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7往日之影

我教训了她好几次都不改。

女儿委屈地说: 可是它感冒了会冷呀。

我笑她动画片看多了，布娃娃是不可能感冒的。

直到我听见微波炉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爸爸，我好热，好热呀

1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还没等我换好鞋子，厨房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嗡嗡嗡……

又是微波炉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厨房门口。

岁的小女儿楠楠正踮着脚，小手还按在微波炉的老式旋钮上。

炉腔里，那个她视若珍宝、如今却被塞进去的布娃娃，正透过模糊的观察窗，用纽扣做的眼睛无辜地望着我。

那是她姐姐冉冉留下的。

一个穿着褪色红格子裙、脸上带着永恒微笑的旧娃娃。

我瞬间被烦躁填满。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把娃娃放微波炉

我的声音拔高，盖过了微波炉的噪音，顺手粗暴地按停了旋钮。

嗡嗡声戛然而止，厨房瞬间陷入一种近乎诡异的寂静。

楠楠吓了一跳，瘦小的肩膀瑟缩了一下，转过身来。

她穿着略显宽大的旧睡衣，眼圈微微发红，小嘴委屈地扁着:

可是爸爸……她小声说着，艾米生病了……它……它感冒了……会冷的……

……

一股无力感顿时淹没了我。

离婚后，妻子带着姐姐冉冉住到了城东，之后一场该死的意外彻底夺走了她们。

我平时工作忙，大部分时间陪伴她的只有动画片和姐姐留下的玩具。

我试图压低情绪，语气努力软化:

傻孩子，跟你说了多少遍，看动画片要分清现实布娃娃是棉花和布做的，它们……

话语突然被一种异响切断。

嘤……

像是什么东西在哭?

不是人的声音，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厨房里异常安静，只有冰箱仍在发出有节奏的滋滋声。

我屏住呼吸，瞥向微波炉。

它明明停了呀?

我充满惊疑，准备打开微波炉。

可就在这时。

一个无比清晰、带着剧烈痛苦的童声，穿过微波炉厚厚的金属门板，冲进我的耳膜里。

爸爸，我好热，好热呀

2

那声音如钉子般扎进耳朵，我脑子嗡的一声炸开。

谁?谁在里面?

我失控地大吼，猛地拉开有些微烫的炉门。

热气和焦糊味冲了出来。

微波炉里只有那个叫艾米的布娃娃，它的绒毛有些烤焦发黄，纽扣眼睛因为高温掉了下来。

我一把抓了出来，布娃娃在我手里还有些温热。

厨房立即又安静了下来，那个诡异的声音消失了。

我喘着粗气，转头看向被吓傻的楠楠:

楠楠……

我问道，声音还在发抖: 你听见了吗?刚才那个声音?

楠楠拼命地摇头，脸上还挂着之前的泪痕。她看着我突然间粗鲁的举动，眼里只剩下了恐惧。

没有声音呀，爸爸……

她声音很小，眼神茫然地看着我: 只有微波炉的声音……还有你的说话声……

是我幻听了?工作太累?

还是……想起了冉冉?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一紧，随即涌上来的是深深的疲惫和自责。

我刚才太凶了。

看着女儿可怜的样子，我心里一软，扔掉娃娃，向她伸出手。

好了好了，爸爸错了，吓着你了，过来抱抱。

楠楠立刻扑进了我怀里，紧紧地抱住我。

我也抱着她，下意识地抬手，手指习惯性地伸向她脖子后面的那块胎记。

指尖滑过皮肤，这触感有些不对。

脑海立刻浮现出那块微微凸起、边缘清晰的月牙形胎记。

可我现在摸到的……是圆的?一个边缘圆润的圆形。

不对劲。

这触感我异常熟悉，可它绝不该属于楠楠。

我全身肌肉绷紧，指尖像触电一般僵在那里，然后再次挤压，来回摩擦那块皮肤。

冰冷，光滑。

而且绝对是个圆形。

可楠楠的胎记明明是月牙状，是缺了一块的月牙

楠楠在我怀里动了动，脖子被我手指无意识地按着，感觉到有点痒。

爸爸……你怎么啦?你按得我有些痒痒的。

她的声音像往常那样，甚至带着点刚才委屈残留的鼻音，那么自然。

我猛地松开手，声音干巴巴的，像吞了沙子般地说道:

啊?没……没什么。

她眨了眨眼，似乎觉得我有些奇怪，但也没追问，小声嘟囔:

