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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梦到西洲古诗

苏弄 著

言情小说连载

网文大咖“苏弄”最新创作上线的小说《吹梦到西洲古诗是质量非常高的一部言情小魏紫萧二是文里的关键人超爽情节主要讲述的是:我是春风楼的娼被丢在门口等死被一个穷书生救我逗他要以身相他惊慌摆他他有指腹为婚的心上只待聘金攒便去求后他被心上人害死我埋了边埋边骂: 蠢死那一看就是个坏女偏你这个傻子看不出来黄土一唢呐震我重回青艳帜高听说那傻子的心上正要嫁入高门1重回青艳帜高张那春风楼老鸨问我是不是还用以前的花我垂下眼应了声龟公利索...

主角:魏紫,萧二   更新:2025-06-23 23: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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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春风楼的娼女,被丢在门口等死时,被一个穷书生救了。

我逗他要以身相许,他惊慌摆手。

他说,他有指腹为婚的心上人,只待聘金攒够,便去求娶。

后来,他被心上人害死了。

我埋了他,边埋边骂:

蠢死了,那一看就是个坏女人,偏你这个傻子看不出来

黄土一抔,唢呐震天。

我重回青楼,艳帜高张。

听说那傻子的心上人,正要嫁入高门呢。

1

重回青楼,艳帜高张那日,春风楼老鸨问我是不是还用以前的花名。

我垂下眼眸,应了声好。

龟公利索地将刻有我名字的木牌挂上去。

相思两个字,勾连萦带,媚态横生。

出生时,娘望着簸箕里的豆子,给我取名红豆。

后来娘跑了,赌坊老板当着爹的面,将我卖到春风楼。

楼里的琴师念过几年书。

他说红豆俗气,不如改作相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鸨母眼睛一亮,拍手称好。

相思,相思。

娼女能倚仗的,不就是恩客们一缕若有似无的相思吗?

街外锣鼓喧天,是萧家的迎亲队伍。

我盯着大红喜轿,一言不发。

魏紫倚着横栏,手里的帕子甩来甩去:

当初你若是从了萧二,今日的风光本该有你一份。

我抽过她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随手丢到地上。

现在也不晚。

我相思想要的东西,别人抢不走。

2

萧家二公子娶亲,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

人人都说,新妇容色娇艳,深得萧二公子的喜欢。

我把玩着手中酒杯: 怎么,那新妇沈氏比我还美吗?

滔滔不绝的恩客一愣,面上挂上讨好的笑:

自然不如。相思姑娘容色无双,莫说咱们金陵城里,便是放眼京城,也是拔尖的美人,沈家小姐如何比得?

只是沈家小姐是良家女,不好跟相思姑娘作比。

我嗤笑一声,仰头喝尽杯中酒。

说什么不好作比。

只怕心里在笑我,一个娼女,如何有脸跟沈家嫡女作比。

这就是欢场里的男人。

嘴上巴结,将你捧成云间月。

内心鄙弃,把你踩成脚底泥。

没有人比他们更在意良家和娼女的身份。

恩客见我一杯杯灌酒,得寸进尺。

凑上前来要与我交杯。

就在这时,门猛地推开。

挟风带雪,瞬间吹散一屋子暖玉温香的旖旎。

萧云起站在门口,面沉如水。

想是走得急促,黑色大氅上还落着未化的雪。

活阎王一露面,房中人匆忙赔着笑退了出去。

方才还推杯换盏热闹非凡的房内,转瞬冷清下来。

没人愿意为了一个娼女,得罪声势显赫的定远侯府。

萧云起捏起我的下巴,眉眼沉沉压下来:

特意派龟公到我府上送信。

相思,你这是……知道悔了?

仿佛被嗜血的猛兽盯住,我汗毛竖起,皮肤起了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叫嚣着远离。

一年前噩梦般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同样在这个房间里,我血肉模糊地趴在他脚边。

背上满是鞭子留下的狰狞血痕。

他脚踩官靴,踏在我的背上,一点点用力:

一个娼女,竟连我定远侯府的门第都瞧不上了。

相思,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入不入府?

