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引作者

无论问她什么，琵琶女只弹琵琶不做声。

直到那天，夫君说要娶她当小妾。

她砰的一声跪在我面前:

夫人，请放奴家一条生路，奴家只求自由。

1

我本不想理会。

一个小小妾室而已。

成婚三载，萧廷猷妻妾有几个早已数不清。

曾经的一世一双人，早在踏入萧府时烟消云散。

可那天我却鬼使神差走到她门前，瞧见她在房中默不作声割破自己的手腕。

尘封已久的心蓦然松动了。

细嫩的手臂上布满了伤痕。

有深有浅。

有十来年前的，也有近一两个月的。

我给她割伤的手腕缠上纱布，悄悄把了个脉。

见安好。

拧眉不悦道: 萧府门第显赫，满京城多少闺秀想尽一切办法进门，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琵琶女闻言立即跪伏于地: 奴家万万不敢，萧少爷龙章凤姿，夫人更是菩萨心肠。只是这世道女子活得实在太艰难，奴家被束缚了十年，往后余生只求能像檐下雀儿般自在飞一回。

若不得自由……纵使拼了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的话让我恍惚了下。

曾经的我也是这般痴傻。

为了自由，为了让世间女子能堂堂正正地求医问药，拼了命想冲破封建的束缚，却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现在只剩下孝敬公婆，侍奉夫君。

夫人，一旁的小丫鬟低声提醒，大少爷快回府了，您该回去备茶了……

我轻点了点头。

成婚那日，我亲手为他烹了一盏清茶，他含笑饮尽，仅道了句甚好，真想日日能喝上夫人亲手备的茶。

自此，我便日日煮茶候他。

纵使一年三百余日，他鲜少踏入我院，我却仍痴痴盼着，盼他某一日会掀帘而入，再饮一盏我亲手斟的茶。

见我起身欲离，琵琶女忽地轻拽住我的衣袖，指尖微颤: 夫人，可否……听一听奴家的故事?

她眸中噙着泪，清澈如秋水，让我一时怔住。

我缓缓坐回，小丫鬟却急得嗓音发紧: 夫人大少爷他……

我眸光一冷，厉声呵斥: 放肆退下

2

琵琶女出身寒微，生于穷巷陋室。

却生得一副好皮囊。

五岁时被爹娘卖到县城一户富庶人家当冲喜小娘子。

她在赵家十年，名为童养媳，实为婢女。

每日天不亮就要跪在病榻前，给那奄奄一息的小夫君煎药喂饭。

稍有差池，便会给公婆狠狠毒打。

十五岁那年，赵家小公子终究没熬过寒冬，而曾经富庶的赵家也在小公子死后败落殆尽。

去年深秋，赵家婆母用五两银子将她转卖给运河上的画舫。

因她弹得一手好琵琶，被迫在酒气熏天的船舱里强颜欢笑。

醉客将热酒泼在她手背上，纨绔子弟用金锞子砸她的膝盖……

她疼得指尖发颤也不敢停弦。

那个雨夜她试图跳河逃走，却被船工用带倒钩的竹竿拖回来。

奄奄一息之时，遇上了萧廷猷。

他给她治好了伤，甚至带回了家。

3

夫人，奴家知您菩萨心肠，求您大发慈悲，救救奴家这条贱命吧琵琶女凄声哀求，纤弱的身子再次伏在地上连连叩首，额间已渗出殷红鲜血。

我垂眸凝视良久，终是轻叹一声，从广袖中取出一粒莹白药丸，置于掌心:

你若能立下血誓，此生绝不背主忘恩……

不待我说完，琵琶女已颤抖着从我掌心拿过药丸，仰头吞下。

她抬首时泪光盈盈，苍白的唇瓣绽开一抹绝处逢生的笑靥: 谢夫人救命之恩，奴婢愿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报答夫人

4

夜色沉沉，不知等候了多久，萧廷猷终于踏进我院子。

脚步轻快，连衣袍都带着风。

夫人，礼数都备齐了吗?吉时定在几刻?……他眉眼含笑，语气热切，脸上还印着五姨娘的唇脂，秋娘虽被退过婚，又出身乐籍，但我们可不能怠慢她。

他一句接一句地说着，字字欢欣，却像刀子割在我心头上，连呼吸都带着鲜血。

我静静看着他，等他终于说完，才缓缓开口: 唤你来便是为了这事，我已经将她收作家生奴婢了。

按朝廷律法，家生奴婢终身为奴，不得婚配，生随主家，死亦同葬。

萧廷猷笑容一滞: ……什么?

他百般不解: 夫人一向大度，是京城闻名的贤妻。这些年我陆陆续续纳了九房，你也未曾阻拦，今日这是为何?

我冷然一笑，除了记住我大度，其他却忘得干干净净了。

夫君可还记得，曾经我家门前立誓要与我一世一双人?我盯着他双眼笑问道。

萧廷猷身形一滞，慌忙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掩盖自己的心虚: 那不过是儿时戏言……

是啊，戏言罢了。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戏言，那什么才是真?

