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那些事

几个月后，他丢下孕晚期的妻子，跪在我面前哭诉说孩子不是他的。

我安慰他: 孩子不是你的，但岳父是你的呀。他会对你好的。

1

今天是卫生所例行体检的日子，老张笑呵呵地问我:

苏菀，最近气色不错啊，是不是打算长留咱们这儿了?

他这话问得我一头雾水。

长留?什么意思?

我愣住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老张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收起了玩笑的语气。

生产队交上去的拟定返城的人员名单上，我没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你改主意了，要陪着小陈留在这儿呢。

不可能

我为了这个名额，努力了那么久。

我顾不得换衣服，急匆匆地跑向生产队办公室，一把拉住队长的袖子质问:

吴队长，我的返城名额呢?为什么名单里没有我?

队长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

是……是建军同志主动要求的，说是让给赵庆同志……

赵庆?

大队书记李长寿认的干儿子，比我晚一批来的支援的数学老师。

我跟他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抢我的名额。

我拉着他还要问，陈建军就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一把拉开我:

苏菀，你发什么疯?赶紧回去

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警告:

别闹了，我都是为了咱们的将来

将来?我为了什么你不清楚吗?我要回去照顾我父母我泪水夺眶而出，朝他吼道:

把我的名额还给我

这时，一个尖厉刺耳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这是唱哪出戏呢?陈建军，你媳妇儿这是想抢我家小宝的名额啊?

说话的是李长寿的姐姐，赵庆的干大姑。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白净丰腴的年轻女子，正是李书记的女儿李晓梅，也是陈建军讨好的对象。

没有的事，婶子。陈建军赔着笑脸，谄媚得让人陌生，她就是一时想不开。

他转头恶狠狠地瞪着我: 苏菀，还不赶紧给婶子道歉说是你自愿把名额让出去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 不可能，我这就去公社把名额改回来

话还没说完，李庆的老娘就发了疯一样冲上来，劈头盖脸地打我，嘴里还不停地骂着:

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想抢我大侄儿的名额?我让你去让你去

我被打得头破血流，眼前一片模糊，却没听到陈建军一句劝阻。

他只是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李晓燕，生怕她不高兴。

额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血流进了眼睛。

我挣开那老疯婆，她们见我一脸血纷纷后退，嘴里却还阴阳。

为了个返城名额，至于吗?

我踉跄着走到医务室，草草地给自己包扎了一下。

陈建军追了过来，扯住我的手不让我动弹: 去，给赵庆和婶子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你今天这么一闹，你让书记怎么看我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让我给他们道歉?凭什么他们抢了我的名额，还要我道歉?

我头晕得厉害，眼前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的，像是隔着一层雾。

只好先回家，明天再去公社。

苏菀，你别装了婶子就打了你一下，装得这么严重。别以为你装病就能不去道歉

陈建军见我随时要倒下的样子，伸手粗暴的把我提了起来。

你懂不懂，公社的采购马上就要退休了有了书记的照拂，采购的位置就是我的。况且有书记在，以后还怕没有名额吗?我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你的将来就是巴结李书记，巴结李晓梅?那你去别处换啊，家里什么东西哪样不是你说拿走就拿走了，这些年我父母给我寄的东西，哪样我自己留着了有的是别的办法，为什么要用我的名额换

三年来我从未有过怨言，这个地方得点物资不容易。

但这不代表什么都可以送出去。

名额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你有什么资格替我让出去

陈建军恼羞成怒，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往我手里塞了支笔: 起来写道歉信

我把笔扔回到他身上。

他见我死活不肯配合，索性仿着我的笔迹写了一封道歉信和自愿转让同意书。

苏菀不要给脸不要脸。

他转头去找了个印泥，强按着我的手在同意书和道歉信上按了手印。

我根本挣不过他的力气，鲜红的手印像是在我心上狠狠地戳了一个洞。

眼前一片黑暗，我彻底绝望了。

2.

陈建军带着道歉信，又拿了盒我父母刚寄过来的饼干出了门。

我哭干了眼泪，想起来倒杯水喝，刚下床，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冰冷的地板贴着我的脸颊，我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又被寒意激醒。

我试图爬起来，却发现四肢像久煮的面条，软得使不上力。

不知过了多久，陈建军回来了。

他看到我还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半天没能自己爬起来。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把我扶起来，给我倒了杯热水。

我颤抖着接过水杯，感受着温暖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然而，这短暂的关心很快就消散了。

苏菀，明天你亲自去道个歉吧。陈建军的语气又恢复了冷淡。

我闭上眼睛，无论他说什么，我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大概看我一副要死的样子，他没有再开口。

第二天，我强撑着去卫生所上班。

路上，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

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听说了吗?苏菀要把名额讨回来，送出了还要回来，脸咋这么大呢。