萧云起自小习武,弓马娴熟,力气远胜寻常男子。

恼羞成怒下,一顿软鞭抽去我半条性命。

靴底的尘土与泥沙混着雪水流入伤口,火辣辣得疼。

十根精心养护的指甲,在方才的乱抠乱划中,尽数折断。

从了吧相思,你就从了吧。

就连向来跟我不对付的魏紫,都缩着脖子,哆嗦着劝我。

一贯喜欢阴阳怪气的语调里,罕见地带上了哭音。

可比背上伤口更疼的,是胸口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是多年积郁之气,发出的不平之鸣。

一入娼门,从父母亲缘到身份姓名,我什么都没有了。

若是连最后的自由与骄傲也没了,活着也没甚意思。

我再卑微,也不是无知无觉的烂泥。

他侯府公子是高贵,管得着我生,还管得着我死吗?

我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嗤笑出声:

萧二公子,欢场也讲究个你情我愿。

你这么气急败坏,不会是真的爱上我了吧?

两年相知,我了解萧二。

颜面大过天。

便是对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被这句话强行切断了。

萧云起怒气冲冲翻身上马,手中马鞭一扬,冷冰冰丢下一句:

将她丢出楼子,慢慢熬着,谁敢给她请大夫,我宰了谁

我迎上萧云起审视的目光,忽地眉眼一弯。

猫一样柔顺地蹭了蹭他的手掌: 是,我悔了。

我愿入侯府。

3

夜里下了场雪。

都说雪落无声,其实雪大了,是有簌簌声的。

这是我被老鸨丢在门前石阶上等死的时候,脑海中闪过的唯一念头。

身下的石阶冰冰凉凉,缓解了背上火烧火燎的疼。

我闭上眼,几乎是安详地等待着死亡。

反正这世上,本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意识昏沉间,耳畔有人喊姑娘。

我本不想理会,等着他自己离开。

可我低估了这烦人精的耐性。

那人竟阴魂不散地一直在我耳边絮叨。

我气得咬牙。

只恨老天待我不公。

活着时身不由己便罢了,连死都不得清静。

怒气上头,本已涣散的意识愤愤然积聚到一起,我猛地睁开眼:

滚远点。

话冲出口,我不由愣了愣。

眼前书生一身寻常的青衣夹袄,洗得极干净。

腋下夹着几卷画筒。

飞雪漫天,红尘破败。

他出现在我眼前,青竹般萧然静立。

眼神中含着关切。

早知这人长得这么好看,我就吼得小声点了。

对于美人,我向来愿意多一点点包容。

只不过,我都要死了,他就让我一回吧。

愣神间,身上忽地一暖。

那人竟脱下了身上的夹袄,盖在我身上。

我盯着他如玉的侧脸,忽地起了逗弄的心思:

我身染花柳,你这夹袄不想要了?

书生一愣,为难地皱起眉头。

我心中冷笑。

忽见他展颜一笑: 若是如此,便不能留姑娘一人在此了。

在下家在城南,若姑娘不嫌弃,便随我到寒舍养病吧。

4

泱泱大雪里,我伏在书生背上。

背后的鞭伤遭寒风一吹,如刀割一般。

我下意识咬紧唇,不发出一丝声响。

刚进春风楼的时候,我总哭。

想,想那个不堪生活重负,抛下我跟人远走的娘。

恨,恨那个日夜流连赌坊,不惜卖女也要赌的爹。

怨,怨老鸨铁石心肠,不顾我苦苦哀求,硬是逼良为娼。

怕,怕自己往后的人生,跟楼里的姑娘一样,待人老珠黄,一卷破草席,扔到城郊乱葬岗。

后来桑妈妈嫌我哭得晦气,将我关在柴房里,三日未给水米。

只给我留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她说: 要寻死就痛快点,若还想活,就拿出点狠劲来,我春风楼不养哭哭啼啼的废物。

沉重的铁链锁住房门,昏暗的柴房里只剩下我和那只名叫妙妙的白兔。

那是楼里的姚黄姑娘养的。

她想脱籍,桑妈妈很不高兴。

妙妙被养得很亲人,温顺地来闻我的手。

三瓣嘴耸动,鼻尖湿漉漉的。

我摸摸它光滑的皮毛,抱膝缩在墙角,默默垂泪。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无米无水两昼夜后,我屈服了。

