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大小姐小说

1926 年，十四岁生日那天，墙头掉下来一个血淋淋的女人。

祖父让她教我三从四德，教我《女则》《女训》，她却教我自由平等，人民解放。

我往下瞥了一眼。

解放?就用你这三寸金莲吗?

谁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用同样的脚，跟她走上同一条道路。

1

小姐小姐秦家大少爷来了

秦家大少爷秦铭，我的青梅竹马，就在七天前我十四岁生辰，他跟我订婚了。

前几天刚见过面，怎么又来找我?

我绞着手中的帕子，有些娇羞地低头。

就是您前两天要的金丝如意纹云锦帕子，布庄里没了料子，过几年才有……

我就是随口说说，没有就算了。我看了眼旁边的人。

旁边是从小照顾我的老赵，他佝偻着身子，嘿嘿地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两颗大板牙。那黄又黑的脸上，褶子比菊花还多。

我平日最恨他这谄媚的样子，可心里高兴，还是赏了他些碎银。

什么?留学东洋?

我蹑着脚扒在窗户上，偷听祖父与秦铭的谈话。

对，我要去东洋学习先进知识，回家革新产业技术，提高生产力。

秦铭的声音温润而不失坚定，像夏日林间汩汩的清泉。

革新?技术?生产力?

秦铭说的这些我都不懂，我只知道，他要离开我了。

秦铭，刚订完亲你就要走，你将我白玉珠置于何地?你将我白家脸面置于何地?

我一把推开木门高声质问，秦铭正跪在祖父面前。

即使是跪着，他也身姿挺拔，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对于我的闯入，祖父只坐在梨花木椅上，淡定地喝了一口白茶。

玉珠，三年后，三年后我回来娶你。

秦铭跪着向我走来，四指朝天，言辞恳切。

我秦铭发誓，三年后回乡娶白玉珠为妻，如有违此誓，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够了你怎么能发这么毒的誓

我握住秦铭的胳膊，将他扶起来。其实心里也知道，以他的性子，只要是想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看到这儿，祖父竟揶揄起来，我说什么?我这个孙女呐，最是心疼你你放心走吧

祖父声音威严中不失爽朗，却让我烧红了脸。

我就知道我说老赵平日总是说什么男女有别，怎么今天特地将秦铭来的消息告诉我，原来是祖父的主意

合着祖父跟秦铭怕我不舍得放人走，在我面前唱戏呢真是过分

你们都让他走，我哪儿拦得住呐?

阴阳怪气完，我一甩袖子走人。

2

第二天清晨，门外，祖父第三次喊我吃饭。

他的影子倒映在窗子上，薄薄的，一片儿纸似的。

我还是生气，不仅气秦铭留学这么大的事都不提前跟我商量，还气祖父串通老赵带着秦铭在我面前演戏。

祖父见我迟迟不应答，苦口婆心起来。

咳秦铭这孩子有追求有勇气，咱们应该支持他，若是他留洋乱了心，回来不认你这个妻子，祖父第一个不放过他

不怪祖父对秦铭赞不绝口，秦铭不仅家境优渥，还才华横溢，孝顺谦和，是十里乡有名的好男儿。

只是那时我们都想不到时过境迁，人心易变。

咳咳咳

窗上的影子掏出手绢擦嘴，我有些忧心。

祖父，您还病着，赶紧回去休息吧，风大。

我推开门，发现祖父身后竟还有一个人。

他秦铭留洋学习，咱也不能落后，这是祖父给你找的先生

祖父收起帕子，你以后好好跟她在屋里学习三从四德，念念女则女训什么的，也好嫁做人妇

女先生?

我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人，不知与她的相遇将改变我的一生。

3

玉珠你好，你可以叫我淑贞。

女人说完，竟要跟我握手，多么亲热的举动

我有些生怯，退进了屋子。

淑贞的长相不如我们南方女子温婉，她丹凤眼，高颧骨——小时候教养嬷嬷说，这是克夫的标志——她嘴还有点凸。

不过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像是长在悬崖上的松柏，任风霜覆盖，不弯不折。

我郎婿刚走，这两天没心情上课。

我一边来回翻看用凤仙花染好的指甲，一边找借口推辞上课。

他抛弃你了?

