一干就是四十年。

直到瘫痪在床十五年的婆婆寿终正寝。

已成为大学教授的沈志远打来电话，要我进城。

老娘走了，家里也没什么惦记的了。

你也进城见见世面。

村里舞蹈队的老姐妹都感叹，

男人是大学教授，儿子也出息

不枉红梅几十年辛苦现在终于熬出头了

这次进城，踏踏实实的享享福

我连夜收拾行李上火车进城，心情像结婚那天一样激动。

一早下了火车，陌生的城市人群里我踮着脚巴望着找说要来接我的儿子。

但直到晚上十点，打不通电话的儿子，在我报警之后，才姗姗来迟到警局接我。

加班，忙。

儿子辛苦我立刻满眼心疼，刚要问他爸咋没来时，

脑子里却突然出现一行大字，

忙个屁

他这么晚来，是为了他那便宜『妈』孙曼丽的退休宴

孙曼丽?

当初和志远一起进城的那个女同学?

而接下来的字更让我心里一惊。

沈志远这个老渣男，诓了红梅四十年，还想骗红梅一辈子

1

从警局出来，儿子宋争看着手机大步向前。

丝毫不顾拖着大包袱小行李的我，在身后跟得勉强狼狈。

小争，你爸咋没来?

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宋争却立刻皱眉啧一声。

他声音不大，满是不耐烦，

你喊什么?

这是城里，不是一群老太太串闲话的村口这么大声音会打扰到别人的

真是素质低下。

训得我一愣。

小时候他在村里玩，我做好饭喊他回家，他总嫌我喊得不够大声。

像只脱缰小狗，扎进我怀里。

娘以后你喊得再大点声要比过虎子他娘

脑子里那些大字又开始闪动，

没良心的白眼狼你有素质你这么说你娘?

当初红梅就不该拼了命生他

小时候挺听话孝顺的孩子，怎么越长大越忘本

少不了宋志远那个老渣男和孙曼丽那个老绿茶教导的『功劳』

虽我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但她们好像对我的过去很了解?

宋争是我亲儿子。

生他时胎位不正，土炕上我疼了一天一夜，血把被褥都浸透了。

婶子大娘们都说不中用了，劝我把孩子剪碎扯出来。

孩子没了还能再生

红梅你别犯傻

但孤儿出身的我，最希望的就是像别人那样，也有个与我血脉相连的至亲。

宋争是我拼了命，给自己留下的亲人。

跟我在村里长到七岁，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我在树底下纳鞋底挣钱贴补家用，他会帮我捶腰按肩。

娘，等我长大了带你进城找爹

过好日子

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宋志远说村里教育不好，把宋争接进了城。开始每年寒暑假宋争都要回来，到后来只有寒假回来，再到最后他说学业忙，不回了。

时间久了，就连我自己都习惯了宋争对我冷漠的态度。

接你还得多少人来?

明明地铁就能到还非要摆谱让人接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闲?

指责中我心像被猛地扯掉个倒刺，不见血只是疼。

我不知道地址，不知道咋走。

六年前，宋争结婚换大房子。

我掏出半辈子攒下的所有贴己二十万，全都汇给宋志远，让他补贴给宋争。

但房子换好后，我一次都没去过。

也从没人告诉过我地址。

许是自觉理亏，宋争没再指责，他无言伸手要接我手中行李，却被突然震动的手机打断。

孙姨摔倒了?哪家医院?我马上就来

他神情急促，刚有的一丝愧疚荡然无存。

脚下生风直接跑起来，嘴里还不停催促我快些。

想到刚刚警局进门时他稳步的模样，原来见重要的人他是会跑的。

一路上从未见过的城市街景，没有介绍，只有呼啸而过。

我忍着坐车反胃的阵阵恶心，进城第一站就去了医院。

都是因为来接你

要不孙姨怎么会摔

就知道给人添麻烦

宋争的指责中，我听了个大概。

马上退休的孙曼丽，今天提前办了退休宴。

宋争忙里忙外，折腾到晚上，本打算先送孙曼丽回家。

却被警察一个电话叫到了派出所接我。

就这么个功夫，孙曼丽从酒店台阶一脚踏空，扭伤了脚。

爸，您怎么也不扶好孙姨啊。

宋争率先进入病房，熟稔地指责，好像埋怨父亲没照顾好自己的母亲。

隔着病房门，

我见到许久不见的宋志远，年近六十的他身着衬衫貌似儒雅，正给病床上的孙曼丽体贴地捏着腿。

岁月似乎只对我一人残忍，与我花白的头发、粗糙的脸相比，四十年前曾与我多次交手的孙曼丽，此刻只比年轻时多了些时光的沉淀。

她越过宋志远先看到我，像是多年前那样抬着下巴看我，

呀，红梅来了啊

2

宋志远这才看到我，尴尬地收回给孙曼丽按摩的手。

结婚四十年，别说按摩，就连坐月子宋志远回来看望那两天，都是我撑着下炕给他做的饭。

你来了。

宋志远有些生疏，半天憋出仨字。

结婚年头不少，但长期两地分居，我和宋志远真正朝夕相处的日子，加起来也没有几年。

倒是孙曼丽语气热情。

我都说了今天红梅来，让他们爷俩别管我，结果俩人一个比一个拧非要陪着我办完这个退休宴。

哦，我忘了红梅一辈子农民没上过班，不知道退休什么意思是吧就是我以后不用工作，也能领钱了

真是不好意思红梅，刚进城就辛苦你来看我

我都说扭了下脚没什么大事儿，志远非得又是让我住院又是给小争打电话的……

来的路上，我听到宋争给儿媳妇打电话，

当然住单间

一天一千就一千，难道让我孙姨去挤三人间?