饥饿的感觉并不好受。

腹中仿佛有团火在燃烧,将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

我拼命拍打着柴房的木门,嘶声嚷着我错了。

门外龟奴嘻嘻哈哈,骰子摇动的声音叮啷作响。

他们听得见,可他们不理会。

夜色再次降临,我蜷缩在地上,再一次从昏沉中醒来。

看守的龟公早被鸨母叫去前楼忙活。

夜里,正是春风楼生意最好的时候。

丝竹管弦伴着调笑声,隐隐传入后院。

我想象着前楼里的各色珍馐,腹中咕噜声闷雷般响起。

一束月光顺着柴门缝隙挤进来。

正照在圆滚滚的妙妙身上。

它背对着我蹲在墙角,正在吃墙缝里探出的野草。

这一瞬,我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桑妈妈的用意。

我咽了咽口水,嘴里轻轻唤道:

妙妙,来,快来姐姐这儿。

第三日傍晚,锁链当啷落地。

柴门吱呀一声推开。

桑妈妈盯着我脚边带血的皮毛,满意地笑了笑。

姑娘终于长进了。

我昂首走出柴门。

姚黄哭着扑向我,巴掌狠狠甩在我脸上。

我扬手抽了回去。

柴房的经历教我懂得一个道理——

春风楼里,没人在乎眼泪。

要想活得好,就得拼命往上爬。

谁让姚黄自己不争气,做不到花魁?

若妙妙的主子是魏紫,只怕桑妈妈恨不得把它供起来。

从那以后,我如开了窍般,短短几年,便力压昔日头牌魏紫,成了春风楼的新任魁首。

金陵城里都传,春风楼的相思姑娘风情万种,人前千面。

可他们说得不对。

因为千面之中,没有哭脸。

春风楼,不相信眼泪。

金陵城也是。

所以我学乖了。

越痛苦,就笑得越灿烂。

于是,我对着书生的耳朵轻吹了口气,眉眼一弯,语调妖娆: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我以身相许?

书生打了个趔趄,耳朵腾地红了。

他结结巴巴: 姑……姑娘莫要开玩笑,在下已有未婚妻。

她有我美吗?

书生正色道: 在我心中,她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我撇撇嘴。

我不信这世上,还有我相思比不过的女人。

5

我在春风楼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可从没见过比贺西洲更奇怪的人。

明明是个读书人,书画皆精。

却从不在书桌前多做停留。

卯时起,练半个时辰的字,读半个时辰书,一天的课业就结束了。

泥炉小火煨着老汤,他忙忙活活,擀皮剁馅。

匆匆吃过几口,便推着小推车出门卖馄饨。

皮薄馅大的鸡汤馄饨,别人摊上卖五文,他只卖三文。

我笑他不会做生意。

他并不辩驳。

撒上一把葱花,将热腾腾的馄饨端给巷子里的熟客。

手在帷裳上擦了擦。

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狼吞虎咽。

汤锅里白雾袅袅腾起,他的声音影影绰绰。

讨生活不容易,卖得贵了,他们就不舍得吃了。

我愣了愣。

在春风楼里,我学的都是如何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

能入春风楼的,都有几分好颜色。

可魁首只有一个。

娼女身份低贱,生死都握在别人手里。

要想活下去,活得体面点,就得站到高处。

桑妈妈夸我有股子孤注一掷的狠劲。

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我捏着玉盏,心中冷笑。

楼里隔几日,就要从后门抬出去几个姑娘。

我若不争,指不定哪一日抬出去的,便是我。

同情心这种东西,向来被我视为累赘。

可或许细柳巷子的生活太过安逸,没了楼子里那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

我看着穿着破旧夹袄的食客们,端着碗咕噜咕噜连汤带水地吃干净。

随后拍拍肚皮,心满意足地顶着寒风去上工的样子。

竟鬼使神差地觉得贺西洲的话有些道理。

于是次日,我起了个大早,将头发包起,在他惊讶的目光中走进厨房。

让人恼怒的是,这样便宜的价格,竟还有人赖账。

当巷子口卖香烛的老郑,第三次腆着脸说要赊账时。

我眉毛一竖,丢下手中的抹布就要发作。

却被贺西洲不动声色地拉住。

他盛了满满一碗馄饨,还额外撒上些葱花。

我切的葱花

收摊的时候,我仍气鼓鼓地坐在摊子后。

一句话也不想说。

贺西洲无奈地笑笑。

变戏法似地从推车上摸出一串糖葫芦。

冰糖剔透,果子红艳。

我轻哼一声。

休想用一串便宜的糖果子收买我。

心里这样想着,手却实诚地一把夺过。

对着果子愤愤地一口咬下。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绽开。

贺西洲有条不紊地收着摊子:

