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岁末盘账庆功的晚宴上，我一时兴起戴了穆青云给我的玉镯。
九岁的穆思玉，竟当众将我推下台阶，还拿酒水泼了我一身。
他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跟他父亲一样，冷漠中满是厌弃。
你是何等身份，也敢戴我母亲的玉镯?也配?
休要以为讨好我，就能取代她待我成年，定要将你逐出穆家
晚风吹过，吹散了我心底最后一丝温情。
望着这个自出生便由我悉心照料的孩子，我突然想通了。
我狼狈地起身，平静地看向他。
不必等你成年，明日我便离开。
1
我拖着瘸腿，艰难踏上台阶。
周遭探究的目光如针般刺来，我满心只想回房换去这一身狼狈。
穆思玉却不依不饶，怒容满面地冲来，握拳就朝我捶下。
我本能抬手抵挡，手腕重重撞上栏杆，那珍贵的玉镯瞬间断成几截。
你这贱婢，这是我娘亲最宝贝的玉镯，偷窃被我识破，竟敢打碎
穆思玉双眼瞬间充血，恶狠狠地瞪着我，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我沉默许久，幽幽叹气:
思玉，莫要扯谎。
这玉镯，是我来穆家时你父亲亲手给我的见面礼。
他被噎住，愣了一瞬，很快又蛮横起来:
我说不许你戴，就不许
说罢，冷哼一声，转身跑开。
宴会结束回到穆家老宅，老仆神色怪异，欲言又止。
我心一紧，匆忙跑向卧房，还没进门，浓烈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
推开门，我的爱宠阿狸浑身是血，躺在榻上没了气息。
地上是被划烂的遗像。
那是我娘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见我满脸悲戚，穆思玉却捧腹大笑:
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他一脚踩在遗像上，得意道:
看你这么伤心，我就高兴了
说完，吐吐舌头，大笑着跑远。
我满心悲苦，实在不懂，这么小的孩子，为何对我有这么深的恨。
自我进入穆府，这可怜的流浪猫就一直陪着我。
它和我一样是个苦命的，我们心心相惜。
无数个难眠夜，都是它静静相伴。
我也将穆思玉从婴儿悉心照料成如今模样，可一夜之间，我竟失去了所有。
穆青云回来时，我还呆坐在地，神思恍惚。
他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眼中满是轻蔑与冷漠，和穆思玉如出一辙。
没看一眼屋内狼藉，皱眉斥责:
沈离陌，今日之事，皆是你的不是。
见我仿若木雕泥塑一般，他不耐烦道:
思玉才不过九岁的孩子，你身为长辈，怎就不能让着他些，偏要跟他斤斤计较?
我，斤斤计较?
轻飘飘一句孩子，就想抹掉一切。
可我的阿狸又何其无辜?
见我脸色难看，他语气稍缓:
过几日，让人再给你寻只更好的。
说罢，嫌弃地摆手，老仆将阿狸装入麻袋。
眨眼间，屋内血迹和遗像碎片被清扫干净。
仿佛事情从未发生过。
就像我这九年对他们父子的照料，没留下一丝痕迹。
穆青云更衣后坐在床边，把净帕子递给我，示意我为他洗脚。
我下意识接过，他却突然揽住我的腰，低声说:
三日后，穆家香料铺推新香，你随我去。
穆家每一款香料，都是他怀念亡妻的寄托。
所以每年新香推出，他都以未正式成婚为由，不让我露面。
哪怕外界嘲讽我是外室，他也不在乎。
他湿漉漉的脚掌浸湿我的胸前衣衫，寒意直透心底。
我进入穆家九年，并非没怀过他的孩子。
他得知我有孕，第一反应是找大夫逼我堕胎，还强令我服红花汤。
我此生只有亡妻一人，也只要思玉这一个孩子。
他冷酷地说:
你的职责就是把思玉养大，别胡思乱想。
打一巴掌给颗甜枣，他向来如此。
可这次，我鼓起勇气，第一次拒绝了他:
穆公子，九年之约已到，明日，我便离开。
2
穆青云环在我腰间的手猛地一僵，寒眸如利刃般射向我。
冷冷开口:
你究竟要闹到何时?思玉不过是个孩子，你身为他的母亲，没教好他，难道不是你的过错?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闹起来了
母亲?
我神色漠然地回望他。
穆青云和他儿子，何时真把我当夫人和母亲?