淑贞在我面前坐下，她知道我在耍大小姐脾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气极，大声反驳，什么抛弃?他说了他会回来他发了誓的

男人的誓言跟狗叫没什么两样。

冷不丁地说完这么一句话，淑贞大口吃起饭来。

你这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知在教养嬷嬷那里，要饿多少顿。

我一边腹诽，一边拈起筷子轻夹了两片笋送进嘴里，又用手捂住嘴，小心地咀嚼起来。

竟没注意她嘲讽秦铭狗叫，也忘了生她的气。

4

淑贞当真是个奇女子。

我们这儿的女子，一层亵衣，一层里衣，一层外衫也就罢了，一套大倒袖外面还要罩一层马甲

淑贞却只穿一层男人的长衫，留着短头发，露出白皙的脖颈——

只有风月女子才露着脖颈儿勾引男人，咱们体面人家，身子可得捂实了，不能平白让人瞧了去

教养嬷嬷的话突然浮现在我脑中。

我隐约觉得淑贞应该是传闻中的新式女子，可一低头，半个巴掌大的脚

什么新式女子，还不是跟我一样缠足的可怜虫。

祖父做木材生意，又写得一手好字，说不上家财万贯，也算是优渥无疑。我作为他唯一的孙儿，他待我如珠似玉，几乎是说什么就答应什么——除了缠足。

那年我五岁，多么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没用。

千百年来女人都要裹脚，嫁不出去你就完了

嬷嬷拿起白布在我血淋淋的脚上打了个结，又扯了扯，扯紧，几乎要连带着把我那双腿也扯掉。

为什么男人不裹?为什么嫁不出去就完了?

我飘在云端，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嬷嬷没想到我会这样问，她先是身子一顿，随即又利落地拿起特制的鞋，咬牙将我的脚塞进去。

终于塞进去了，嬷嬷呼出一口气，声音变得低沉。

奴才当初也这么问过，我爹给我两巴掌我就老实了。

昏厥前，有两滴水砸在我脸上，跟我的泪混合在一起。

苦苦的，涩涩的，麻麻的。

5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 夫者，天也。

淑贞的声音将我从回忆里拉出来。

哼——

我脱下鞋子上了床，这些东西我早就滚瓜烂熟，祖父真是白花银子请了你。

那你是怎么看待这书里说的?

淑贞收起书，坐在我旁边。

什么怎么看待，咱们女人从来不都是照着上面的训诫活吗?

我扯下布袜，今天一天都在房里没怎么走动，所以没挤出血和脓。

淑贞也脱下她的鞋袜上了床——在闺房中授课也就罢了，祖父还让我与她同吃同住，睡一张床上的那种。

真不晓得是为什么

我大着胆子向她的脚看去。

又紫又黑——是因为经年都在充血；五指模糊成尖头肉团——是因为当初挤得太狠而导致血肉粘连在一起。

除此之外，还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从来如此，便对吗?

她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却在我脑中轰然炸开。

玉珠，我受白老爷的嘱托，教你女则女训，他是希望你日后能觅得一个好夫婿，好在夫家立身。

淑贞直视着我的眼睛，将温热的手掌搭在我的肩膀上，可是他不知道，时代变了。

红烛摇曳，我和淑贞的影子一起映在窗子上，风吹过来，上下飘摇。

时代?变局?怎么变?难道还会牵扯到我这种小人物吗?

我撑着双手往后退。

她那一双丹凤眼中透着坚毅，嘴唇微抿，添了两分倔强。

我想教你些新时代的东西，但这些东西跟现实还有很远的距离，你学了之后可能会感到无力和痛苦。

淑贞望了一眼窗外，没人。

你愿意学吗?