这个终将没有答案。

我转而正色道: 那秋娘的事我也当做你戏言罢了。夫君若想再纳妾，可另选他人。

夫人，你……

他死死盯着我平静的脸，没再说话。

良久，额角青筋暴起，眼底渐渐漫上一层猩红。

砰的一声巨响，挥袖掀翻了茶案上那套青瓷茶具。

那是我死去的外祖母留给我的遗物。

碎片飞溅，在我脸颊上划过一道细微的血痕。

他猛然愣住: 阿惜，我……

我抬手轻轻抹去颊边的血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无妨的，夫君不必愧疚。

失去的东西很多了，再多一件也无大碍。

见此，萧廷猷叹了口气垂下眸，抬脚准备离开。

这么晚了，夫君不留下来休息吗?我问。

说到底，我还是有几分期待。

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不了，五姨娘还在等我。

5

我泄气地坐在床榻上，手指紧紧纠缠在一起。

这事绝没那么简单就能结束。

翌日清晨，萧廷猷便领着五姨娘气势汹汹闯进我院里，命令我解除秋娘的家生奴籍。

五姨娘站在他身侧，红唇勾起一抹讥诮: 姐姐身为正室，理当贤良淑德，遵从夫君才对，如今为了一个小小妾室与夫君作对，莫不是怕被琵琶女比了下去吧?

我猛地拍桌而起: 我与夫君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姨娘指手画脚?

五姨娘泪水瞬间滚落。

我还未反应过来，一记响亮的耳光已重重甩在我脸上。

萧廷猷的手掌火辣辣地印在我颊边，眼中尽是狠厉: 裴芷惜，我劝你识趣点，不然你这个萧家大夫人的位置别想坐了。别忘了朝廷有法，成婚三年若无所出，休妻连理由都不用

我踉跄着跌坐在圈椅里，指尖深深掐进扶手。

太可笑了，实在太可笑了

他竟用这个理由来要挟我。

成亲前，我不小心落水染上寒疾，原想推迟婚期，是他执意如期完婚，并在裴府门前立下誓言，无论生与死都绝不负我。

我养了三个月病才养好，这期间自然也不能要孩子，而他也不过宠爱了我三个月，转头二姨娘已经进门了。

后来，他再也没在我院中留过宿，我又怎能有子嗣?

他却不管，硬拿这个要求强迫我解除关系，否则便去除我大夫人的位置，让我当妾室。

我气得浑身发抖，双眼猩红刚要道好。

琵琶女踉跄冲了出来，跪在地上。

大夫人心善，求大少爷放过大夫人，秋娘不值得大少爷为了我这样做，若是破坏了大少爷您和夫人的情谊，秋娘只好罪该万死。

她打开掌心，颤抖着将十几颗小药丸拍进嘴里。

萧廷猷还没来得及阻止，琵琶女已经倒在地上，嘴角流出鲜血咽了气。

秋娘——

萧廷猷的惊呼与五姨娘的尖叫声混作一团。

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他立马转身安慰起妾室，头也不回地命令我: 夫人，麻烦你赶紧处理掉这个孽障，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我屈身应下。

垂首掩去唇角笑意，示意心腹丫鬟上前。

并暗中将解药塞进她嘴里。

这就是我们的计划。

然而，就在拖着秋娘出去时，身边其中一个小丫鬟突然冲出来对着萧廷猷跪地大叫。

大少爷，秋娘没有死，大夫人是骗你的，秋娘吃的是假死药，奴婢刚看见大夫人已经喂了解药，秋娘一个小时后就能醒来。

我缓缓转身，看着这个半个月前我从人牙子手中救下的小丫头，浑身散发着冷意。

怪不得她每次对于萧廷猷的事情都那么在意，但凡我做晚了一点，言语中却莫名充满了指责的意味。

可是，她以为除去我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当萧家大夫人吗?

太天真了

走上前，我俯身在她耳边轻笑: 你觉得，我能如你所愿吗?

6

我迎上萧廷猷审视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既然这小丫头这样说，夫君不妨请大夫来验看一下，也好还芷惜一个清白

萧廷猷的视线在我与地上瑟瑟发抖的丫鬟间游移，眉间沟壑愈深。

他沉默片刻，沉声吩咐身边的家丁道: 去请府医来。

无人知晓，我乃是传说中神医一脉单传的弟子，外祖母的医术仅传授于娘亲与我。

那假死之药，除却我和娘亲外，寻常大夫根本无从辨识。

就在方才，琵琶女被抬过我身侧时，我悄然点了她两处穴位，现在无论哪位大夫来检查，她都只会是一具尸体，甚至随着时间流逝还会如死人般慢慢变冷、发臭。

这一日，萧府几乎惊动了整个京城的郎中。

但每一位大夫把脉后都摇头叹息: 脉息全无，回天乏术。

小丫鬟面如死灰，仍不死心地狡辩: 定是夫人用了什么妖术，大少爷您再等几天，秋娘一定会醒来。

她笃定。

然而一连等了七天，秋娘身体已经腐烂，招来的苍蝇蚊虫在萧府到处乱飞。

却也没看见她醒来。

而在这七天里，京城也发生了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