当年，身为富贾穆家的接班人穆青云，对我姐姐一见钟情，执意要娶。
穆家长辈不同意，他竟带着姐姐私奔塞外。
起初二人恩爱非常，可穆家独他一根苗，为继承家业，他不得不回来。
返程途中，马车坠落悬崖，姐姐为护他香消玉殒，幸得思玉在腹中存活。
家里不舍穆青云这棵摇钱树，便让我入穆家照料小外甥。
穆青云不愿娶我，虽我顶着他夫人名头，当了思玉九年母亲。
却始终未拜堂成亲，外人都传我是他外室，倒也不假。
我抿唇，沉声道:
青云，你曾许下诺言，等思玉到了启蒙的年纪，就会放我离开。你我本就没有夫妻之实，我长久留在穆家，于你总归是个拖累。
穆青云冷漠的脸缓和了些，目光中竟有了一丝温柔:
你若与我同去，何人敢非议?至于其他，也并非不可……
不必了。
我打断他:
前半生我顶着外室女的骂名，活得艰难。
如今，我实在不想后半辈子还一直以穆家外室的身份，偷偷摸摸地过日子。思玉到了启蒙年纪，我已给他找好私塾，我本就不擅教养孩子，穆家诸事有仆役照料，也不用我插手。
穆青云霍然起身，眼中柔情全无，声音冷若寒霜:
沈离陌，你以为你是谁?这穆家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三日后随我一起为新香料站柜台，你没得选
说罢，他重重甩上门，震得墙簌簌发抖，墙上他为我画的小像也跌落下来。
我苦笑出声，画上之人，其实是我姐姐。
初入穆家前，沈夫人警告我:
要不是我女儿命苦，你又长得像她，哪轮得到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进了穆家，你最好安分守己照顾好我外孙，不然休怪我无情
是啊，我在穆青云身边九年。
若不是侧脸像姐姐，他怎会为我作画，那曾是我为数不多的温暖时刻。
可如今，我明白这不过是虚幻。
房门被一脚踹开，穆思玉满脸怒容冲进来，手中拿着穆青云给我准备的锦袍。
他红着眼，恶狠狠地瞪我:
你这恶妇，想取代我娘亲还想跟我爹爹去露脸，做梦
说罢，他拿剪刀将锦袍剪得七零落，还踩了几脚。
怕他伤着，我伸手去夺，却被他反手一挥。
我的手臂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浸透衣衫。
他眼神慌乱，却仍嘴硬:
只要你赖在我家一天，我就不会让你好过
捂着伤口，我的心彻底死了，九年悉心照料，只换来这父子俩的怨恨与漠视。
3
莫伤了自身，早些安歇。
我轻声叮嘱，转身合上房门。
本已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沈夫人却突然到访，打乱了我的计划。
她身着华服、满身珠翠，见我拿着行囊，难得语气放软:
离陌，思玉是你外甥，你忍心看他孤苦?你留在穆府，也是为沈家着想，不然穆青云另娶，咱们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哼，她不过是舍不得穆府给的荣华富贵。
淡然一笑，迎面走来的两个人嬉闹声打断我要说的话。
流烟嬢嬢，我可想你啦
穆思玉满脸欢喜，拉着流烟的手撒娇。
流烟眉眼含笑，轻抚他的头:
思玉，怎么不来找嬢嬢玩?
