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在空气里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喝野菜汤了。

我夺过热汤直接浇在了她的头上。

妈，这么多年没来得及告诉你，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个汤。

我生病了熬不过去，你让我忍着，给了我一碗野菜汤。

我被人欺负，你让我忍着，给了我一碗野菜汤。

现在你得了癌症，你都要死了，还是喝野菜汤。

咱家是穷，但穷的不是钱，是命。

1

我不记事儿的时候，爸爸就死了。

妈妈的念叨声伴随了我一整个童年。

她说我就是上辈子来要债的，她自己一个人养活儿子有多么不容易。

以后男孩得结婚，得买房子，这些钱她累断腰筋也赚不到。

我的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甚至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吃食。

别说肉了，能吃顿土豆，白菜，就算改善生活。

我家有个惯例，就是不管吃的是什么饭，一定会有一碗野菜汤。

那时候山上野菜多，挖都挖不完，不好吃但也吃不死人，还能充饥。

我妈每天都会去挖一大筐下来，多的就晒成野菜干，让我当零食吃。

农村，都是各家的孩子在一起玩，他们都有一种面，在袋子里捏碎可以直接吃那种。

每每小伙伴吃面的时候，我只能啃着手里的野菜干。

又干又涩又苦。

舌头已经不分泌唾液了，因为它已经习惯了那个味道，现在我喘气都是一种腥苦的气味。

小伙伴不愿意让我离他们太近。

说我臭，我去小溪洗了澡，漱了口，他们还是说我臭。

妈，我想吃面。

入冬了吃，再扔两根野菜，对了，今天晒的野菜还没收回来。

我拉住妈妈，不是那个面。

那是哪个?你快点说。

好像我说慢了，太阳就会偷偷跳下山崖一般。

那个......那个弯弯绕绕那个面。

她想了一会，应该是反应过来了我说的什么，让小强掰一块给你就是了。

我要了，他不给。

不给你就不吃，怎么那么馋呢，一天天就知道吃吃吃，你知道我养活你有多不容易吗?你知道我以后得在你身上花多少钱吗?

她一把把我推坐在地上，小跑着出了门。

我想告诉她，晚点收也没事，除了咱家没有人吃野菜，没人偷的。

第二次问我妈要吃的，是看见王强吃香蕉。

香蕉我还是认得的，但没吃过，我把他扔在地上的香蕉皮捡起来，舔了舔，确实好吃，比野菜要甜的多。

王强妈妈一把把我手里的香蕉皮打掉。

哎呀，拐子，香蕉皮怎么能吃呢，真是的，我带你去找你妈。

她不是真的心疼我，是看见我舔了她儿子碰过的香蕉皮她觉得恶心，我都知道的。

拐子妈，你也不能这么省啊，就让你家孩子捡强子的香蕉皮吃?

我妈瞪了我一眼，没事，他不吃。

妈，我吃。我仰着脖子。

你吃什么你吃。

我吃香蕉。

我妈狠狠的抽了我一个耳光，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唉，你怎么打孩子呀?要不是我家香蕉吃没了，高低得给拐子分一只。

两大串儿呢，一下午都吃完啦?我妈挑着眉，没好气的说着。

王强妈妈也感觉有点自讨没趣，离开了。

她走后，我妈又狠狠抽了我一个耳光。

2

隔天，我妈给我买回来一串香蕉，一只有手掌大小。

那时候我好像是五六岁吧，一只就和我手掌大小差不多。

皮是黑的，里面的瓤也是黑的。

我咬了一口，除了甜，还有点怪味儿，那也比野菜好吃。

妈，你也吃。

妈不吃，你吃吧。

说完，我妈就开始抹眼泪，我以为是她给我吃烂香蕉后悔了，其实不是。

你知道嘛，这一串香蕉我花了多少钱，我得攒多久才能攒下来，就这破玩意有什么好吃的。

她哭着，哭着哭着开始喊，我嘴里的香蕉也没了滋味。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管我妈要过吃的。