我刚到细柳巷子那会儿,不过六七岁,因为想家,日日坐在巷子口哭闹。

哭得最狠的时候,气都闭过去了,是郑大叔丢下摊子,抱着我一路跑到医馆,捡回一条命。

这两年香烛生意不好做,他也是没办法。

我咀嚼的动作慢下来。

等到老郑头神情讪讪,第四次前来赊账时。

我沉着脸给他舀了满满一碗馄饨。

老郑头吞吞口水,满脸讨好:

闺女,能不能多撒点葱花?

我瞪他一眼,气咻咻地又洒上一大把葱花。

贺西洲轻咳一声,手攥成拳放在嘴边。

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6

细柳巷子的生活,平静悠长。

日光游走在它细窄的巷子里,时间像溪流一样静静淌。

不卖馄饨的下午,贺西洲也不进书房。

不是翻翻菜圃修修围栏,就是撒把谷子喂喂鸡。

就坐在院子里,低头拿着把刻刀雕木头。

院子里的小黄狗安静地趴在他的脚边。

我坐在廊下晒太阳。

回春堂的张大夫说我气虚,这样有助于伤势恢复。

冬日暖阳洒在脸上。

既温暖又陌生。

我张开五指,常年不见日光的皮肤白得像玉一样。

春风楼里的姑娘,寻常是见不着太阳的。

一来,为着养出一身雪肤。

二来,黑夜才是属于欢场的时光。

我闭上眼睛,静静感受久违的日光温暖。

耳边传来规律的哧哧削木头的声音。

贺西洲又在雕木头了。

削木声止,我好奇地伸长脖子。

只见一只面目模糊物种难辨的动物。

似狗非狗,似猪非猪。

我嫌弃地啧了一声。

看他全身贯注那架势,还以为鲁班在世呢。

贺西洲吹了吹多余的木屑,望着手中成形的四不像,不由哑然失笑。

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刻刀。

拿起他脚边的一块原木,熟练地刨削起来。

我那不争气的爹,从前是乡里小有名气的木匠师傅。

我从小耳濡目染,也曾玩过几年木头。

若不是他染上天杀的赌瘾,

我们一家本该活得和和美美。

想到这里,我突然兴致索然。

丢了手里的刻刀,将照着阿黄模样刻好的木狗扔到一旁看怔了的贺西洲怀里。

他又惊又喜,连连夸赞:

相思姑娘,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好手艺。

阿黄,你瞧,这是你相思姐姐送你的。

我表情嫌弃。

谁是这黄毛狗的姐姐

阿黄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毛茸茸的尾巴蹭着我的腿。

暖烘烘的。

我轻轻哼了声。

没有把腿挪开。

7

早上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我披着狐裘去后院看阿黄。

说来奇怪,在细柳巷子的时候,穿的是粗布夹袄,里面拢共没有几两棉花,却不觉得冷。

如今回到这烧着红罗炭的春风楼,倒娇气起来。

连这价值百金的白狐裘也不能让我暖起来。

阿黄被安置在有暖炉的房间里,有专人照料。

春风楼有一点好处,将拜高踩低发挥到极致。

只要主子有价值,鸡犬也能跟着升天。

阿黄缩在墙角,对周围人很是警惕。

见我来了才摇着尾巴迎上来。

只是仍不肯吃东西。

我蹲下身,轻轻捏了捏它的耳朵。

阿黄,你也想他了吗?

