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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了，他迟迟不肯登门下聘。

我不得已进京寻他，却听见他对国公夫人说:

苏家女商贾出身，难免重利轻义、短视庸俗。

这些年不去淮州下聘，便是有心作罢。她何必还要寻上门?

我看透了他的嫌弃，退还了婚书和信物，与他再无瓜葛。

可他却不知。

那叫他一眼动情却求而不得的新晋花神，便是被他弃如敝帚的苏家女。

1

京城正举行花神选，舞姿最出众者夺魁。

据说这是贵女们名扬全京的机会，场面颇为盛大。

我对名扬全京无甚兴趣，却对那花神大奖——琉璃花灯十分喜欢。

为了赢得那琉璃花灯，我拿出了最擅长的胡旋舞。

一身水红色广袖流仙裙的我，踩着鼓点旋身，袖口金线在烛火中流转如星河。

满堂喝彩声里，我赢下了花神大奖。

我欢喜地接过那盏心心念念的琉璃花灯，却在转角被酒气熏天的身影拦住。

那人脖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浑浊眼珠盯着我裸露的肩头:

小娘子长得好，舞跳得更是魅人。

他伸手朝我摸来，却被一人以剑柄用力挑开。

不得放肆

一道渗着寒意的男声传来。

那醉汉本欲动怒，却在看清来人面容后面露惧色，霎时酒醒大半，落荒而逃。

我转身朝他行礼致谢，抬起头后才发现，出手相助之人竟是定国公世子萧寒声。

萧寒声。

萧家独子，声名赫赫的定国公世子。

长相出尘，矜贵冷傲。

弱冠那年，他领兵平定南诏叛乱，深入瘴疠之地三月有余，终将叛军首领首级悬于城门，自此声名远扬。

他成了全京城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中情郎。

只是早年他祖父酒后为他与淮州好友的孙女定下了娃娃亲。

那苏家乃是商贾之家，登不上什么台面。

他祖父酒醒后虽懊恼，但总归君子践诺，还是与苏家过了婚书。

萧寒声不满这门亲事，是以过了成婚年岁许久，也迟迟不肯去淮州下聘。

逼得商贾之女不得不亲自入京。

住进国公府数日后，商贾之女看清了他对亲事的抗拒，便主动与其退了婚，还了他的自由身。

这些事，京城知晓的人并不多。

我之所以知晓内情……

只因。

我便是那个被他嫌弃至极的商贾之女——苏棠音。

2

萧寒声望着我裸露的肩头，欲言又止。

最后他将身上披风解下，将它披上了我的肩头。

我怔愣地望着他。

这位姑娘，若不想如方才那般再惹歹人垂涎，这披风还是披着吧

这位姑娘?

哦，是了，他不认得我

毕竟自我到定国公府后，他为避开我，便宿在郊外演武场，轻易不肯回府。

若非那日他回府取兵书，我在园中假山后远远地见了他一面，想必今日亦是认不得他。

世子今儿个怎么了?身后有几个贵公子在窃窃私语，对这位姑娘这般关切?

听闻世子平日里连衣角都不肯让旁的女子摸一下，眼下竟把披风给这花神姑娘，莫非是看上了?

萧寒声脸色一沉，抬眸瞥了一眼那几位口无遮拦的公子。

那几人瞬间噤声。

我低头披在眼我裸露肩头的金线暗纹披风。

多谢世子美意。我后退半步解开披风，只是这贵重之物，民女担不起。

四周骤然寂静。

那几位纨绔更是面露错愕。

想来他们亦不解，这京中多少贵女求都求不来的垂怜，我竟丝毫不领情。

萧寒声薄唇抿成锋利直线。

姑娘何必自轻?他忽地逼近半步，我既给你，你便担得起。

我仰头望进他寒潭般的眼眸，忽而想起那一日，在假山苏家乃后听见他对国公夫人说的话。

商贾之流难免重利轻义，未曾谋面的短视庸俗。儿子不喜，更不愿娶那苏家女。

他的声音很冷，透着寒意。

这些年不去淮州下聘，便是有心作罢，苏家人何必还要寻上门?