小学报名那天，我妈拉着我去的。

让我看着她把兜里那零的碎的钱掏出来，数了两遍，交到老师的手里。

扭头和我说，你知道这些钱我攒了多久吗?你这要是不好好学习，不给我考个第一，妈的钱就白花了。

上了小学，我的日子更苦了。

我妈不让我出去玩，有时间就得学习。

到了家先把作业写完，作业写完就得背语文课文。

老师没要求背诵的也得背，她的意思就是，别人不会的你会了，肯定没有坏处。

我把语文课本上所有的课文都背了下来，一字不落。

我透过窗户上的铁栏杆，看着外面的飞舞的蜻蜓，蝴蝶，麻雀。

又看了看我妈，妈，我想出去玩。

玩什么玩?在家学习。

我作业都写完了，课文也背完了，我学什么?

我妈摸了摸脑袋，挠了挠，把课文倒着背，明天考你。

不管我困不困，天黑了就得睡觉。

不点蜡也不开灯，这样省钱。

她睡不着可以去外面找人唠嗑，我不行，她说我玩野了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了。

我说我是我班第一，她又改口说晚上不安全，怕我太小走丢了。

有一天，也不知道是几点。

我妈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没有。

门外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女的是我妈，男的听不出来。

就亲一口，哎呦就亲一口。

不行，你别闹。

不就亲一口嘛，这也没有别人，你老公都死多少年了，你不想男人?

3

外面有脚步声，挣扎的声音，还有谁家的筐落地的声音。

啪。

一个耳光。

杨老蔫，你他妈臭不要脸，我看你弟是村长我给你面子，现在你给我滚。

你个臭娘们，摸一把害臊啦?不就是钱么，让我操一下，给你 100 行不行，200 行不行，200 块钱都能操小姑娘了。

你混蛋

又是一阵厮打的声音，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后传来了杨老蔫的呻吟声。

老娘告诉你，我穷是穷，但你别想让我陪你搞破鞋，下次再手贱，篮子给你捏碎了。

骚娘们，你给老子等着，我去找我弟，下个月你家啥也没有。

滚

行，你等着，看下个月谁难受，憋不住了来找我，100 块钱操一次，不能亏了你。

叮叮当当，不知道我妈把谁家放在屋外的铝罐扔了出去。

我妈进屋后，我赶紧装睡，呼吸均匀，不敢乱动。

她进了被窝，抱着我，一抽一抽的，没有哭太大声，怕把我吵醒。

4

有点记不住了，三年级还是四年级，我生了一场重病。

发烧 40 多度，整个人都烧傻了，我只能看见五颜六色的线条在我眼前飞。

我伸手想抓住他们，抬不起来。

然后我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动不了，有鬼在我的脸前吓唬我，用火烤我，用冰冻我。

我害怕，强睁开眼睛，耳朵里也能听到些声音。

拐子他妈，赶紧给孩子送医院去吧，这么烧下去，会出人命的。

送什么送?谁家小孩子不生病啊?生病就去医院你给钱吗?

是村长，村长大叔来救我了。

你这......你就是这么当妈的?

怎么?要不这个妈你来当?不说当妈，当爸也行，以后拐子就是你儿子。我妈说着话，抓起村长的手就往自己的胸上放。

行行行，你别和我耍无赖，我这有两片退烧药，你赶紧给孩子吃了。

村长走后，我妈把我抱在怀里，用温水把药送下去。

但是没有用，一点不见强。

我就说医院的大夫都是骗傻子的吧，开的药都不好使，打针能好使了?一群王蛋。

我又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妈妈忙活什么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被妈妈摇醒。

来，喝野菜汤，去火，喝了就不烧了。

我的喉咙撕裂一般的疼，热汤流淌过去好像铁水刮过嫩肉一般，直接给我疼的一激灵。

都喝了，喝了就好了。

一碗，两碗......

