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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那日，京中百花齐放，惊动了常年闭关的国师。他指着我娘的肚子，断言此胎是天上仙童转世，福气延绵。

可是，我娘却生下了两个女儿。

姐姐是善童子，来报恩；我是恶童子，会招灾。

此后十年。

我在暗室长大，被父母漠视，弟弟憎恨，仆人欺凌，连最喜欢的小将军，也指着我的鼻子，厌恶道:

若不是你妨了她，你姐姐怎会如此多难，一病不起?

最终，他们联起手来，推我去死。

可是，他们不知道。

我若咽了气，整个丞相府才会大难临头。

因为那一刻，恶女命格再无人压制，出必见血。

1

我死的那天，京中下了场很大的雪。

从前夜就发起高热。

意识昏沉，竟连胸口的痛意都感觉不到了，仿佛这样，我就能遗忘，那日刀刃是如何一寸寸切进我的皮肤。

鲜红的血洋洋洒洒流了满碗。

一张脸，从来对我视而不见的父亲，如今眼中终于映出我的身影，却是冷戾而森寒的。他转动手柄，任锋利的匕首肆意翻搅着我的血肉。

我拼命挣扎，痛得蜷缩起身子。

差点碰倒了放在床头的瓷碗。

见状，父亲掐上我的脖子，满脸厌恶:

真晦气，只知道给我们添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才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你妨了全家运道不说，如今更是克病亲姐。朝月现在都没醒来，只是要你一碗心头血，又不会要你的命，你矫情什么?

说完，他撇过头，看着室内的人:

都愣着干什么?把她按住啊。取不出来血，朝月万一有个好歹，这后果，我们承担不起。

杀一个女儿。

给另一个女儿治病。

这样的丑闻，即便是在污秽丛生的丞相府，也是见不得光的，自然要支开下人。

是以，在这个小小的暗室内。

方寸之地，站着的四个人，都是我的至亲。

他们与我血脉相连。

是我心之所向，情之所终，命运的来路与归途。曾经，只为一个目光，一个笑容，我愿意为他们做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情。

我曾为她染血抄佛经，曾为他挡过房梁的火柱，曾为他亲身吮蛇毒。

可是。

现在，上前一步，死死按着我胳膊的，是我的意中人。

他声音沙哑: 你身子向来很好，不像朝月，只是一碗血，不会有什么的。这是你欠她的。

我欠她什么了?

我的胞弟也走过来，按着我的双腿，用了十足的力道。

是啊，他从不曾领过我的情，不耐烦抱怨着:

林暮，你就不能安分点吗?只有林朝月才是我唯一的姐姐，她要是有事，我绝不和你善罢甘休

唯一的姐姐?

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而我的娘亲，正无声地纵容着这一切的发生，投过来的目光满是不赞许，似乎在责备我不听话，嘴里仅念了句佛号。

娘啊娘。

父亲未经生产之痛；弟弟是被他人教导，后天培养；可你，难道我不是你十月怀胎、从你身上脱离而出的骨肉吗?

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期盼，一点爱意吗?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要生下我，为什么不刚出生，就溺死我呢?

有风拂窗而来。

呼啸地牵扯着我血肉淋漓的胸膛。

我木然地抬起头来，红色充斥眼底。

我已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一个个隐约的扭曲的朦胧的人形。

他们的眼睛里亮着光。

如坟地鬼火盏盏，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碗中的血，屏住呼吸，看它一点点被装满。

我越来越虚弱。

没有人注意到。

天空中移来大片的乌云，原本晴空万里，可太阳却被吞噬，形成一道明显的分界线，这情景，诡异极了。

似乎正预示着某种灾难的来临。

我彻底晕死过去时。

乌云也将太阳完全遮住。

2

我想喝一碗水。

连日的高烧侵蚀着我的意志，胸前的刀伤似乎要将我撕裂成两半，床榻上结出血痂，我死死地抓紧褥子，硬生生绷断两根指甲。

喉咙嘶哑，而又干涸。

可这偌大的丞相府，不会有人听到我的声音。

听到了，也没人会在乎。

十年来，司空见惯。

我不存在，我是灾星，我会招致不详。

起初，这一点，还没有很多人相信。

可是，曾经欺辱过我的女使，次日尸体便从荷花池内捞上来；破口大骂我不该活着的姨母，第二天口内生疮，竟然烂掉舌头；想要把我卖去西域做女奴的贩子，也被官兵围住，乱箭穿心而亡……

巧合多了。

真吓人啊你们没发现，跟二小姐走得近的，都不会有好下场吗?