彼时，我屏息贴着冰冷的假山石，想起临行前父亲的话:

若这次定国公府再没有动静，我苏家女儿也不必巴巴等着。

那夜，我将婚书和定亲信物玉珏取出，还给了国公夫人。

主动退了这门亲事。

萧寒声看不上我，我又何必纠缠嫁予他。

本以为不会再与他有任何牵扯，不想，今日竟在此地遇上了他。

我在心中朝他翻了个白眼，将披风叠好递还。

世子还是把这披风留给愿收之人吧。

3

退了亲后，我并未立即启程回淮州。

一则国公夫人心中有愧，要我多留些时日。

二则我难得进京，有心在这京中寻找商机。

譬如昨日那盏琉璃花灯，便是淮州未曾有过的样式。

若带回去仿制出售，定能大赚一笔。

这日，我在朱雀街闲逛。

走了大半日，我有些乏了，便寻了街边一家茶馆歇脚。

我选了临街的散座。

雨前龙井在青瓷盏中舒展成雀舌，我懒懒地煮着茶。

姑娘这煮茶手法，倒像淮州路数。

沉香木桌案突然压下阴影，一人在我身旁径自落座。

抬头望去。

好嘛

又是萧寒声这个冤家。

他今日未束冠，几缕墨发垂在颈侧，比前日多了三分慵懒。

只是他利落也好，慵懒也罢，都难再入我的眼。

我指了指远处空着的木桌: 世子，这茶馆闲位还有许多。

他黑眸如墨，凝望我片刻，忽然笑了。

我哑然。

能把他这般孤傲冷情的人气笑，倒也算是我的本事

闲位是多。可我，只想向姑娘讨杯茶吃

我微怔。

听闻萧寒声不近女色，矜傲自持。

可这两日，他却接连主动与我攀谈。

不由叫我怀疑起那传闻……定是胡说道

萧寒声分明就是个大猪蹄子。

我压着心中不耐，随手倒了杯茶，放到他面前。

请吧，就一杯我冷冷道: 权当还你昨日相助之情。

我这般冷言冷语，他居然不恼。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喝完慢走，我就不送了。

他眉头微微蹙起，应是对我的不敬十分不悦。

果然，他很快便愤然起身，提步离去。

沉着声走出几步后，他却又回过头，耐着性子问道: 敢问姑娘芳名?

我怔了下，继而浅浅一笑:

民女不过是短视庸俗之辈，世子何必知晓我的姓名?

萧寒声挑了挑眉，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未再说什么。

4

我从朱雀街茶楼回到国公府，进门便见国公夫人立在影壁前。

鎏金护甲捏着一封火漆完好的信笺。

今晨到的急件。淮州来递到我面前，微笑道: 你爹给你的。

前些日子，我去信淮州，告知爹娘我退婚之事。

想来是爹收信后，快马加鞭给我回了信。

这些日子以来，国公夫人待我亲厚，我亦与她日益熟稔。

我当着她的面展信，并不回避——

棠音吾儿，与萧家退婚之事虽在预料之中，为父却难免心生忧虑。

当年拒了赵钱孙李诸家媒帖，吾儿将嫁予京中贵人之事早已满城皆知。

若就此归乡，被人嘲笑不说，亦恐再无良缘可觅。

幸闻国公夫人愿在京中代为相看，望吾儿不妨暂居国公府。

我合上信，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国公夫人鎏金护甲指着信尾，补了句话:

京中春色，最宜徐徐图之。

5

国公夫人嘴上道徐徐图之，行动上却比谁都急切。

三日后，她于西园设春日宴，遍邀京城名流前来。

有意让我借此机缘多结识些京中公子。

她为我寻来蜀中进贡的月华裙，还亲自动手为我装扮了一番。

我本是浓艳娇媚的长相，如此妆扮一番，艳极反生出三分清冷的欲语还休。

我扶着国公夫人穿过垂花门时，恰好碰上从外头归来的萧寒声。

他今日着月白锦袍，腰间玉带压着玄色暗纹，倒比那日茶馆相遇时更显矜贵。

寒声。国公夫人笑着招呼他。

我早知今天他会回府，故而坦然待之。

而他转身的刹那，我分明看见那双凤眸里掀起惊涛骇浪。

指节攥得青玉扳指咯咯作响，喉结急促地滚动两下，像是要将什么荒唐念头生生咽下。

这位是......