我不知道我喝了几碗，最后扶着炕沿哇哇的吐。

吐的都是绿色的汁水，嘴里又苦又麻。

野菜的叶子呛进我的气管里，我用力的喘着气，只有很少的空气到肺里。

墙上的日历，柜子边的扫帚，一晃一晃的蜡烛光芒，都掐住我的脖子。

它们都恶狠狠的咒骂我，赶紧死吧，赶紧死吧。

我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妈，就昏死过去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退烧药起了作用，还是我命大。

已经不烧了，全身被汗水打湿了好几遍。

我妈在我身边睡的很熟，看我动了，摸了摸我的脑袋，感觉到不热了之后，又翻身睡着了。

我拍了拍她，她没有反应，反倒是拍起了一阵尘土，呛的我不行。

那场大病，把我的嗓子烧坏了，说话很沙哑，就像骨头缝磨出来声音。

又难听又不容易听懂。

本来就内向的我，更加不爱说话了。

5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我变得能吃了，毕竟孩子是要长大的，光靠野菜养不活。

妈妈就去隔壁村打零工，我的伙食改善了一些。

但野菜汤还是每餐必有的，我基本不碰，有的时候会被妈妈强迫着喝一碗。

喝了之后肚子就钻心的痛，得想办法吐出去才好受。

只是这一吐，其他食物也就都跟着吐了。

因为我家穷，长得也不算好看，内向，声音难听。

班里所有的同学都欺负我，说我是一个没有爹的杂种。

没有爹不是精神层面的嘲讽，而是真正身体层面的攻击。

没有爹，就说明你家没有人做主，被欺负了也没有人会帮你出头。

他们打我，骂我，嘲讽我，我都能忍。

但他们往我的新棉袄上尿尿，我怒了，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件新衣服。

我妈亲手给我做的。

他的裤子还没提上，我就把他扑到了。

东子也很意外，平时软弱好欺负的我怎么就敢还手了。

他愣神的功夫，我摸起地上的石头就砸向他的脑袋，有棱的那一面贴到他脑皮的时候，我的手被拦住了。

是我妈。

她不问缘由，一巴掌把我抽翻在地，反了你了，怎么着，想杀人吃牢饭?

回头又把东子抱起来，掸了掸他身上的灰。

这时候东子才反应过来，也真的是被我吓到了，哇的一声，哭的很惨。

我妈抱着他，轻轻拍他的后背，东子不怕，东子不怕，等我回家揍死那个兔崽子。

她从来没有那样安慰过我，好像东子才是她的亲生儿子。

而我就是山后的野种。

到了家里，她一脚把我踹倒，我刚要起身，她又是一脚。

这一下把我踹到了碗架子上，锅碗瓢盆掉落一地。

我盯着手边的菜刀，目不转睛，脑子里也没有想什么，都是空白的。

怎么?想砍死老娘我?来来来，你砍死我，看你会不会饿死。

妈妈捡起菜刀，塞到我手里，想什么呢，砍死你亲妈，然后你就出名了。

我没有真的砍她，但也没放下手里的刀。

东子往我身上尿尿。

尿一下怎么了?少块肉?衣服破个洞?洗干净了不一样穿?

他尿我行，不能尿我的衣服。我盯着妈妈，没有一丝一毫退缩的意思。

尿你怎么了尿你你就拿石头砸他?砸坏了不赔钱?砸死了你不做大牢?

这衣服是你给我做的，第一件，这是我第一件新衣服。

嗓音嘶哑，我用尽我最大的力气把这句话喊了出来，喉咙撕破渗出了血，嗓子甜丝丝的。

我妈愣了，她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她低着头，拽了拽自己的衣角，让那件破旧毛衣更舒展一些。

我就是给东子他家打零工。转头她又开始煮汤，喝点汤吧，消消气。

6

我的小学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学校。

所以我考了全校第一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我妈开心的紧，见人都会说我考了全校第一，好像我给她争了多大光一样。

村长，我家拐子考了全校第一呐。

真厉害，这孩子一看就有出息。

王强妈，我家拐子考全校第一啦。

哎呀，一个小学，第不第一的能怎么着。

婶子，我家拐子考全校第一。

哦，那你家娃上初中的学费凑够了吗?

