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烬清霜

自此我对他百般逢迎，殷勤到月烬都忍不住挑眉，夫人最近格外乖顺?

直到那夜——

我在尸池里翻找初恋残骸时，抬头发现月烬已不知盯着我看了多久。

从他的面具底下传来让我魂牵梦萦多年的声音，孟眠，你不是对我用情至深?怎么换张脸就不认得了?

1

吾儿，见字如面。令汝嫁与魔教魁首为妻……为父日夜锥心。然青冥势焰滔天，正道诸派皆避其锋芒，为父亦不得不屈从时势。

我跪在寒气逼人的上清宝殿中，当着青冥教品阶最高的几个护法面前，被迫逐字念出父亲寄来的『密信』。

我越念越眼花，越觉得我命休矣。

离我不远的新月形池塘散发着阵阵腥味，我都不敢想那腥味是为什么。

信上早已干透的墨迹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流动，糊成一团。

我一口咬到了嘴巴里的肉，才意识到不是字『活』了，而是我一直抖个不停。

接着念。坐在上首的月烬没有耐心，叩响桌面催促我。

我深深吸了口气，打定主意要一口气念完剩下的内容。

为父已密遣暗卫入教助汝。太阴符乃万恶根源，销毁此物，或可阻灭世灾劫。天下苍生性命系于汝身，吾儿切记……切记，虽居虎穴，莫失本心；纵为魔妻，勿忘正道……

读到信的结尾，我的声音已轻得自己都听不见了。

虎穴，魔妻。

死到临头，我反而有点想笑。

父亲给我写信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信会被月烬先截住吗?

在他眼里我这个教主夫人这么名副其实??

念完了?月烬问我。

我点点头，小心地打量他。

月烬看上去完全没有怒意——

说起来恐怕没谁能想到，让世人闻之色变的魔头，真容并非青面獠牙，反倒似神像般清冷高洁。

月烬微垂着眼，神色平静。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整个人显得特别纤毫不染。

似乎无论红尘如何纷乱，都入不了他眼中半点。

他戴了一顶白玉莲花冠，莲花冠莹润如雪，衬得他剩下未挽起的头发仿佛墨色瀑流，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在他的肩颈乃至肘弯。

月烬微微笑了一下，问我，想不想知道，你父亲信里所说的暗卫在哪儿?

2、

我一边拼命摇头，月烬身边的两个护法一边拉动机关。

池塘水位下降，露出铺满尸体的池底。

满池莲花离了水，纠缠的根茎仿佛绣花的背面，缭乱繁杂。

错落的花体如同一颗颗头颅，凭空上下沉浮。

尸堆最上面扔了一具尚还新鲜的尸体，被开膛破肚，栽着一株尤为妖冶的紫色碗莲。

如果不是月烬忽然兴师问罪，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封密信存在。至于父亲说的暗卫，只怕在一开始混进青冥教时就被发现了。

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袭来，我被熏得一阵干呕，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勉强撑着地面，整个人动弹不得。

我拿余光瞥见月烬缓缓走下台阶。

他的衣摆愈是逼近，我愈是紧跟着瑟缩身体。

他将手里的几张信封扔在我面前，声音仍旧听不出喜怒。

每月书信不断，你父亲怕是把青冥教当作驿站了。这些信本座替你看过，都是些家长里短，不甚重要，不必回复。

月烬问我，夫人，你觉得呢?

教主说得是。

我一向很识时务。

我只是在想，难怪嫁给月烬后一封家书也没收到过，原来都被他截住了。

我还以为父亲放弃了我，完全当我是麻痹月烬的棋子。

父亲见我久不回复，恐怕也以为我倒戈月烬，真心做他的妻子。

如今知道了真相又怎样?

我拾起地上散落的信封，逐一撕碎。

其中一封里放着一枚发簪，那是我娘最喜欢的发簪。

我捏着簪尾，发疯地想要知道信的内容。

是我娘想我了?还是病了?还是……

我不过稍有犹疑，月烬就半跪在我身前，握住发簪的另一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夫人该清楚你究竟归的是谁家，宜的是哪家。

眼泪汇在虎口处，又顺着我的手腕滑落，我眼睁睁看着月烬夺去我手里的发簪，从中间捏断。

我死死咬住嘴唇，眼泪却止不住地淌。

3

经过上清宝殿那一遭，我彻底被吓病了，终日提不起精神。

月烬让我住进他的练功室调息修养。

月烬的寝宫亭台楼阁、殿轩廊榭俱全，大得出奇。

他有时和我一起睡在玉蟾殿，更多的时候他都待在自己的练功室玄霜台里，平时不许人、尤其是我靠近。

玄霜台里除了功法秘籍就是刀枪剑戟，不管哪样我都不敢轻易碰，生怕看到了月烬什么秘密，被他知道了生气。

我在这里闷得发慌，然而每次想要出去走走时，便觉得天旋地转。

天旋地转。

脚底下的砖石仿佛人的手掌一样柔软，我站不稳。

随即意识到其实我一直走在月烬的掌心里。

只要他想，只要他攥紧手，我的世界便永不见天日。

与其等到那天降临，不如提前适应不见天日的日子。

我坐在窗边，看窗外枝上停歇的鸟儿。

玄霜台建在万丈绝壁之上，鲜少有鸟能飞上来。

这只鸟倒是厉害。

它正用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羽毛，一听到远处传来声响，立刻就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月烬的声音自我背后响起。

你在看什么?