淮州苏家的棠音，你原本未过门的……国公夫人似忽想起退婚之事，尴尬地朝我笑了笑，你终日不着家，难怪不认得

满园春色骤然凝固。

国公夫人面前，我总不好再对萧寒声冷脸，只得面带浅笑盈盈福身: 世子安好。

萧寒声猛地后退半步，漆瞳里映着纷纷扬扬的杏花，竟显出几分仓惶。

他紧紧地望着我，震惊得久久无言。

我今日要带棠音多结识些公子，宴席之事你帮忙看着点。

国公夫人牵起我的手便走。

母亲，等等……萧寒声急切地唤住了她，为何要带苏姑娘结识公子?

为何?你还好意思问为何?国公夫人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因我有个不长眼的儿子，但京中却不乏能慧眼识珠的好儿郎

萧寒声微怔，望向我的眼中，竟流露出了几分慌乱。

6

国公夫人携我穿过杏花垂枝时，西园已缀满琥珀色宫灯。

宾客们早已入席，见我踏着满地落英而来，手中酒盏齐齐顿在半空。

这是淮州苏姑娘，最擅胡旋舞。国公夫人将我飘落在我肩上的一片杏花瓣拾起，前些日子才在花神选上夺了魁。

席间不知是谁叹道: 那花神，竟是苏姑娘?

礼部尚书家的公子最先起身，腰间错金玉带撞得叮咚作响:

早闻那夜花神一舞动京城，不知今日能否让吾等开开眼?

我虽善舞，但绝非玩物，自是不愿在这宴席间跳舞。

只是若我开口拒绝，当众驳了那公子的面子，或会叫国公夫人为难。

我正犹豫着是否要起身，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周公子想看舞，那便去朱雀街，而非来我国公府。

我抬眸望去，只见萧寒声正朝这边走来，玄色云纹靴踏碎满地琼英。

他停在我面前，面色阴沉: 苏姑娘既住我国公府，周公子便该知晓分寸。

见状，国公夫人惊讶不已。

她握着我的手，在我耳旁低语: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小子竟当众出言为你解围。

我垂眸浅笑应和，却不愿多看他一眼。

7

品茗抚琴，作画吟诗……

这春日宴终于过半，大家在园中随心赏花。

我卸下装了半日的假笑，在园中人迹罕至之处歇脚。

苏棠音。萧寒声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们谈谈。

我尚未回应，已被他扣住手腕，拽进假山后的阴影里。

他将我困在青苔斑驳的石壁间，掌心滚烫，嗓音却嘶哑得可怕:

我不知，与我有婚约的，是你……

杏花正簌簌落满肩头，我仰头望着他颤动的喉结:

世子既不愿娶我这商贾女，我便如你所愿退了婚。知与不知，有何不同?

自是不同他语带急切，全然不是方才于众人面前的孤傲模样: 若早知是你，我不会退婚……

在世子眼中，棠音乃商贾之女，是重利轻义、短视庸俗之辈，退婚本就如你所愿

萧寒声微怔，面露几分尴尬之色: 我那日的话，你听见了?

我沉默。

他一顿，忽而恍然道: 你认得我，故而初见便对我冷言冷语，拒我于千里之外。

世子多虑了。我淡淡道，我不过是不愿与世子再有牵扯。

毕竟这京中好男儿众多，我不愿因世子而误了大好姻缘。

我心中有气，说出的话亦带着刺。

他眼中情绪翻涌，灼热的目光紧紧盯着我: 此话当真?