渐渐地。

所有人也都深信不疑。

父亲母亲对我更是厌恶。

我爹是世宦子弟，凭借着家族势力封荫朝廷，得了个三品官。而我娘家中没落，能嫁入林府，是高攀。

婆母不喜，规矩繁杂，姑嫂也给白眼。

府内的高压环境，我娘嫁进来三年无所出，眼看就要被休弃，娘家上了火，几个舅舅耳提面命:

林府是多大的权贵，好不容易结了亲，你就算死，也得死在他们家。

娘被逼得没了法子。

可即使吃遍中药，浑身扎满银针，肚子就是没有动静。

就在她存了一根白绳吊死的念头时。

这晚，娘做了一个梦。

梦中红霞漫天，金光普照，有神佛显灵，说天上正有童子渡劫，看在娘祖上累积善德的份上，便给她一桩机缘。

是缘是孽，一念之间。

说完这个字，神佛隐身，娘也惊醒。

她去了城郊寺庙，看见菩萨像所持的羊脂瓶中盛满甘露，尼姑们围在一起高呼神迹，而更神的是，这些水，只有娘去碰才不会洒出来。

娘一饮而尽。

十月后，她产女，异相引来国师。

福无双至，是劫也是缘。这对双生婴，命中注定，一个将吞噬另一个。

但那时。

爹娘还拿不定主意，我和阿姐，到底谁为善恶。

可是。

姐姐生下来就体弱，离不开人，还不会说话时就拽着爹咿呀咿呀，笑起来甜甜的。

而我不亲人，也不会哭，对谁都很冷漠，爹想碰我，却被我黑漆漆的眼睛盯着瞧，他抖了抖胳膊，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简直让人瘆得慌

自此，我和阿姐被分开养。

她在爹娘房中娇惯。

我在暗室野蛮生长。

慢慢地，爹娘发现，有了姐姐后，处处很顺。先是爹，他引得国师出山，被圣人赏识，破格提拔进内阁，成为最年轻的丞相组员。

娘也有了身孕。

她成功生下来一个男婴，延续了林家的香火，自此，在府中终于可以挺直腰板，说话也硬气起来。

他们越来越相信。

我的阿姐，林朝月，她是那个善童子，会给周边人带来好运；会助林家更进一层，富贵无极。

3

我从床上爬下来。

身后延绵出一串的血痕。

渴……

太渴了。

那种饥渴的感觉简直要压抑不住。

我的眼角沁出血丝，牙齿被咬得咯咯作响，手指同样颤抖得很厉害。

桌子上是没有水的。

一时，狭窄的暗室内，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衣带拖动声，骨肉和砖石摩擦的残响音。

