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几千次 出自哪

她能变出粮的消息，甚至把隔壁几十里地的村子都吸引了过来。

可我看见她头发全白了。

像顶着满头芦花。

我不确定地问。

每粒麦子都在吃你的命，是不是?

如果耗尽了，你会死吗?

她躲开我的视线，不说话。

1

全村的人都快饿死时。

她带着一个神奇的麦篓出现了。

那麦篓能变出粮来。

我骂她是资本家小姐，骂她是妖怪。

她无动于衷，只是一味地分出粮食给村民。

后来，她差点把命都分给了我们。

我才知。

原来她没有说谎。

她的来处，真的是华世。

那麦篓跟着她来，却没有跟着她走。

而是落在了我手里。

一九四一年，父亲出门讨饭。

回家后，小姑和小叔的头耷拉在了门槛上。

娘拨弄着小姑附在骨头上的那一层薄薄皮肉。

眼前又出现那一片闪耀的金色。

我娘扯扯我的衣角。

娃嘞，是麦子俺看到了一大片麦子。

娘的脸暴露在温和的霞光里，泛着金黄。

麦，麦。

姐趴到娘的跟前，捧起了娘的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娘是生了疯病。

总说，她看到了一片黄金原野。

全是麦子，及腿窝高的麦子。

翠茉，你是饿糊涂了。

爹说娘饿傻了。

把小叔和姑姑放床上，灌了两碗米汤，扛着锄头，又要出门。

三姐有点相信，背着爹偷偷问我有没有真的看到。

我说没有。

抬头，我看到蒙了灰尘的大幅黑色标语支援前线，舍我为国。

低头看到踩得黑黑的干瘦双脚。

我跑到龟裂的田埂上。

手指插进土缝里。

抠出一把干得发白的土。

娘的眼睛早被饿出了毛病。

去年还能看见三丈外的树影。

今年连灶台上的盐罐都摸不着了。

可她总说她看见了麦浪。

金灿灿的麦浪。

从东头一直滚到西头。

我倒是宁愿做个这样的美梦。

爹交的军粮出乎意料地变多了。

前两年，爹亲自背着粮去送。

今年，却有人上家里来收。

爹没察觉出哪里不对，以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娘目视着爹正要离开的瘦削背影，麻木地开口。

要是不交，四娃就有得活，俺们就有得活，你的弟妹也有得活……

闭嘴。

爹也饿，连生气都没有威慑力。

可交的军粮次数多了，爹终于有了疑心。

前两天，征收粮食的人来了。

爹不愿意给，就死活说没有。

喊来了邻居一同反抗，想看看他们的反应。

屋子里空空荡荡，连饭桌都换了。

早几天前都拿去换米了。

这几天就算是一个金豆子都换不了斗米。

想向乡绅求点粮。

那相当于是把家当赔了进去。

仰着脖子等着被宰。

一屋子脸色瘦黄的人，眼神空洞。

围在士兵四周，围成了圈。

直直盯着两个黄皮子士兵。

没有饭桌。

士兵却突然有种上了饭桌的惊悚感。

摸了摸腰间的枪杆子，怒骂几句，跑走了。

爹这才像长了脑子一样。

反复打听，一拍大腿。

说粮食给错人了，叫那鬼日子给骗了。

我很无语。

枪都抵在他头上了。

是给错的事儿吗?

2

爹把挖到的野菜放下，便又要走。

蹲在门槛上磨那把豁了口的镰刀。

磨刀石发出干涩的嚓嚓声。

我在灶间用最后一把麸皮和野菜熬糊糊。

铁勺刮着锅底。

我晌午就走。

爹说。他说话时没抬头。

手指在刀刃上试了试。

三姐抬起头。

去部队?