哦，那我把艾米捡起来。

楠楠低头跑开，弯腰去捡那只掉到地上的布娃娃，之后跑到自己的房间。

厨房里只剩我一个人。

冰箱依然单调地滋滋作响，厨房里的焦糊味还没有完全散去。

炉门开着，像是一个黑洞洞的缺口。

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回荡，冰冷又清晰。

那个圆形的胎记只属于冉冉

3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趁楠楠上学的时候，从她的房间拿走了那只被烤焦的布娃娃艾米。

几经辗转，在一个偏僻老旧的居民楼里，找到了朋友介绍的大师。

屋子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的味道。

大师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穿透力。

我甚至有些不敢直视他。

大师，请您看看这个……这是之前说的小女的玩具，她有些不对劲……

大师接过布娃娃，枯瘦的手指在绒毛上捋了捋，没有多问。

他走到一张铺着暗红色布的方桌前，桌上放着一个古旧的铜盆，他把布娃娃放进盆里。

又从旁边的木盒里捻出一些粉末，洒在布娃娃的身上，接着点燃三根细长的香，插到盆前的香炉里。

青烟袅袅升起，整个过程非常安静，只有香头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大师闭上眼睛，对着铜盆低语了几句我听不清的话。

片刻后，他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到我身上，说道:

这娃娃上，缠着另一个孩子的念想，很重，很执拗。是你家的孩子?

我心里猛地一沉，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

是……是我的大女儿冉冉。我语无伦次地说道:

她和楠楠是双胞胎，样貌很相像，一个短发，一个长发……后来……后来我妻子离婚，她和她妈妈一起住了。

大师点了点头，又问道: 那个叫冉冉的孩子呢?现在在哪里?

……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张了张嘴，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大火……浓烟……警笛……焦黑的废墟……画面碎片迅速闪过我的大脑。

我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却异常艰涩:

她……她死了。一年前，她和她妈妈住的地方……失火……

她们住在城东，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都没了。

4

难怪。

大师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们家庭关系如何?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我心中的阀门。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双手用力搓了搓脸，眼圈已经控制不住红了:

大师，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我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痛苦的自责。

我和她们妈妈……感情越来越差，三天两头吵架，忽略了孩子，尤其是冉冉。

提到了她的名字，我停顿了一下才艰难地继续:

她以前多爱笑啊……后来变得特别沉默。有一次她想让我陪她去游乐场，可我呢?就随口敷衍了她……我……

我说不下去了，悲伤地低下了头，双手捂着脸。

这一段是我最痛苦的回忆，以至于每次想起，情绪都会变得异常激动，根本控制不住。

大师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似乎见惯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缓缓开口说道:

天降横祸，有时非人意所能左右。你也不必过于苛刻自身。

听你所言，恐怕这孩子心中怕是积存了太多遗憾。对家庭，对你，对年幼的妹妹……

大师顿了顿，又说道:

她不肯走，无非就是放不下这一缕牵挂。你好好待她，助她化解心事，她自然而然就会放下，安心离开，重入轮回。

大师的语气带着一种劝解的意味，温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慢慢塌了下来。

我明白了，多谢大师指点。

我低声应道，心里像卸下了一块巨石，那种如临大敌的紧张感也消散大半。

那之后，我告别大师，回到了家，一切与往常无异。

生活似乎也重新回到了正轨。

楠楠像平常一样上学、写作业、看动画片。

她没有再提起布娃娃艾米生病的事，也没有把它放进微波炉。

胎记的事情好像成了我过度紧张下的幻觉。

紧张的神经在日复一日的平静中，渐渐松弛下来。

无非是心里有未了之事，放不下……只要了却她的心愿……

大师的话在我心里盘旋。

或许冉冉真的只是想念爸爸和妹妹了?只是想弥补之前空缺的亲情?

5

这天，我推开家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客厅没人，厨房也没人。

奇怪?

平常这个时候，楠楠都应该躺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楠楠?

我扬声对着她的房间喊了一句。

咔哒…咔哒…

隐隐约约的剪刀开合声从房间传来，细微且尖锐。

一股凉意从脚底窜起。

我几步冲到她卧室门口，一把推开。

楠楠正对着门口，站在她的小梳妆台前，镜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脸和动作。

她的右手正握着家用的大剪刀，左手则抓着自己最喜欢的乌黑长发。

冰冷的剪刀刃口距离她的脖颈不过毫厘。

楠楠住手

身体先于意识扑了上去，也顾不得会不会吓到她，蛮力攥着她持剪的手腕，另一只手死死钳住冰冷的刀身。

冰冷的触感让我有些生疼，更让我心惊的是她的反抗力道。

手腕被我攥住时，她几乎下意识地绷紧了手臂的肌肉，往回用力。

剪刀开合，发出咔擦一声脆响。

一片被剪断的头发飘然落下，落到了地板上。

你在干什么把剪刀给我

我将剪刀从她手里硬生生夺了下来，冷汗即刻浸湿后背。

楠楠似乎被我的样子吓住了，左手还保持着抓头发的姿势，呆在原地。

楠楠你知不知道这多危险这是剪刀为什么要自己剪头发?

