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染山河

在父辈的耳濡目染下，我自幼便立志要成为一个野心与智谋并存的权谋家。

为此，我不择手段，心狠手辣。

甚至成日以假面示人，靠极致的拉扯周旋于各个男人之间。

我将母仪天下、青史留名当成我的终极目标。

眼瞧着太子非我不娶、大将军对我情根深重，距离我走进权力中心只有一步之遥时。

我那位高权重的父亲竟说，要将我许配给不思进取、穷奢极欲的端宁侯燕咏。

1

父亲背着我与燕家签下婚书那晚，我也为自己争取过。

相府累世公卿、门生遍布朝堂，女儿知陛下早对相府有所忌惮，父亲就我一个独女，女儿下嫁任何世家，都有『结党营私』之嫌。

女儿明白父亲为薛家计的苦心，可只有一点不明白。

太子殿下曾公然表示『非薛家女不娶』，父亲想让薛家独善其身，可嫁太子亦可存续荣耀，这明明也是个省去皇家无端猜忌、表忠心的法子。

我始终记得，母亲弥留之际红着眼对我说:

母亲这一生嫁给了天下最本事的权臣，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权势，母亲的朝朝更有天赋，你生来就不该被埋没在后宅，你该嫁天子，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从会走路起，我便学最苦的防身术。

为了锤炼心性，我甚至在寒冬中只穿单衣抄写经书，用反人性的训练来培养耐力，克制弱点。

旁人姑娘家还在任性贪玩的年纪，我已经强迫自己忘记喜好——

我讨厌甜食，偏要日日食用三碗，只因我不喜欢被人用喜好拿捏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我必须对自己的欲望有着游刃有余的掌控力。

凭我的资质，定能母仪天下。

可眼下，我等来的是不留情面的一巴掌。

父亲问鼎首辅之位，看问题的眼光终究比我毒辣太多。

为父自幼教你权术，你都学到哪去了?武周之祸，殷鉴不远太子是个糊涂的，你以为陛下是好忽悠的?他绝不会容许一个母家势大的太子妃一步步蚕食他的江山。

话落，父亲又搂住我的肩膀，苦心劝道: 端宁侯燕咏胸无大志，可他虽不成器，却有个极善经营敛财的嫡亲姐姐燕乔。

你嫁过去，一来，是薛家给陛下递出的投名状，让薛氏得以存续荣耀、千秋万代。二来，燕家家财万贯，除了情爱，你大可富贵无忧地过一辈子。

生于世家之中，我享受着旁人几辈子都难以企及的荣华与体面，家族兴盛，我方能尊贵至此。

就算是为家族大局牺牲自己，也是我该担的宿命。

这一巴掌，我受得心服口服。

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女儿的婚事全凭父亲做主。

父亲这才欣慰地点了点头，有豁达知命的觉悟，才配做薛家的女儿。

可父亲不知道的是——

我愿意嫁给燕咏，却并不代表我会就此认命。

2

夜里，我让人将一封密信送到了我的竹马陆斩霄手中。

陛下信重英国公。

陆斩霄作为英国公世子，年纪轻轻便有不少军功傍身，日后注定手握重兵、身居要职。

这便是我自小放下身段与他逢场作戏，引得他对我情根深重的缘由。

……

月色渐暗，陆斩霄翻墙进了我的院子。

他如离弦之箭般，大步向我跑来。

我被陆斩霄紧紧搂在怀中。

他有些失控，腰间勒着我的力道有些重。

朝朝，你的信我看了。

我就知道，你和太子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那些讨好太子的事，都是他们逼你做的，对不对?