今年咱家一粒粮都没给部队送过……

爹嘟囔着，把镰刀别进腰间。

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一声。

实在是太久没吃过有养分的东西。

他们说过，过不下去的时候，就去寻他们，我想去讨点吃的。

爹也许很清楚，我们苦，他们不会比我们好多少。

带上这个。

娘掏出块黑乎乎的饼子。

是去年晒干的槐花掺着麸皮压成的。

爹推回去，娘的手就僵在半空。

三姐进里屋，翻出件补丁最多的褂子。

穿这个。

她把袄塞给爹。

这个月，已经有南边逃难来的流民出现在路上。

听说闹出了人命。

出门，不能太扎眼。

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把锄头靠在墙边摆正。

又摸了摸晾在绳子上那几件破衣裳。

最后他蹲下来，用手掌量了量我的脚。

苦了妮了，开春，给你编双新草鞋。他说。

日头尚未爬到树梢时，爹背着空瘪的褡裢出了门。

他走路时微微跛着。

去年送粮回来时摔伤了脚踝，一直没养好。

我们站在门口看他走远。

背影越来越小。

最后变成土路上一个摇晃的黑点。

我回到灶间，往糊糊里多加了半瓢水。

大姐今早回了娘家。

抱着女儿坐在门槛上。

看着空无一物的田地。

一滴泪砸在女儿脸上。

女儿伸出舌头舔了舔，说: 咸的。

姐，你回去吧，姐夫说了，他家里的粮也不够了，你不能老是偷偷回来给我们送吃的。

我劝大姐去夫家，姐夫家里至少还有几口吃的。

放心吧，我们会等爹回来的，爹说他一定会带粮食回来的。

大姐看了看女儿，重重点了点头。

女儿喝了糊糊，渐渐睡着了，嘴角还沾着一点糊糊。

大姐伸手把那点糊糊抹下来，抹进了自己嘴里。

3

爹懊悔被土匪骗走了粮。

但他以前并非是这么轻易相信别人的人。

粮对于庄户人来说就是命根子。

爹吝啬得恨不得都藏起来。

约摸是一九三年。

有外地人躲进了俺们村。

七月份，那个年轻的外地人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爹送他离开。

居然就这么跟着车队一同去了。

再后来，爹神采奕奕地回来。

肉没长几两，依旧那么精干。

唯独脸上的光彩不同了。

回来后，又开始背着粮出门。

这次，一走就是十几天。

娘肯定不止一次地问爹在做什么。

爹也许告诉她了，她却没告诉我们。

自顾自带着二哥、三姐还有我犁地播种。

我们家地好，历年遇到丰年，能多些收成。

可也不会大吃大喝地松懈，家里存下不少粮食。

吃一点新粮，用一点旧粮。

再挖些草药去换口粮。

就这么支撑着等爹回来。

爹回来的那年，是蝗虫卷到我家田地的前一年。

爹继续他的送粮大业。

时不时扛着麻袋出门。

粮食有去无回。

第二年，地里已经旱得没法儿了。

井打了一口又一口。

一点水花也见不着。

爹偷偷藏着自家的井。

奈何一大片地里唯独俺家粮长出来了。

让人起了疑心。

一窝接一窝的人来接水。

吃着我家的水，还要骂我爹。

旱灾加一灾，蝗虫加一灾。

天灾饿死一人，人祸就能饿死十人。

乡绅护着自己的粮，打死了上门讨工钱的长工。

当年的新粮没了。

回了家的爹四处翻找，找了一通。

家里只剩下残存的旧粮。

爹说，前方有人需要粮食。

这话说得响亮。

下一句却是压低了嗓子，低得不能再低。

不是国军，他们叫红军。

爹的语气有一丝隐约的兴奋。

没听过。

我娘摇摇头，我们仨也摇摇头。

爹还想说什么。

可看着我们饿得灰蒙蒙的眼睛。

闭了嘴。

颤巍巍地放下了最后一点旧粮。

却把二哥带走了。

二哥再也没回来过。

那两年里，爹送了十三趟粮食。

两个春秋，带回来了一颗红星。

4

爹走后的第七天。

最后一口给了小姑和叔叔，我家彻底没粮了。

那颗红星给了三姐，三姐又给了我。

我怕丢，放在家里。

娘拿去逗小弟弟玩。

又惶恐锋利的边角划破他的嫩皮肤。

收到了小弟弟的胸前。

没过多久，三姐也已经快没气了。

饿到极点，开始吊着一口气说胡话。

娘啊，五娃没了，早就没了。

娘嘞

我娘翠茉听着声儿，捧着脸尖叫一声。

跑到了水缸旁。

那水缸里只剩见底的一层薄薄的水。

倒影里。

哪里有她的五娃，分明就是她自己。

那颗闪闪亮的红星，正挂在她的领口。

有一瞬间，娘怔住了。

我摇摇头。

怕娘苏醒，又怕她继续昏沉。

娘却将身一转，又抱起了布老虎。

哄着那空无一物的被窝。

还是没醒，混混沌沌地欺骗自己。

那红星给娘，真是不靠谱。

娘有个习惯，总把珍贵的东西都往虎肚子里藏。

夜里，我偷偷抢过布老虎。

还是拿回红星吧。

第二日一早。

娘踉踉跄跄地跟着我。

要把红星夺回去。

却在门口重重跌倒。

娘痴迷地说，这次真的看到了。

良田满穗，万里金黄。

我抬头，依旧什么都没有。

只有干涸土地上被吹熟的空气。

入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一个声音，从那片扭曲的热浪里浮现出来。

一个背着麦篓的女生。

自金光中走出，口中喃喃自语。

我睁大了眼。

太阳悬在她头顶，晃着我的眼。

居然真的回到了 1941 年的渭南，百年啊，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的眼那般亮。