我从老家进城，卧铺四百没舍得买。

抢不到硬座干脆买了站票，厕所门口坐在行李上凑合了一夜。

看我熬得狼狈，孙曼丽越发得意。

以前回村里都是你忙里忙外招待，今天你进城也该我这个东道主表表态我带你去看看城里的夜景?

说着她从病床下来，想要故作亲昵牵我手。

咱们老姐妹可有日子没见了

前段日子志远他娘的事儿上，辛苦你了不过志远当时正在出差，小争又忙，我倒是想赶回去帮你，可他们爷俩说你能干，我回去了反倒添乱……

婆婆去世正赶上麦熟酷暑，我一个人裹着大孝忙得团团转，还要为他们爷俩费尽心思地找不能回来的理由。

现在听孙曼丽的口吻，我像是宋家的老妈子，办事得力被主家褒扬。

我往后退两步，避开她伸过来的手。

不用。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岁数也不小了，保重自己就别操心我家的事儿了。

对孙曼丽，我没什么好脸。

我俩的事说来话长。

她家是我们隔壁西村，比我大两岁，宋志远的同学。

年轻时十里乡的小伙子都说，东有红梅，西有曼丽。

一样的年轻漂亮，一样喜欢跳舞唱歌。

真不知道这么好看的姑娘，以后便宜了谁

从年轻时，我们俩就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竞争关系。

争公社演出排练舞蹈争主角。

也争公社里唯一的大学生，宋志远。

那时宋志远是天之骄子，前途无量。

最终宋志远选了我，

我娘说你踏实肯干，是个能吃苦的持家好手。

家里有你，我放心。

后来我和宋志远定了亲，孙曼丽却似乎毫不在意。

我给宋志远擦得锃亮的车，她照样坐上后座揽宋志远的腰。

我和志远是同学，一起上下学互相有个照应，红梅你不会小肚鸡肠不高兴吧?

我两手血泡挣工分换毛线，起早贪黑织的围巾，过年时围在孙曼丽脖子上。

这是在学校我们一群同学比赛，志远输给我的~

红梅你可别误会~

最让我生气的是市文工团下乡挑苗子。

孙曼丽偷看我专门自己排练准备的舞蹈，选拔现场抢在我之前跳出来。

让我不得不像个学人精一样，紧接着和她跳一样的舞。

结果她被选进市文工团，从村丫头摇身一变成了当时最时兴的战士。

而我却落了个东施效颦的名号。

我不服，想去部队说个清楚。

但宋志远劝住了我，

谁先谁后，说得清楚吗?

再说你是农民还是战士，我又不在乎

我娘亲戚朋友都通知了，摆酒结婚要紧

等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接你进城，结果还不都一样?

曼丽赢了比赛，可你赢了我。

那是这辈子，宋志远唯一对我说过的情话。

四十年来，牢记脑中。

尽管婚后，家务、农活、公婆、孩子，像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但孙曼丽面前，我从没弯过腰。

我，不想输给孙曼丽。

3

我往后撤步，孙曼丽一下没抓住，竟踉跄两步摔到地上。

她摔时，我明眼看着她就要奔我拎了十几个小时的一兜子柴鸡蛋而来。

这是村里的老姐妹一家几个给我凑的，

不值钱，是咱姐们的心意

从年轻到现在，鸡蛋从你手里进过你公婆肚里，进过宋志远兜里，进过小争嘴里。

这次谁都别给，就自己吃

以后进了城，记得对自己好点

我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孙曼丽，她重重摔倒在一边，脱口就是，

是我害得红梅等了这么久，她心里有怨发点小脾气我理解。

你们爷俩可千万别怪她

宋家俩父子同时越过我，冲过去扶她。

宋争啧了一声怪我，

孙姨刚崴了脚你还故意推她

不就是晚接了你一会吗?心眼就这么小?

我据理力争，

你聋了?听不出她那些酸不溜丢的片汤话?

再说我拎了一路的鸡蛋凭什么让她糟践

宋争到底岁数小，被我噎得梗着脖子憋红脸说不出话。

倒是宋志远，拧眉立目一把抢走我的鸡蛋狠狠摔到地上。

几个破鸡蛋比人还重要?

扣扣搜搜一辈子小家子气

年轻时就小肚鸡肠处处针对红梅现在大家都这个岁数了就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立刻给曼丽道歉

老姐们的心意碎成了黏糊糊的一滩。

我心里不是滋味，蹲下身收拾。

宋志远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抠抠搜搜了一辈子。

结婚时他还没毕业，公婆身体不好，我一个人挣工分一家子花。

后来宋志远挣工资，我怕他在城里没钱遭瘪，基本没要过他的钱，苦日子过惯了。

就在这时，脑子里又有字飘过。

红梅跟我一样天生劳碌命又傻又轴宁愿自己吃苦也舍不得家里人遭难。

红梅姨姨在家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可宋志远这个老混蛋从参加工作之后每个月工资一半都花在孙曼丽这个老绿茶身上简直不要脸

捡蛋壳的手顿在原地，我愣愣地看向宋志远，

你把钱给孙曼丽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