......

她就想着在邻居面前吹嘘我了，都没想到上学还得交学费这个事。

被人提醒之后，又变得愁眉苦脸的，终于反应过来，学习太好，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妈自己没什么文化，但还算是重视教育。

没有让我小学毕业就辍学，凑足了学费，把我送进了初中。

初中......

她对我的要求更加严格了。

她不仅要求我考年级第一，还得门门考满分。

要是没考 100 分，少多少分就抽自己多少个耳光。

上了初中之后，她就不打我了，她说我也是大小伙子了，再挨打会让别人看笑话。

她就让我跪在一边，一个又一个的抽自己的耳光。

有一次我和她赌气，交了白卷，数学考了 0 分。

她真就打算抽自己 100 个耳光，刚开始我以为她就是闹着玩，平时抽一个两个也就算了，100 个，她坚持不下来的。

当她抽到 50 个的时候，我跪着，哭着，用嘶哑的声音喊着。

大喊我错了，求她不要再打自己了。

我从小到大，没有朋友，没有小伙伴搭理我，我的生命里只有她，我是真的害怕她出事。

那晚上，我眼泪哭干了，嗓子彻底说不出来话。

看着她抽满了 100 个耳光，脸颊肿起老高，嘴角流着血。

我给她磕头，保证以后好好学习，再也不敢了。

她摸了摸我的头，做了一桌子菜，让我都吃了，补补身体。

野菜饼，野菜炒土豆，野菜汤......

强忍着恶心，我把一桌子野菜都吃了。

从那之后，我不吃饭还好一些，吃点东西就胃疼。

和我妈说过一次，她说可以多喝喝野菜汤，养养胃。

7

在几乎门门满分的情况下，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我们市的重点高中。

这回我妈长记性了，先把高中的学费凑齐了之后再和邻居吹嘘。

邻居的口风也变了，因为整个初中的第一名还是很有含金量的。

我也很开心。

因为市重点是全封闭式的学校。

这也是我拼命学习的理由。

我，终于不用跪着看妈妈扇自己耳光了。

我，终于不用天天喝野菜汤了。

高中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咱们村也没有去过重点高中的。

放心吧，妈，这已经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了，升学率很高的。

不是，我是说不知道那里的食堂怎么样，等你开学的时候，我多给你带几包野菜干，你没事的时候吃。

听到这句话，我的胃里又是一阵刺痛。

我强忍难受，不用带了，妈，那么大个高中，还能没我一口吃的?

开学的前一天，我妈把我叫到屋里。

你帮我把这几床被子收拾了。

她递给我几个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真空压缩袋。

这......这是干什么?我用不了这么多被褥。

我想了想，还是陪你去市里，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也在市里打打工，市里工资高一些，给你攒上大学的学费。

晴天霹雳，两耳轰鸣。

我用气泵一下又一下的抽着压缩袋里的空气。

很累，手很酸。

每抽一下，好像能把自己身边的空气也都抽走。

真空压缩袋里的不是被子，是我，被我妈妈一下又一下的抽走我赖以生存的空间。

屋外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却把我周围的水分全都蒸发烘干。

留下的只有燥热，炙烤和窒息。

妈，我感觉你不用陪我去也行，就在家里歇着。

怎么?你烦我?她停下收拾行李的手，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了你的学习成绩付出了多少吗?现在你嫌弃我了?

说罢，她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妈不中用，家里穷，但是妈给你攒钱有错吗?妈为了照顾你去市里有错吗?

我赶紧拦下她的手，妈，我错了，你跟我去市里。

对，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几床被子都被装进了真空压缩袋里，而我，呼吸不到一丝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