阿黄安静地将毛茸茸的头搁在我膝上。

黑汪汪的眼睛,像是氤氲着一层水雾。

我拿手遮住它的眼睛,低声呢喃:

别这样看我,我会哭的。

可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8

萧云起对这场迎妾礼看得格外重。

明珠锦缎流水一样地送进春风楼。

桑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一边为我上妆,一边夸我是楼里最有福气的姑娘。

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过了今夜,就是二公子的正经妾室了,往后可得好好改改这性子。依我看,二公子对姑娘有真心,自姑娘消失后,二公子派了好些人去找,差点把我这春风楼给砸了。说起来,姑娘这段时日究竟去了哪里?定远侯府的侍卫们连城外的庄子都找了,都没寻到姑娘的踪迹。

我望着镜子里那张明艳得有些陌生的脸,勾了勾唇:

哪也没去,欠了些人情,在街边帮人卖馄饨呢。

众人一愣,纷纷笑起来。

姑娘真会说笑,谁不知道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最金贵不过。

想当初,二公子出一匣子明珠,让姑娘给他煮碗汤面,姑娘都直接转身走人,怎么可能去卖馄饨呢。

嘿,也得亏是二公子对姑娘情深,才不生气,换作旁人,早被拉出去打杀了。

我懒得再听,扬了扬手: 桑妈妈,我要吃馄饨。

桑妈妈一愣,连声应下:

东街新开的那家馄饨摊子,皮薄馅大,味道极好,我这就让人给姑娘买。

我摇摇头: 不,我要吃城南细柳巷子的。

桑妈妈有些迟疑:

城南是下九流待的地方,东西也不知道干不干净,姑娘是个金贵人,别吃坏了肚子,耽误了喜事。

我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顿: 我就是要吃细柳巷子的馄饨。

馄饨到底是没买来。

我并不意外。

龟公跑得气喘吁吁: 姑娘,我打听过了,细柳巷子里原有一家馄饨摊,是个书生开的,只是现在没了。

听说那书生前些时日不慎落水而亡,馄饨摊也就不开了。

我垂下眸子: 那个书生,他叫什么?

龟公一愣,结结巴巴: 好像是姓贺,叫贺……贺什么来着。

贺西洲。

我在心里默默补充。

其实我早知道馄饨买不到。

毕竟,做馄饨的人是我亲手埋的。

但出嫁前,突然很想从别人口中再听一听他的名字。

那是他在世上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

只可惜,春风楼的龟公,能将每一个富贵门庭里的小厮姓名牢记于心,却对一个街头卖馄饨的清贫书生过耳即忘。

眼见我神情不虞,龟公生怕桑妈妈怪他办事不利,搜肠刮肚,终于想起一桩事:

说来那书生也是命苦,要是没有那桩意外,今日原准备成亲呢,街坊邻居都通知了,没想到人说没就没了。那个新娘子,听说是他不知从哪里救回去的孤女,花光家底才将人救醒,结果书生一出事,她就卷了东西跑了个没影。街上的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样忘恩负义的女人,配不上书生呢

9

龙凤烛,如意秤,合卺酒,样样俱全。

除了是半夜一顶小轿从侧门抬入府,其他布置都与正经嫁娶无异。

在纳我这件事上,萧云起是花了心思的。

跳跃的烛火映在他的眼中,他将杯中合卺酒递给我。

酒液澄澈,馥郁芬芳,是上好的玉罗春。

我不肯接。

今宵同饮交杯酒,伉俪情深百年长。

这一杯合卺,我只愿与一人同饮。

可那人已经不在了。

萧云起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还在怨我上次动手?相思,我可以宠你,可你也得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一把拽过我的手腕,强硬地将酒液度到我口中。

我呛咳不止,他却满意地笑了。

束带解开,喜袍缓缓落地。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一寸寸扫过,如巡视自己的领地:

我还担心落疤,不曾想养得倒好,若是折损了这身好皮肉,我可是会心疼的。

背上未曾留疤,还要归功于贺西洲。

刚被他带回家时,我昏沉了好些日子。

萧云起气头之上,下手极狠,饶是我年轻,也在生死关上转悠了一圈。

等意识完全清醒,背上的伤已经不流血了,只是狰狞的鞭痕依然醒目。

回春堂的张大夫说,只有用最好的生肌散,才能消除。

五十两银子一小瓶,至少得涂满半年。

我拢了拢衣服,不以为意。

留疤便留疤,脱离了春风楼,这辈子便不必再靠这身皮囊活。

是美是丑,又有什么关系。

贺西洲却若有所思。

他从床底的瓦罐里,点出五十两碎银子,其中还有几串红线串起来的铜钱。

那是前些日子刚攒的,尚未来得及兑换成银子。

我捏着生肌散温润的瓷瓶,久久不语。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一切都是有出价的。

太天真的人,在如今的世道,活不长久。

我忽地一笑,摆出恩客们最喜欢的娇媚模样:

贺西洲,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对我别有用心?