6

我强迫着自己稍微缓和一点语气。

楠楠的眼睛眨了眨，放下还揪着头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茫然，像是思考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

……我……

她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着，目光有些飘忽地落在镜子里的自己身上:

……我也不知道……就是刚才觉得……短发好像挺好看的……想试试。

短发好看?想试试?

莫名其妙。

从小到大她最宝贵的就是这一头长发，每次洗头，都会小心翼翼的。

她和冉冉是双胞胎，样貌很相似。走在外面连邻居也经常认错。

家人们区分她们最方便的方法就是看头发。

楠楠是长长的马尾或披肩发。

而冉冉呢，那个活泼的孩子，总是剪一头利落的短发。

可现在……楠楠竟然说短发好看?还把留了多年的长发剪掉?

我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那张原本属于楠楠的脸，骤然扭曲了一下。

灯光在镜面上微妙地转移，那张脸的轮廓也瞬间发生了些许变化。

熟悉而又陌生。

瞬间一股更强的寒意直冲头顶，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我手里仍然攥着那把冰冷的剪刀，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嘴巴控制不住地说出了那个名字，带着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颤音:

冉冉……

7

爸爸?楠楠被我脸上的惊恐表情吓到，小臂膀抽动着:

你……你又想姐姐了吗?

她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将我失控的情绪瞬间浇灭。

我回过神来，用力地眨了眨眼，发现镜子里的面孔已然变回楠楠的模样。

那个我熟悉的，有些惊慌无措的女儿。

是啊……我肯定太想冉冉了，看错了……日有所思……

我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掩饰着声音里的颤抖:

你突然说要剪头发……让爸爸一下子想起了姐姐。你姐姐，以前就是喜欢这样利落的头发。

是呀，姐姐上学时还被人以为男孩子呢女儿见到我主动谈起姐姐的话题，似乎有些开心。

还有一次……

好了

我有些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都过去了，楠楠。还有，以后不要碰这种危险的东西听到没有?

没等女儿回答，我就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晚餐在一片沉默中度过。

我草草哄楠楠睡觉后，几乎是身心俱疲地栽倒在床上。

黑暗瞬间吞噬了我的意识。

8

醒来后。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既熟悉又朦胧的地方。

冉冉就坐在我旁边，她穿着那件蓝色小外套，头发剪得短短的，干净又精神。

爸爸

她侧过头看着我，声音轻快。

我也笑了，心里涌起一阵酸楚的温暖: 冉冉……

你最近好忙哦。

她像个小大人似的抱怨，撇着手指头说道:

要看好楠楠呀，那丫头最近还挑食，我那天都看到她把胡萝卜藏在饭碗底下……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亲切又自然。

……还有你呀，爸爸，别总是加班到那么晚，要早点休息，对身体不好……

梦境温暖得让人沉醉，我满足地听着，只希望这一刻是永远。

还有，邻居家的陈爷爷……

我知道了，知道了。

我露出欣慰的笑容，想用手去摸摸女儿可爱的小脑袋。

可是，就像骤然熄灭的灯一样。

她的声音忽然毫无征兆地低了下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变得苍白、空洞。

温暖明亮的背景在无声中扭曲，变成无边无际、翻滚滚烫的橙红色。火焰在四面方疯狂窜动，发出可怕的咆哮

那场火灾……

好热。

冉冉的声音变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热的胸腔里挤出来的一样:

……好热啊……爸爸……真的好热……好疼……

她小小的身体在无形的火焰中逐渐蜷缩，小脸上充满了极致的痛苦。

我的心在梦中瞬间被撕裂，巨大的愧疚和悲伤喷涌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冉冉

我嘶吼着，想要冲过去，但双腿像是被粘住似的，无法动弹。

那时候……爸爸不在你身边爸爸不在呀

离婚后法院将冉冉判给了前妻，那场发生在深夜前妻家中的大火，从此成了我永远无法逃脱的噩梦。

此时此刻，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冉冉被火焰彻底吞噬……

别骗人了

她猛地停下来扭曲的动作，脸朝着我的方向。

用一种极其清晰、又带着怨恨的语气，刺入了我的意识深处。

那晚，我明明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