穆思玉瞥我一眼，嫌弃道:
总去找你，爹爹要不高兴。我得整治这个恶女人，昨天可把她整惨了
看着他得意的笑，我的心一阵抽痛。
他三岁那年重病，高热不退，我在病榻前守了三天三夜。
之后想为他熬粥，却因体力不支晕倒，厨房起火，险些将我烧死。
幸好他挂念我，跑出来大哭，引来了家丁救我。
当时他抱着我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娘，我不能没有你
可如今，曾经依赖我的外甥，在我的心口捅上一刀又一刀。
这个看似温柔的女人和善地跟我打了招呼，可是说出的话却充满了挑衅。
思玉年纪尚小，沈姑娘莫要见怪。
真是可笑。
我细心陪伴多年的孩子，却对别人言听计从。
还莫要见怪?仿佛我才是个外人。
等他们离开，我看向沈夫人，平静道:
您看，思玉有人照顾，无需我来操心。
流烟不过是青楼女子，就因有几分像我已故姐姐，便蛊惑了穆家父子。
穆青云不仅把香料铺子交给她打理，还与她出双入对。
沈夫人脸色难看，质问我:
你真要离开穆府?踏出这门可就回不了头
我深吸一口气，坚定道:
我想好了，我没有多少个九年可浪费……
话未说完，她一巴掌扇来，骂道:
贱婢就是贱婢，天生没出息要不是我当年心软收留你，你早饿死了
当年，父亲哄骗了从乡下来的母亲。
母亲有了我后，才知父亲已婚，正室就是沈夫人。
沈夫人不止爱财，还善妒，眼里容不得沙子。
带人将母亲堵在菜市口羞辱，京城皆知母亲是勾引有妇之夫的人。
母亲在绝望中生下我后投湖自尽。
若不是我有沈家血脉，父亲不忍，我怕是早就没了活路。
沈夫人又要抬手，我一把挡住，直视她的眼睛，决绝道:
前二十年，我为沈家奉献一切，在沈家受尽羞辱虐待。
现又在穆府耗费九年，已仁至义尽，不欠沈家分毫，从今两不相欠
在沈家时，沈夫人稍不顺心就打骂我，我是后娘的出气包。
在穆府，我不过是穆青云慰藉相思的工具。
我全心照顾穆思玉，换来的却是母亲唯一的遗像被划烂，阿狸也惨遭毒手。
如今，我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自己。
沈夫人气得浑身发抖，甩袖离去。
我转身，对上穆青云复杂的眼神。
此刻的我，已心如死灰，对他再无期待……
4
他朝着我轻轻招了招手，那姿态，仿佛我是一只不听使唤的小狗。
我直直地立在原地，并未挪动分毫。
穆青云的面上瞬间笼上一层不耐之色。
沈离陌，你向来聪慧，理应知晓，离开这穆府，你将无处可依。
我已吩咐外掌柜，为你寻来一只血统更为纯正的波斯猫。
若你觉着思玉难以管教，流烟可助你一臂之力，从今日起，她便与你一同留居穆府。
穆青云眯起双眸，目光如针般刺向我，似是在等我欣喜若狂地接纳，感恩戴德地依从，而后与流烟一同悉心照料他们父子俩。
然而，我已心生倦意，不愿再这般下去。
随你如何安排，这一切皆与我无关了。
我淡淡地回应道。
流烟自穆青云身后款步而出，轻声说道:
我知晓沈姑娘不待见我，我还是离去吧。毕竟我这般无名无分之人，实在不配照料思玉公子。
她佯装委屈，故作姿态地朝着门口走去，可还未走出几步，便被穆青云伸手拦下。
名分不过是我一念之间的事，若你能为我孕育子嗣，我便让你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夫人。
穆青云瞥了我一眼，旋即转身，将流烟搂入怀中。
流烟一脚勾上书房的格栅门，侍候的仆役们见状，忙不迭地小跑出来。
穆思玉满脸得意，瞧向我道:
流烟嬢嬢温柔贤淑，唯有她才配做我小娘。
望着这个我从小带大的孩子，我满心震惊。
你当真这般认为?
我难以置信地问道。
没错你这毒妇，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是你魅惑我爹娘回京，才致使我娘亲遭遇不测
穆思玉怒目圆睁，恶狠狠地说道:
终有一日，我定会为我娘亲报仇雪恨
我看着他胸前佩戴的平安符，不禁长叹一声。
穆思玉乃是早产儿，自幼体弱多病。
为保他平安长大，他的衣食住行，我皆亲力亲为。
甚至连父亲离世前留给我的平安符，也给予了他。
这九年来，无数个日夜的悉心照料与陪伴，竟抵不过外人的几句谗言挑拨。
我抬手，伸向穆思玉的脖颈处。
他下意识地抬手阻拦，叫嚷道:
你若敢打我，我便让爹爹将你逐出府去
我却只是轻轻解下他脖子上的平安符，说道:
思玉，你已然九岁，即便当下有些事你尚不明白，日后也自会知晓。是我未能将你教导好，往后定会有更妥善之人照料你。至于我们，此生怕是再难相见了。
在穆思玉满是疑惑的目光中，我提起行囊，上了马车出城去。
穆府的宅邸飞速向后退去，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我深知，待我离去后，穆青云定会带回新人照料穆思玉。
可这一切，皆与我再无关联。
这蹉跎的三十年已然过去，如今，我该为自己而活了。
就在我即将踏入城门之时，一只手从身后探出，夺走了我手中的通关文书。
一道森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离陌，你想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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