那是自然

他面色骤然阴沉，咬牙切齿道: 好，好得很那吾便祝你早日觅得好姻缘。

多谢世子。

此时，远处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唤: 萧哥哥

礼部侍郎之女柳明姝提着鹅黄裙裾跑来，发间金步摇晃成一片璀璨星河。

她亲昵地挨着萧寒声站定:

萧哥哥，我来晚了。方才到处寻你不着，原来你在此处。

萧寒声一脸阴翳，并不搭腔。

我望着她刻意贴近萧寒声的肩头，福身告辞: 若无他事，我去别处走走。

8

紫藤花架下，几位贵妇人的窃笑如毒蛇吐信。

听说苏家姑娘本是与世子有婚约的，竟是自个儿退的婚?

定国公府的门楣都不要，怕不是商户女拿乔……

你懂什么?商户女庸俗重利，哪会轻易放弃这高枝?定是世子看不上，她被逼无奈才……

我若是她，早臊得躲回淮州……

指尖掐进掌心，我正要转身离开，忽闻一道清润嗓音:

诸位夫人可知，前朝名相裴度亦是商贾出身?

我循声望去。

竹青色广袖拂过垂落的紫藤，青年自花影深处款步而来。

玉冠束发，眉眼温润如春山初霁，通身书卷气却掩不住料峭清瘦。

裴相少时随父行商，通晓民生疾苦，掌权后力推新政。他驻足在斑驳花影里，唇角含笑，敢问诸位夫人，裴相可算得庸俗重利之辈?

贵妇们面面相觑。

再论当朝。他广袖轻振，腕间沉香珠串泠泠作响，江南织造沈氏年年捐银筑堤，淮州苏家茶马商队冒死运送粮草——敢问诸位府上蜀锦可暖?

鸦雀无声。

那几位贵妇人拂袖而去。

我从花影深处走出，青年乍一见到我，怔愣了片刻，旋即眸光澄澈如秋水。

在下谢允之，平阳侯府行七。

平阳侯七公子，我听国公夫人提起过他。

其生母本为侯府绣娘，因容貌出众被纳为妾。

岁时生母故去，谢允之被丢到淮州乡下庄子，十二岁才接回京中。

原是谢七公子。我终于回神，公子方才所言……

肺腑之言。

家母早逝，允之少时在民间，见过不少仁义商贾，最恨世人轻贱商贾。

紫藤花影落在他微颤的睫羽上，我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世道再冷，总有人愿为微末之人擎一盏灯。

谢公子高义。我郑重行了个万福，只是这般替我出头，怕要累你遭人非议。

他轻笑一声: 姑娘可知，平阳侯府最不受宠的庶子，最不怕的便是非议。

远处传来国公夫人的呼唤，我转身欲走，袖角却被花枝勾住。

谢允之俯身替我解开纠缠的藤蔓，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绣鞋。

苏姑娘。他起身后，忽然低语，明日西市有场奇珍会，姑娘或会有兴趣……

我心头微动，抬眼正撞进他含笑的眼底。

9

暮色漫过雕花窗棂时，我坐在青瓷碗盏布满的桌前。

一双玄色云纹靴忽然停在仙桌对面。

萧寒声撩袍落座的瞬间，惊得烛火都晃了三晃。

寒声今日不回演武场?国公夫人的惊讶不亚于我，倒肯陪我们用膳。

萧寒声沉默不语，冷若冰霜。

国公夫人不以为意，笑着替我添了勺翡翠虾仁: 棠音尝尝这个，今晨刚从太湖运来的。

金丝楠木桌下，萧寒声的皂靴堪堪抵住我的绣鞋。

我默不作声地缩回脚，抬头却撞见他凝视的目光。

棠音，国公夫人忽然问道: 今日可有合意的公子哥?

我颊边倏地发烫，轻轻摇了摇头。

银箸在玛瑙碟上轻轻一磕，国公夫人眼尾笑纹更深:

棠音莫要害羞，我已听说了，你与谢家七公子在水榭旁聊得投缘。

允之那孩子，样貌才学样样出色，可惜身世略差，是个侍妾所出的庶子。

我忆起谢允之蹲在我面前，为我解开纠缠的藤蔓的模样，忍不住出言维护:

相较于身世，棠音更看重品性。谢公子挺好的。

咔的一声裂响。

萧寒声掌中象牙箸断成两截，碎玉似的茬口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桌布金线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