事先说好,看你模样不错,春风一度可以,长久夫妻恐怕你出不起……

话未说完,手里突然被塞了一个热乎乎的碗。

温温的,并不烫。

里面是他亲手煮的小馄饨。

贺西洲的语气像对着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子,有些无奈又有些头疼。

相思,不要这样作践自己。

往后日子还长,我只是不想你后悔。

我向来伶牙俐齿惯了,从不耐烦听人讲些大道理,但那天不知怎么,喉咙里像堵了块东西,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种感觉十分憋屈。

就像我已排兵布阵,架势拉开,自信对方无论如何出招,都能将他打个落花流水。

谁料对方不按套路出牌。

两军对垒,箭在弦上,他却突然仰头看天,道一声今夜月色真好,邀我共赏。

我蔫蔫地垂下头,头一次在一个男人身上感到挫败。

鸡汤鲜美的香气从碗中传来,我肚子咕噜一声。

算了,吃人嘴短,且由他说这一回。

……

迎着萧云起玩味的目光,我不闪不避。

踏前一步故意贴近他,眼波流转,掩不住的烟视媚行。

是心疼我,还是心疼摸不着这身好皮肉?

他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一把抱起我:

相思,爷就爱你这副牙尖嘴利的模样。

他炽热的胸膛贴上我的皮肤,我不自觉颤了颤。

萧云起是我第一位恩客,也是我唯一的恩客。

十五岁那年,我在楼上,斜倚贵妃榻,冷眼看繁华。

他在台下,醉卧美人膝,眼角眉梢写着人生得意。

满楼红袖飘摇,无数香帕掷向他。

他眼神不偏不倚,正对上我。

四目交接,我的名字自他唇齿间无声碾过。

他道,相思。

有那么一瞬,我的心悸了悸。

只是那丝悸动,很快便如雪中残烬,湮灭于无声。

公子王孙,且多风流。

他有多迷恋我的身体,就有多鄙夷我的身份。

明明从前做惯了的事,如今胃里却阵阵翻腾。

萧云起全然没有察觉我的异样。

床笫之间,他一向放纵。

今夜更是不知发了什么疯,恨不得将我揉进他身体。

我似一滩春水,任他翻来倒去,眼睛怔怔望着摇摇晃晃的帐顶。

动情时,他凑过来吻我。

我佯装不经意偏头,避了开去。

萧云起哼笑一声,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头掰了回来。

相思,在我跟前,别耍这些小心思。

他骄傲惯了,向来不容许半点拒绝。

唇舌相接,我挣扎的四肢被他压制得死死的。

尖利的指甲在他背上划出道道血痕。

他不以为意,转而将头埋进我的颈项,反复轻啄。

鼻息间呼出的热气,令人心生厌烦。

抵达颠峰的时候,他突然紧紧抱住我,口中喃喃喊道:

相思,相思……

我死死咬住唇,倔强地用疼痛抵抗身体深处传来的阵阵颤栗。

手指一遍遍摩挲手中木雕的纹路。

那木雕面目模糊,物种难辨。

似狗非狗,似猪非猪。

我的身体摇摇晃晃,像海中一叶浮舟,随惊涛骇浪起伏跌荡。

浮世三千,此身从来不由己。

窗外夜色浓郁,不见半点星光。

我手握木雕,贪恋地想起细柳巷子里那个日光静谧的冬日午后。

我在廊下,他在院中。

阿黄安静地卧在一旁。

细柳巷子一片宁静,耳边传来木头的刨削声。

那时,我以为命运的颠沛流离终于结束,那方小院连同那个人,是我往后余生的开始。

不曾想,那是上天又一次的精心捉弄。

大概是对我从前不敬天地,不信鬼神的惩罚。

而今他埋骨泉下,我踉跄人间。

此后天涯路远,世事纷繁,纵使红尘踏遍,再无交集的可能。

我用力握紧手中木雕,指节青白。

10

入府半月,我终于见到沈静檀。

萧云起新娶的夫人。

据说二人在德荣长公主的海棠花宴上相识。

萧云起对沈静檀一见倾心,宴后就禀明父母,到沈府提亲。

第一次听到沈静檀这个名字,是在去岁除夕。

春风楼是没有除夕的。

阖家团圆的日子,对楼中人无异是个讽刺。

跟谁去团圆呢?