我撑着最后一口气，手脚并用着爬来门边，颤颤巍巍地往前推开——

好大一场雪。

把头埋进去，我贪婪地啃咬了好几口，抬起头来时，正看见，时值日暮，远方天边浓云如烟，雾气蒙蒙。

日暮，林暮。

倒应了我这黑暗的一生。

或许是快死了，我的心里没有恨意，反而很平静，只是恍惚间，想起来，岁以前，其实我也是有人照顾的。

宋嬷嬷，她是我的奶娘。

也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阿姐是爹娘的掌中月，需要高高捧着，皎洁而生辉。

宋嬷嬷就抱我来到这个小院子中，杂草丛生，荒败延绵，她却说，抬头就看见了美丽的日暮，晚霞璀璨，十分绚烂。

小姐，你看，月亮的美，也不影响暮色正浓啊。

于是，她叫我阿暮。

叫着，叫着，就叫出了羁绊，成为我的名字。

小院是被人遗忘的。

遗忘就代表着没有银子，可宋嬷嬷有双巧手，有颗慈心，她舍不下我，就用巧手给我换衣食，总没有空着回来的时候。

哪怕帕子卖不出去。

一把野菜、一个窝头，就像变戏法一样，被她捧在手中，递到我面前。

她是很爱笑的，天气热时，会粘树上的知了猴给我；晚上，就摇着蒲扇，教我认天上的星星。天气冷时，没有炭火，她央告了好久才求来一席破面被，晚上暖了又暖，总是暖不热，就把我抱进怀里睡。

我想，我离不开她了。

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其实也不错。

可是岁那年，宋嬷嬷被人赶走了。

我的阿姐，林朝月。

她生来就是克我的。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欺辱过我的女使尸体被人从荷花池里捞上来，府中人人对我避之不及。

我入小厨房如无人之地，大摇大摆地拿了一盒米糕，嬷嬷说，咬一口唇齿生香，她只入府那日吃过一次，是神仙美味。

一回到院子中，宋嬷嬷却不见了。

她给我缝的荷包，七零落绞碎出棉絮；她给我做的竹蜻蜓玩具，也被拆开随意扔在地上。

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坐在桌子上，轻轻晃着小腿。

她叫我:

妹妹。

林朝月，我的双生姐姐。

我们虽同年同月同日而生，却命格迥异，就连相貌也完全不一样。她皮肤雪白，衣衫华丽，说话轻声细语。

跳下来缓缓走到我身边。

她注视着我脚上露出指头的鞋子、身上挂着补丁的衣物、手中拎着下人才会吃的米糕，突然就掩面哭泣:

爹娘从不在我面前提起，我还有个妹妹。直到今日，才从个老嬷嬷口中得知……

阿姐抬头，面颊上却一滴泪都没有，嫣然笑着:

本来，嬷嬷冲撞了我，是要被打死的；可念在她告诉我真相的份上，我饶过了她，只罚一百板子，远远地撵出去了。

我手中的米糕砰然落地。

阿姐靠近，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说:

她被人伢子带走前，还哭着喊着，希望我看在同胞姐妹的份上，说服爹娘，把你接出来享福

她恨恨地踩上米糕，用脚尖重重碾碎，唇角挂着笑，说出来的话却像淬了毒:

姐妹?天下间有这样的姐妹吗?

林暮，你为什么要出生呢?你在娘胎里抢了我的养分，健康平安长大，我却稍吹点风就会得病，这些年，吃药熬过来的。

她用温热的指尖拂过我的脸，然后忽然狠狠拧了一把:

我终于知道，原来是你克我。就连国师也说，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你在一天，我就永远无法得到安宁。你去死

她是真的想杀我。

可娘急匆匆找过来了，她怕我会伤害姐姐，急得声音都变了形:

朝月，离她远点

娘将姐姐抱进怀中。

全然不顾我被推倒在地上，掌心被粗粝的地面磨破，鲜血淋漓。

娘的心里、眼里只有阿姐，上上下下检查了很多遍，确认她毫发无伤后，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朝月，你跑来这个地方做什么?你吓死娘了。你要出了事，你可让娘怎么活啊?

接下来还发生了什么。

我记不太清了。

只知道，阿姐哭了，说不出话；娘打了我，重重的一个耳光；仆人们散去，院门被严严阖上。我和宋嬷嬷的家，从此散了。

等到彻底安静下来时。

我从地上爬起来，一件件捡起被搅碎的帕子、衣裳；一个个收好被凌迟撕碎的玩具、我的童年。

乌云遮住了月光。

我坐在青石台阶上，把已经染满污泥、看不清原有颜色的米糕塞进嘴里，真的很好吃，真的很甜。

边吃边落下来眼泪。

我想:

姐姐，你真的不该，把宋嬷嬷撵走。

你是善童子，你留了她一条命，可她已经五十多岁，一百板子，即便她侥幸活下来，也要终身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