就是，建军对她这么好，这样让建军怎么做人。

我低着头快步走过，心里一阵烦躁。

中午时分，陈建军带着保温壶来卫生室找我，远远就听到他在跟护士说给我炖了鸡汤，声音里温柔真诚。

只有我知道，他是来劝我去道歉的。

我看着那碗油腻的汤，胃里一阵翻腾，实在喝不下去。

噢哟，苏菀，这么好的鸡汤你还嫌弃啊?一个大婶路过我的诊室，听到我干哕，凑了过来。

城里来的就是矫情，看不起咱们乡下地方。结婚三年都不生孩子，陈建军都没嫌弃你，你还挑三拣四的。

我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陈建军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既不为我辩解，也不制止大婶的话。

他默默地收起鸡汤，对着大婶说: 苏菀娇气，她不爱喝这个，是我想给她补补才……

大婶打断他: 都知道你是好孩子，婶都知道。说罢狠狠白了我一眼走了。

苏菀，我说的你好好考虑考虑，下了班过去走一趟。说完陈建军也走了。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

但他给我送鸡汤来，我不喝确实辜负了他的心意。

我追了出去，想跟他道歉。

然而，我刚走到拐角，就听到陈建军跟他一个很要好的兄弟陈大壮在楼梯边上说话。

陈哥，嫂子那名额真就让出去了啊?多可惜啊。

可惜什么，名额让出去是我故意的。那名额只能苏菀一个人去，家属又不能去。换李书记一个人情，值

啊?家属不能去?那嫂子当初是打算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啊?

她说过去了想办法。呵呵，她去过好日子了还能想到我?我不去她哪儿都别想去

那确实不能让她走嫂子那么好看，当初就好几个人追，这要是回了城里，不排上队啊。

陈建军的脸色眼见得更黑了，恶狠狠道: 她走不了

……

我悄悄地退回诊室，越想越觉得恶心。

突然，一阵反胃袭来，我冲到卫生间吐了起来。

苏菀，你这是……该不会是怀孕了吧?护士大姐关切地问。

我愣住了，仔细算了算日期，我的周期一向很准，怀孕的可能性很大。

我低头轻轻摸了摸肚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

也不一定，情绪也会影响周期的。

卫生室条件简陋，只能去县卫生院了。

3

公社大门外，我蹲坐在地上不知道要做什么。

冰冷的水泥地面透过单薄的裤子，让人心底发凉。

这一批上报了，改不了了，等下一批吧。那句轻飘飘的话语如我却似重锤。

下一批?遥遥无期的下一批。

年初父亲突发脑梗，母亲被迫提前退休照顾他。

两位老人年迈体弱，好几年没见过我了，更别提从未谋面的女婿陈建军。

我申请返城能回去照顾他们。

如果真的怀孕了，孩子该怎么办?怎么带他回去?

在县卫生院做检查，两天后去取报告。

曾经期盼的结果，此刻却成了焦虑的源头。

回到家，陈建军还没回来。

我机械地做着家务，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刚来生产队的时候。

我学的是西医。不顾父母和老师的阻拦，一腔热血报了名下乡。

却被这里的现实浇了个透心凉，这里的人淳朴但也粗鲁。

见我好说话，胆子也大了起来，动手动脚的都有。

哎呀，小医生，你这皮肤可真好，摸起来滑溜溜的。一个大叔趁我不备，伸手摸了我的胳膊。

我吓得浑身一颤，汗毛竖起，反手掐住他的肘关节: 大叔你这关节可能有问题……

大多数人都是油盐不进，牛皮糖般难缠。

大婶大娘们天天堵在诊室里，推销自家的儿子孙子，客气当腼腆，冷脸是害羞。

小姑娘，我家那小子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后生，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我侄子在镇上当会计，条件可好了，你俩要是成了，那可是门当户对啊

拒绝多了，他们就开始在路上偶遇。

陈建军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他长得好，人又聪明，村里的年轻人都挺服他。

他帮我赶走那些偶遇，开始每天护送我上下班。

苏医生，以后下班我来接你，省得那些人骚扰你。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

我下乡的热情被当地的不配合和愚昧浇灭了一半，日夜不停的骚扰更让我寝食难安。

陈建军的出现就像混沌黑暗里的一点星光，微弱却也温暖。

他母亲去得早，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要他吃饱了就万事不管。

陈建军就像旱地里独自茁壮成长的青苗，坚韧而倔强。

下乡第二年，我们参加了生产队的集体婚礼。

他用攒了很久的工分给我买了一块手表，说大医生的分分秒秒都值得珍惜。

他握着我的手，那么真挚。

菀菀，我知道，我知道你值得更好的。你等等我，城里姑娘有的我都会给你挣回来

也许是换了环境压力太大，结婚三年我一直没有怀孕。

不是没有愧疚，可我也没办法。

每次看到陈建军失望的眼神，我的心里都会泛起一阵酸楚。

没事的，咱们慢慢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他总是这样安慰我。

可我知道，为了我和这个家，他默默承受着多大的压力，甚至不得不忍气吞声地讨好李书记，只为了能换一个进公社工作的机会。

他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但他不该拿我的名额去换，甚至都没有跟我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