将自己卖入楼子里的爹娘兄长吗?

不过除夕也有好处,因为再浪荡不羁的公子哥儿也得老实回家守岁。

于是,除夕成了春风楼难得的休息日。

姑娘们各有各的休息方式,有人逛街,有人作画,有人大醉一场。

至于我,通常是睡过去。

除夕的礼俗在脑海中的记忆实在模糊。

所以当贺西洲朝我招手,要我帮忙按住被风卷起的对联时,我是有些愣怔的。

浆糊被涂抹到木门上,朱红的对联按上去,粘得牢牢的。

有诗书,有田园,家风半读半耕。

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

我看得发愣。

哪有人这样写春联的,不是应该写些辞旧迎新,增福添寿的吉利话吗?

贺西洲的手揣在袖子里,满意地端详:

福寿天定,哪里是人乞求就能乞来的。

对联贴好,浆糊还剩一半。

他顺手舀起一勺,含进嘴里。

我大惊失色,连忙去掰他的嘴:

快吐出来这种东西也敢吃,你是想死不成?

手指伸进他嘴里,两个人都愣住了。

他狼狈地咳了一声,耳朵有些红。

这是面粉和水熬的,没有毒。

我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把头转向一边。

阿黄,饿了吗?过来给我打个滚,我就赏你根骨头吃。

阿黄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雪。

贺西洲做了满满一桌菜。

屋外风雪交加,远处隐隐传来爆竹声。

是北城那些富贵人家在辞旧迎新。

城南细柳巷子里一片安静。

穷人的钱得精打细算,哪里舍得买爆竹。

凑个趣,听个响,就算把这年给过了。

屋内炉火正旺,柴火烧得噼里啪啦。

阿黄趴在灶旁打瞌睡,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我和贺西洲一人一个圆凳,挤在小小的饭桌前。

灯火昏昏,杯盘草草,是我生疏已久的人间烟火。

贺西洲做得一手家常好菜。

我素来胃口不大,竟不知不觉吃撑了。

他无奈地摇头,起身给我拿消食的山楂丸。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孩子?

我揉肚子的手一顿,忍不住嗤笑一声。

呆子就是呆子。

这话传出去,怕是会叫人笑掉大牙。

他大概是没见过我如何一路杀伐,不客气地踩着旁人脑袋当上百花魁首的样子。

旁人私下,都称我为没有心肝的艳鬼罗刹。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爹爹染上赌瘾的那一刻,我作为孩子的时光就夭亡了。

有爹娘宠爱的才叫孩子。

没爹没娘的,那是孤儿。

睁开眼就得跟人争。

跟世道争,跟天争,跟命争。

争一条活路,也争一口气。

我张嘴想要驳斥。

让这书生好好瞧瞧我的厉害。

谁知刚一张嘴,就被他塞了一颗山楂丸。

连药也要让人喂,真是让人操心。

酸甜滋味绽在舌尖,也绽在心头。

我脑中一片空白,准备的一肚子狠话忘了大半。

回过神来,盯着他在灶间忙活的身影,气恼地跺脚。

可恶又被他拐偏了。

饭后没什么消遣,睡觉又嫌太早。

贺西洲温了一壶酒。

两个人,一条狗,缩在噼里啪啦的炉火旁,无声看雪落。

天地间安静得仿佛只有我们三个。

我摸了摸阿黄的肚皮,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突然哐啷一声巨响。

阿黄惊得蹦起来,汪汪直叫。

风夹带着雪卷进屋内。

我盯着那半拉不堪重负,突然掉下来的窗户,一时无语:

贺西洲,我从没见谁家窗户突然被风吹掉下来。

他将手揣进袖子里,一脸镇定:

多经历几回就习惯了,定是我上次没修牢,等风雪暂停,我再去修一修。

换一扇新的吧,细柳巷子里没人比你家的窗户更破了。

太贵了,修修补补还能用。

呵,你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吗?每日风雨不误地出摊,赚的银子是要留着孵小鸡吗?