这信，自然是我信口胡诌的。

我往陆斩霄怀里钻得更深了些，委屈道: 可婚书已签，明年开春我便要嫁给燕咏了，我们终究是有缘无份。

话音未落，陆斩霄抬手捂住了我的嘴。

他斩钉截铁道: 朝朝安心，我不日即将替父出征出征，匈奴气数已尽，不足为惧，我定能在你出嫁前凯旋归来，届时，我拼上一身军功求娶你，不会再有人反对。

我虚情假意地与他对视，陆哥哥……我信你。

陆斩霄对我许下承诺后便要离开，我不宜久留，我会光明正大地娶你，绝不会坏你的名声。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纯良。

可惜，偏偏碰上了我这样的坏女人。

我欺身而上，从背后搂住了陆斩霄的腰。

陆哥哥，今晚别走好不好……

陆斩霄僵在原地。

我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指尖沿着他腰腹间的软革一寸寸游走:

明日，我便要被父亲禁足待嫁，未来之事，变幻莫测，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不想将自己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陆斩霄喉结滚动，脸红烧到了耳根。

我趁热添了一把火: 陆哥哥，我想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你，求求你……

一番暧昧拉扯下，情欲最终占据了陆斩霄的理智。

床帏间，陆斩霄眼中翻涌着情欲与挣扎。

朝朝，若我能回来，定不负你，我陆斩霄此生，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只听你薛朝一人的差遣。

我要的，便是这句话。

英国公夫妇古板，将陆斩霄养成了一个克制守礼的人。

可这样的人一旦冲破了理智的躯壳，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拿这所谓的贞洁绑架陆斩霄。

日后，他会一步步成为我谋权最好的棋子。

……

次日我起身时，陆斩霄已经走了。

锦被上还残存着笨拙而温柔的痕迹。

心腹竹韵来回我: 陆将军像是受了刺激，今日便带着人马往边疆去了。

我淡定地坐到铜镜前，知道了。

竹韵接过我手中的梳子，不解道: 小姐为何要骗陆将军?您与燕家的婚事分明被提前到下个月，待他回来，小姐早已为人妇了，又何必要与他做昨晚那场戏?

我摸了摸自己红润的脸颊，答非所问: 那又如何?横竖我那未婚夫燕咏也是个成日眠花宿柳的花花公子，我凭什么要为他守身如玉?找个身子好的男人欢好一夜，不过消遣罢了。

更何况，这只是我棋局中的第一步。

父亲那句武周之祸、牝鸡司晨反而提醒了我。

臣若精进，也可为君。

既然老皇帝成日猜忌薛家，那我便慢慢熬死他。

横竖我年轻得很。

待老皇帝驾崩，我有的是机会拿捏太子。

如今，我不过是嫁个人而已，谁会在乎这个?

自古以来，多得是周旋在男人之间、靠谋略与魅力收服男人，踩着他们登上高位的前辈。

男人嘛，只要有用，多收几个又有何妨?

3

父亲了解我的性子，知道我不会坐以待毙。

为防节外生枝，陆斩霄人刚抵达边疆，父亲就马不停蹄地将我嫁进了燕家。

我并没有自乱阵脚。

毕竟，陆斩霄的用处在日后。

眼下，我必须先解决端宁侯府这个大麻烦。

大婚当晚，燕咏就让我独守空房。

此刻，他正与家中那位贵妾颠鸾倒凤。

燕家的底细，我已经让竹韵查清楚了。

燕咏空有一个兵部的闲职。

整个端宁侯府，全靠那位写出治水之策、得陛下亲封为公主的嫡长女燕乔支撑着。

燕乔生财有道、极擅置业。

可三个月前，驸马被卷入冤案之中。

燕乔宁肯散尽家财，也只想为心爱之人讨回一个公道。

谁知燕咏伙同老夫人，替燕乔写下了和离书。

那时，燕乔已有身孕。

燕家人以此威胁:

此时与驸马划清界限，侯府还能为你和孩子提供一个庇护所，驸马的死期已经提上日程了，难道姐姐想把这唯一的血脉也搭上?

为了保住腹中孩子，燕乔咬牙拿出了三成的私产，供燕家肆意挥霍。

多么讽刺啊

父亲口中的富贵之家，不过是一群敲骨吸髓的薄情之人。

我将繁琐的凤冠甩在地上，将竹韵唤到跟前:

现下你明白，为何我会乖乖听话，嫁给燕咏那个废物了吗?

竹韵心领神会，小姐……是想拉拢端宁侯的姐姐，燕乔?