声音更是浸过蜜水一般。

听得人耳根发软。

我盯着她白得发亮的手腕看。

那上头还套着个银镯子。

是个稀罕物。

在我们村。

这样的手腕早该被晒成酱色。

这样的手指也该被磨出老茧。

闺女，瞧瞧，我没说错吧，是仙女，仙女带着粮食来了。

娘扯扯我的衣服。

什么粮。

我只看见一个美如冠玉的女子。

鬼话，那是资本家小姐。

我读过哥哥拜托爹带回来的书。

书里讲，长得这般珠圆玉润的。

都是剥削我们而吃肥的。

5

她放下麦篓。

对着那东西拜了三拜，又重新背起来。

拜过之后，那东西似乎重了许多。

她步伐极慢，走到了我家门口。

那麦篓，不是我们这儿常见的样式。

篓子细密得连麦粒都漏不下去。

我警惕地看着她。

她水红色的嘴唇和乌油油的辫子。

走路的姿势让我想起货郎担上摆的搪瓷娃娃。

腰肢一扭，辫梢上的银铃就叮叮当当响。

怕不是个妖怪。

那种叫资本家的妖怪。

我自认读过进步书籍。

心里充满警惕。

认定她是剥削阶级的骗子。

大家离她远点。

我故意说得很大声。

让周围探头探脑的邻居们都听见。

俺哥以前看的书里讲，这种吃人的东西，叫资本家。

我哥是村里为数不多读书的。

其次就是我。

我便时常狐假虎威。

一半学科学，一半是迷信，学成了个四不像。

她停下脚步。

我看见她鞋底沾着的泥和我们不一样。

是湿润的褐黄色。

像刚下过雨的春泥。

干了一个月，哪儿来的雨。

心下更确定她不是个好人。

劳驾。

她站在我家塌了半边的土墙外。

汗珠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花。

能给碗水喝吗?

娘推我去灶间舀水。

我不去。

娘便让姐姐去。

我们家的水缸见了底。

姐姐不情不愿地刮了半天。

才刮出半碗混着毛絮的浑水。

回来时看见她正从篓里抓出把什么往我家地里撒。

金黄的颗粒在阳光下像碎金似的闪烁。

你干什么

她是不是在使坏招?

我可不会像我爹那样被骗。

冲过去要打翻她的篓子。

可篓子像焊在她手上似的纹丝不动。

反倒是我被震得手腕发麻。

几粒金黄的麦子滚落在裂缝纵横的土块上。

眨眼就不见了。

她也不恼，接过水碗。

我叫穗穗。

她说，是来送粮食的。

我傻眼了，送粮?

真有掉馅饼的事。

说罢，她喝口水便要离开，嘴里念叨着什么。

要多送出点粮食才好。

6

第二天清晨，娘的尖叫声把我惊醒。

院里那三分薄地上。

竟冒出了寸把高的麦苗，青得扎眼。

我光脚跑出去看，麦苗排成整齐的图案。

如同篓底编织的纹路。

穗穗蹲在地头，正把篓子倒扣在地上摇晃。

每晃一下，就有麦粒簌簌落下。

地里的麦苗似乎就往上蹿一截。

这世界上怎会有这种不劳而获之术

妖术

我吓得抓起铁锹要铲那些麦苗。

娘扑过来抱住我的腰。

她精瘦的胸腔下。

肋骨硌得我生疼。

不能铲啊丫头，这是救命粮

穗穗抬头看我。

她的眼睛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 你摸摸看。

她拽过我的手按在麦苗上。

指尖传来真实的刺痛感。

麦芒扎进皮肤，太真实了。

我愣在了原地。

消息传得飞快。

村里人很快聚到我家院外。

王婆子挎着空竹篮。

李老汉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孙子。

穗穗的篓子像永远倒不完似的。

每人捧走一把麦子。

地里就多出一片新绿。

人们被幸福冲昏了头脑。

我做梦一般，看着这副荒谬的场景。

到晌午时，我家院里已经站不下人了。

麦苗也挤挤挨挨地长到齐膝高。

而后，不过两日时间。

我家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拉驴来的，拉牛来的。

将我家的墙头枯草啃得干净。

所有人都是一脸希冀。

空空荡荡地来。

带着一兜子粮食回去。

这分明是妖怪呀。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我简直要被吓坏了。

母亲和村民却将她视为救苦救难的仙女。

太蠢了。

他们要被剥削了。

够了

我拽着穗穗往屋里拖，抢过她的麦篓。

她的篓子在我手里变得很轻，轻飘飘的像个空壳。

戏法都没有这荒诞。

关上门，我仔细且警惕地端详着她的脸。

试图看破她的伪装。

才发现她嘴唇褪去了血色。

腕上的几对银镯不知何时变成了黯淡的铅灰色。

她有点不像我昨天看到的那副小姐模样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其实我的腿有点发软。

但我还是鼓起勇气问她。

实在想不通，就算她是个妖怪。

还能图我们什么。

莫非真是吃人的?

把我们养肥了再吃?

她瞧见我又怕又提防的样子。

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那我便同你说说，我这麦篓，把时间转化成空间，把生命转化成粮食。

她指指篓底刻着的数字。

一连串的零。

大饥荒会死三百万人，你们这个村……算了，我来试试，能救一个是一个。

三百万……是多少个万……

真的……会有那么多么。

救…救人?

我痴呆般认真琢磨起这两日她做的事。

难道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