她回头看着我，表情庄重神圣，结实的胸脯微微起伏，有一团火焰在胸腔内跳动。

我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也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

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我听见自己说，我宁要痛苦，不要麻木。

6

怀着激动又恐惧的心情，我开启了学习新思想之路。

我们要男女平等——

书上不是说，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永远在地上面，所以我们永远要以男人为尊吗?

我们要科学民主——

我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也知晓君子六艺，却从没有听说哪门功课叫科学——民主?民怎么能做主，做主的应该是皇上

......

刚开始就是这样，我经常问淑贞这些问题，她不嫌我笨，一点一点地跟我细细道来，由浅入深，鞭辟入里。

就这样，我们从夫者，天也聊到自由、平等、独立；从春秋战国聊到文艺复兴；从汤显祖聊到莎士比亚；从清帝覆灭聊到辛亥革命……

那天阳光正好，照在淑贞身上。

我们要反帝反侵略，建立新中国

她挥起拳头，声音明亮。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挥拳，我们要反帝反侵略，建立新中国

声音在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回响。

彼时战火并未烧到青州，我只是有样学样，并不晓得这句话的分量。

我只隐隐约约觉得，喊出这句话后，几千年来裹在我和嬷嬷脚上的布，要松动了……

1928 年春，春日庭院，莺飞草长，风儿裹着花香和阳光，吹得人心情舒畅。

我坐在秋千上，淑贞在后面轻轻地推。

古德猫宁古德猫宁

对早上好你也是

淑贞激动地拍手跳跃，一只紫色蝴蝶缠绕在她的发丝，翩翩起舞，不肯离去。

蝴蝶淑贞，蝴蝶的英文是什么

我跳下秋千抱住淑贞的胳膊——这么多年，这院子里从来没有来过蝴蝶，怎么能不激动

巴特芙莱。

淑贞伸出手指，那紫色蝴蝶竟然听话地在她指尖伫立

巴特芙莱

我学着淑贞的话，还不忘伸出手指去触碰蝴蝶。

蝴蝶轻盈地飘走，我就这样与淑贞指尖相触。

它飞走了。

我立马收回手指转身，脸颊莫名地发烫。

飞飞的英文怎么说

莱福特。

淑贞在我背后轻轻地回应。

其实她应该说 fly，不应该说 left 的。

我在很多年之后才明白，莱福特的意思，是别离。

7

1930 年冬，三年期满，秦铭终于回来了，带着太君回来的。

听说阁下的书法一绝，在下想求一幅帝国万岁。

堂前，我祖父坐在那把梨花木椅上，喝了一口白茶，并不应声。

堂下，一向光风霁月的秦铭，此时正佝偻在留着卫生胡的太君身边，笑得一脸谄媚。

堂外，青州几十年难遇的鹅毛大雪，我白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被日本兵围着，捆住手脚。

我祖父在青州一带颇有影响力，他们这么做，无非是想借我祖父的名声，削减民众的反抗心罢了。

祖父您是玉珠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祖父孙儿今儿向您求副字，您好歹给个面子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朗，一如夏日汩汩的清泉与石头碰撞。

我躲在屏风后面，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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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胡突然冲上前，指着我祖父的鼻子一顿嚷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秦铭赶紧跟上，拍拍卫生胡的后背，低头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后，又扭身向我祖父开口。

白先生，太君要你的字，那是抬举你，你要是识相，就赶紧写完交上来，要是不识相——

秦铭摸上腰间，一把黑色手枪——枪子儿可不长眼

我捏屏风捏得手指泛白。

秦铭?他真的是秦铭吗?

啪

茶盏摔在地上一声脆响，祖父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一千年前有秦桧，一千年后有你秦铭，你可真是为你们秦家争光啊

说到秦家，秦铭眼神躲闪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梗起脖子，写吧几个字的事儿您还真想要白府里死人吗?