没错。

燕乔是个真性情又有智谋的女子。

欲谋大事，只有武将的忠诚可不够。

财权自主、持筹握算方能维系人心，让每一步都走得稳如泰山。

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以为布下了精密的棋局，便能高枕无忧地掌握天下大势。

可我，偏要做这搅局的人。

待我站在权力之巅，这天下规则，皆由我薛朝来定。

4

第二日一早，燕咏与我草草向老夫人请安后，便出府寻狐朋狗友潇洒去了。

老夫人身边站着的，是她的嫡亲侄女，替燕咏掌了三年家的贵妾苏青黛。

按例，主母入府后，理应交接管家对牌。

可苏青黛却仗着老夫人的宠爱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地挑衅我。

朝妹妹不知道，端宁侯府家大业大，若非常年经手之人，只怕连账目都看不明白。

您可是相爷唯一的女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既嫁过来了，养好身子，赶紧替咏哥哥生个嫡子才是正事，管家的琐事，自有姐姐我替您担着。

尊卑不分，僭越犯上。

这样的货色，若在母亲手底下，定活不过一个时辰。

可既要招揽燕乔，就必须先帮她解了眼下的困局。

这偌大侯府，没有一个人将燕乔当成女儿。

就连苏青黛一个妾室，也敢拿着把柄为难燕乔。

我一个轻飘飘的眼神，竹韵已经一脚踢在苏青黛的膝盖窝上。

这个力度，足以让她瘸一条腿。

什么身份，也敢唤我们夫人妹妹，瞎了你的狗眼

我不怒自威，苏青黛果然怕了。

她拖着红肿的腿，爬到老夫人身边，哭得梨花带雨:

姑母，你看她如此娇纵跋扈，日后我们岂不是要看她的脸色过活

好啊这才嫁进来第一天，就敢给婆母脸色看。老夫人拍桌而起，怒目圆睁。

念在你爹是首辅的面子上，老身今日可以不休了你这毒妇，可你背礼违义、不敬婆母，老身今日必要动家法，治你一顿板子

可笑。我冷哼一声，懒得再同她们浪费时间。

且不说婆母这把年纪，燕咏这个废物侯爷连个诰命都没为您争来，丢人都快丢到邻国去了。

再说……若要论尊卑，侯爷的姐姐，燕乔公主才是这侯府真正的主子，你们以下犯上，我可不愿意与你们同流合污，按规矩，我合该先去拜见公主。

在那两个人喋喋不休的骂声中，我泰然自若地往燕乔的院子去。

这回，连老天都在帮我。

让我有机会慷他人之慨，拿这几个跳梁小丑给燕乔送个人情。

5

我料到燕乔在侯府会过得艰难。

却没想过，她的日子会比我想得还要狼狈。

燕乔住着最偏的院子，深居简出。

除了安胎药是最名贵的，其余的衣食住行几乎都在刻意藏富。

看来，端宁侯府的人是想将这个女儿吃干抹净，不留余地。

内室熏着浓浓的艾草。

燕乔脸色惨白，半倚在榻上。

她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像个提线木偶般，说着机械的话:

我一个有名无实的公主，哪配让相府嫡女屈尊降贵来此拜会，说吧，你又图什么?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

燕乔开门见山，我亦快人快语。

公主身后有着富可敌国的私产，却如此忍辱负重，藏身于侯府，除了想保住这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孩子，只怕还有其他目的。

燕乔眉眼微颤。

您比谁都清楚，端宁侯府的人恨不得将您吃干抹净，您必须保住孩子，攥紧手中的家业，才有筹码为那冤死的驸马讨回公道。

我掷地有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我直言不讳，燕乔反而放下了警惕。

薛小姐倒是看得透彻。

燕乔长叹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

父皇忌惮功臣，想找个由头治罪，偏偏我那夫君是个死心眼，非要去趟那浑水，替人上书鸣冤，这才连命都丢了。

如今，我一个有名无实的公主，纵然有万贯家财又能如何?自古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一个徒有其表的侯府对上皇家。

我垂下眼眸，有一瞬间的神伤。

男人角逐权力，为何女子却要被迫成为牺牲品?

我们亦有血有肉，有思想与尊严。

凭什么?这不公平。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燕乔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如今奸佞横行，帝王昏聩，若朝廷腐朽下去，驸马只怕要冤沉海底了。

燕乔似乎察觉到我的心思，薛小姐想做什么?