他坐在我对面，顺着我的视线看向空落落的枝头。

正值秋日，草木凋零，窗外萧索得令人心惊。

繁错的树影落在人身上，像张密不透风的网。

月烬无意识地捏紧手指，张了张口居然没能发出声音，他的声线低沉如往日，却藏着一丝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的紧绷。

孟眠。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

4

窗户被紧紧闭合。

外面斧头砍伐树木的声音因而格外沉闷。

钝钝的，每一下都好像砍在我的心脏上。

月烬是堂堂青冥教教主，他抬个手就能把树烧成灰烬，却非要叫人去一斧子一斧子地砍。

是在恐吓我吗?我又哪儿惹他了?

月烬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转头看他。

枯枝败叶有什么好看的?你也该多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寝殿做什么?

还在和本座置气?

我一看到月烬的眼睛便心惊肉跳，连忙垂下眼回避他的目光，沉默着摇头。

月烬犹疑地问出一个在他看来完全不可能的猜测，还是说教中有人欺负你?

我右眼皮开始突突地跳，怕月烬再猜下去会大开杀戒，没有，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不想出去。

月烬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指尖顺着我的脖颈下滑，颇为轻佻地扯了扯我的衣襟。

我脖颈上应该还留着他昨晚咬出的痕迹，他正用指尖反复描摹。

既然不想出去，他刻意凑近我，嘴唇几乎贴上我的额头，不如做些……更适合在寝殿做的事。

我攥紧双拳，月烬胸口的布料在我掌心皱成一团。月烬忽然轻笑一声，打横将我抱起。

侍从依次掀开帷幔，我才发现玄霜台不知不觉堆满了月烬遣人从各处搜罗来的天材地宝。

从桌椅之类的平常用具、摆件玩意，再到熏香吃食，无一不稀奇珍贵。

但在我看来，玄霜台如何华丽如何奢靡，或是多么寒酸多么简陋，其实没有区别。

总归我常待的地方只是床榻。

白天在床上修炼休养，夜里在床上承欢承宠。

朦胧的视线里，神仙一样的月烬却格外粗暴，我及时捂住嘴巴才没有尖叫出声。

帐顶繁复的纹路令人眩晕。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越隐忍，月烬越不耐，我越低眉顺眼，月烬越变本加厉。

真难伺候，我真不知该怎么与他相处才好。

我咬住虎口，双手却被月烬移开摁过头顶。

我咬住嘴唇，月烬干脆俯身亲我，他顶开我的齿关，抑制不住的声音便从其中泻出。

他存心予我难堪。

5

其实在最初嫁给月烬时，我就受不了他在这种事上的痴缠索取，还试过逃跑。

可一直到我跑出寝殿，才明白这里为什么得名『千嶂墟』。

青冥教的主要殿宇，如月烬的寝殿、上清宝殿等，皆位于最高的山巅，周围群山如屏障般拱卫，一眼望不到头。

夜幕里，群山像蛰伏的凶兽，朝着我站的方向臣服跪拜。

这些山就像青冥教的人。

从教众到侍从，无不对我毕恭毕敬。连月烬身边最信任的两个护法见了我也不敢造次。

可他们对我恭敬并非出于我本身。正如群山跪拜我站立的方向，而不是我。

他们因月烬恭敬我，有朝一日恐怕也会因为月烬欺凌我。畏服我的峨峨群峰，来日我若想从中脱身，恐怕会被生吞活剥。

我黯然回到寝殿时，月烬的神情甚至没有变化。既没有因我跑走生气，也没有因我无功而返感到得意。

他神色随意、寻常，有种我的一切都被他掌控的从容。

这种从容不能不令我心碎、

绝望。

6

翌日清晨，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月烬却很有兴致地拉我坐起来给我梳头。

他强行拽着我走出寝殿，要带我晒晒太阳。

但千嶂墟的日光太盛，于我而言不温暖，反而烫得灼人。

我困得浑浑噩噩，还不忘记举起衣袖挡光。

月烬带我绕着玄霜台漫步。

昨日被砍的枯树那里，竟然长出了无数名花异草，十分华丽。

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柳腴花肥，落英纷飞。

我惊讶地往前走了几步，被风吹落的花瓣却轻飘飘地穿过了我伸出的手。

是幻术。

月烬自身后贴近我。

你是青冥教的女主人，千嶂墟中哪里你都去得，别整日对着枯树发呆。

我点头，心里却在想:

枯树被砍，那只鸟如果再飞来，就无处可栖息了。

幻术再以假乱真，又怎么可能承载一个鲜活的生命呢?

7

虽然月烬开了口允许我在千嶂墟内百无禁忌，但我的活动范围也只是扩大到了玄霜台内的藏书阁而已。

月烬的眼线遍布天下、无孔不入。因此我在他的书架上看到我家的功法时也没有多惊讶。

我取下这本功法，随手翻了翻。

翻到最后一页时我却难以自抑地开始颤抖。

——功法的最后一页，写着一个『霆』字。

那是我亲笔所写，赠给彼时身为云沧宗外门弟子的孟霆。

我的心上人，孟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