秦铭你留学留成了汉奸

我气极，提起衣服就往堂前冲。

啊唔

一团帕子突然从后方塞进了我的嘴，我的双手也被一股力量牢牢禁锢住。

是谁把我往后拖家里竟然还有汉奸吗

小姐，别动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老赵

好你个老赵，平日里奴颜婢膝惯了，现在还想学着秦铭当汉奸吗

我发不出声音，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

小姐，那鬼子都不是人呐您可不能去啊

老赵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奴才没有孩子，看着您从小到大，您可不能就这样冲上去啊

我看着老赵——他脸上有一条疤，是小时候抱着我，被我手里的糖葫芦签子划的。

我鼻子发酸，眼眶也慢慢湿润了起来——那时祖父做生意忙，他和教养嬷嬷经常抱着我看花灯、放风筝。

嬷嬷前几年告老还乡了，老赵是我除了祖父外，唯一的亲人了。

小姐您不必担心，我老赵就是丢了命，也不会让老爷失节的

说完，老赵就退步往回跑。

他要干什么?

我解不开手上的绳子，也吐不出嘴里的帕子，急得要哭出来。

花盆底的鞋子太高，刚追两步就崴了脚。

我疼得直吸气。

嘭

天空一声巨响枪是枪

我咬着牙想从地上挣扎起来。

咱们这是最后警告下次这枪可就是打在人身上了

秦铭在前院吆喝

我蹬着腿起身，发现脚上金丝缠纹花盆鞋在白雪下闪着光。

8

枪毙事小卖国事大呸

祖父一巴掌将秦铭扇倒在地，你这个汉奸，玉珠的事你也别妄想了

秦铭吐出一口血水，苦笑着说: 好，好——

他脸色一变，玉珠，你怎么来了

从地上爬起来，抽出我嘴里的帕子，又利落地给我松绑。

呸你个死汉奸

我一口唾沫吐在秦铭脸上，又向那卫生胡开口，我们白家世代清明，不可能给你写字别做梦

卫生胡不说话，只疑惑地盯着我的脚。

我把鞋脱了，只穿着袜子来的。

一路土砾，磨得白袜渗出红血。

玉珠

祖父心疼地看着我的脚，小时候光把它裹起来就哭了足足三个月，怎么今天，还，还磨出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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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胡上下打量着我，两片嘴一闭一合，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我扭头看秦铭，秦铭低着头，不肯翻译。

古德猫宁

古德猫宁

我条件反射地回答，一抬头就看见卫生胡龇着大牙笑。

大事不妙。

他兴奋极了，脸涨得比猪肝还红。

美丽的小姐，你愿意跟我一起跳舞吗?

卫生胡围着我上下打量，扭着屁股用英文问道。

滚

我暗自握住了袖子里的枪。

小姐不要生气，在下没有恶意

卫生胡绿豆大小的眼睛中迸出一丝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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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铭将我挤开，叽里咕噜不知跟卫生胡说了什么。

啊啊啊——

老赵突然大喊一声，佝偻着身子往卫生胡身上冲去。

当啷

一把匕首掉落在地，屋外的雪映在匕首上，晃得人眼疼。

嘎

卫生胡刚收回血淋淋的剪刀，秦铭就将我刚才的帕子递了过去。

我这才发现，那是条金丝如意纹云锦帕子。

我苦笑着扯了扯嘴角，一只手扣到了扳机。

你真是蠢，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太君会一个个枪毙的

秦铭咬牙把我的手摁回去，冲祖父大喊，快写，就四个字儿，难道比府里这么多人命还重要吗?

想不到我白安清明一世，临了竟要被倭寇汉奸威胁。

祖父弯腰阖上老赵的双眼，走出堂外。

面前是日本人摆的一张桌子，上面有笔墨纸砚。

他抬头看天，天地间白晃晃得刺眼，可根本没有太阳。

我我来写

我一把捉住笔，蘸了墨，就要往纸上落。

堂外有人发出唏嘘声，有人嘲讽，有人咒骂。

几十双眼睛盯着我的后背，好像要烧透我的衣服。

我不想给鬼子写字，也不想老赵白死。

我不能让府里这么多人都没了性命，但也不能让祖父背上这替日本人做事的骂名

深吸了一口气后，我还是揽着袖子，落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