若旧朝腐败，自当改朝换代，另立明主，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

我与她对视，目光灼灼。

支开所有人后，燕乔的眼神变得狠戾:

自开朝起，圣祖皇帝便剥夺了女子考官的路，女人的路被彻底堵死，连朝堂都进不去，何谈谋权篡位?你有什么筹码让我相信?

我微微一笑，拿出了陆斩霄的另一半令牌: 这是英国公世子留给我的护身符，可调动他藏在京城的千精锐，除了情分，我还有一个杀手锏，来日，他必定会心甘情愿地扶持我。

我起身欲走，言尽于此，公主有多少气魄与胆识想为腹中的孩子、为爱人争，我静候佳音。

可不过五步，我便被叫住了。

薛朝，我信你。

我转身时，燕乔撑着榻沿坐直了身子。

熏香从她发丝间袅袅飘出，却掩不住那双骤然发亮的眼眸。

你想要什么?或者说，我能帮到你什么?

我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放肆道:

我要你名下所有产业，江南十三州、漕帮，以及各地七十二家以你为首的商会皆归附、忠心于我。

燕乔脸上是微妙的欣赏，你倒是大胆，竟敢以此架空朝廷。

不让那群人着急，他们如何会露出破绽?我自信道。

只盼那一日到来，你可以信守承诺。

那日，我与燕乔击掌为誓。

凰临天下时，必禁闱释才、牝鸣开科，澄宇清寰。

6

燕乔素日藏拙，遇事却应对自如。

只要她想，便能在端宁侯府的严密监视下来去自如。

自驸马案后，燕乔名面上的铺面产业被查抄充公了不少。

国库空虚，陛下横征暴敛，对经商者横征暴敛。

各地商会的会长人人自危，苦朝廷已久。

中秋那日，燕乔带回了好消息。

大大小小的商会自愿合并，以我为话事人，他们愿意扶持明主，就算散尽家财，也只求一个公道，一个商贾不贰、不再被权斗碾碎牺牲的世道。

有了商会的支持，许多事办起来就方便多了。

可我们还没来得及庆祝。

燕乔便毫无预兆地早产。

那日，羊水哗哗啦啦地流了一地。

为掩人耳目，稳婆与医师都是提前安排好、绝对信得过的人。

可人算不如天算。

这两人刚被竹韵一路颠簸接到府中，便被燕咏带着一群家丁拦了下来。

什么阿猫阿狗，也是你能随便领进门的?

竹韵武功再高，一时也应付不了这么多人。

我将燕乔扶到榻上。

一边替她把脉，一边低声安慰: 放心，我自幼学医，就算今日在外头事发突然，为你接生也是绰绰有余。

可我算无遗策，却唯独没料到，燕乔会气血逆行，有难产之象。

气血不足，无力送胎是生产大忌。

此刻，唯有请医师施针活血，才能助她生产。

我冲出去时，满地都是哀嚎的家丁。

稳婆已经被打晕了。

苏青黛与老夫人正扯着医师的手，振振有词道: 自古妇人生产都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的，痛些时候也就过去了。

我们侯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公主身体有恙，那是要请御医的，要是叫你一个外男看了去，传扬出去，我们侯府还怎么见人?

这是我第一次在燕家发怒: 你们处处为难，无非是想让燕乔今日一尸两命，好侵吞她的私产，你们还真是世间少有的厚颜无耻之人。

苏青黛瘸着一条腿，却还是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自古女子和离归家，这嫁妆也理应一同归家，这是规矩，亦是道理，容不得朝妹妹来管。

不好了，公主已经昏迷了这该怎么办?燕乔的婢女惊慌失措地来问我。

来不及了。

燕乔已经没有力气自主生产，医师来了也不管用了。

当下，只有剖腹取子才能同时保住燕乔与孩子的命。

我没有工夫再与他们纠缠。

我的暗卫已经到了。

我对着众人放下了狠话:

外人你们拦得了。

可你们要是敢阻我一步，我不介意杀几个人，横竖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他有的是法子捞我出来。

你们有几条命，自己掂量掂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