且得攒着呢,攒够一百两,才好上门提亲。

我闻言一怔: 提亲?你……真有个未过门的娘子?

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廊下的新雪上,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

她姓沈,闺名静檀。

我哦了一声,垂下眼眸。

风透过破窗吹进来,呜呜作响。

我起身拨弄了一下炉火。

方才没发觉——

这数九寒天,还怪冷的。

11

沈静檀坐在秋梧院主位上。

那张与我三分肖似的脸上,血色尽褪。

我曾在街上见过她的背影,这回还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

众位姬妾窃窃私语: 呀,这娼女怎么和夫人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我怎么瞧着……是夫人有些像她?

嘘——

沈静檀手指青白,用力抓住椅子扶手。

脸色变了又变,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一个娼女,以色侍人,也配跟我比?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媚眼横波,唇角勾起一丝讽笑:

侍得一时是一时,总归是我自己的脸,凭的是自己的本事。

不像有些人,自诩名门贵女,入这定远侯府,却还要借一个娼女的势。

这话正戳中沈静檀心事,她不由自主地提高声调:

你这贱婢,好生张狂谁不知道你是青楼里出来的,靠着卖一身皮肉过活?

眼下不过是恃宠而骄罢了,我看你能得意几日

我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朱红的丹蔻:

恃宠而骄,也得有宠可恃。新婚燕尔,二公子却一整月未曾踏足秋梧院,夫人心里怕是不好受吧?

说到底,夫人与我又有什么区别?都是一身皮肉伺候二公子。

只不过夫人命好,生在沈家,卖价比我高一些罢了,谁又比谁高贵?

沈静檀气得浑身发颤: 你……你竟敢将我比作娼女?

我啧了一声。

娼女两个字,光是落到头上,她就已经受不住了。

这性子若是落到桑妈妈手里,只怕连两日都活不过。

来人,快,给我撕烂她的嘴

沈静檀身边的丫鬟乳娘齐齐扑过来。

我神色未变,甩动手腕,扬手给了冲在最前面那人一个巴掌。

耳光这东西,会打和不会打,差别很大。

好在挨得次数多了,慢慢就摸索出门道了。

手指和手掌打人,听着唬人,却是空有响声。

要想让人疼得狠些,得学着手腕使力。

我一巴掌甩出去,连带着五指回勾。

乳娘立刻捂着脸痛叫出声。

鲜红的血从她指缝间汩汩流出。

一时间,众人身形僵住,脸上现出几分惊惧。

屋子里鸦雀无声,只回荡着乳娘撕心裂肺的叫声。

我有些嫌弃地弹了弹尖尖的指甲。

沾血的皮肉屑在空中划过,落在沈静檀玉色的罗裙上。

她惊怔地盯着裙子上的血肉,面色煞白。

我眉眼弯起,对着她柔媚一笑:

物归原主,不必客气。

12

我走之后,沈静檀砸了半个秋梧院。

傍晚冒着寒风,亲自守在侯府门口,等着萧云起回家。

听说她在萧云起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我见尤怜。

我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将手中一把金瓜子丢给门房:

哦?二公子什么反应?

门房眼疾手快地掀起袍角兜住,露出一脸讨好的笑:

二公子骂了她一顿,让她安分些,少招惹姑娘。

嘿,我在一旁瞧得真真的,夫人的脸都气青了。

我笑了笑。

沈静檀大概觉得不服气,明明动手的是我,挨骂的却是她。

可在情爱里讲公平,本身就是件蠢事。

谁让人心是偏着长呢。

我挥手让他退下。

门房点头哈腰: 姑娘放心,门上的事,有我曹老三一双眼替姑娘盯着。以后有什么动静,我先说给姑娘听。

他退出去的背影喜气洋洋。

像曹老三这样暗中向我汇报消息的人,侯府里还有很多。

连倒夜香的老姜,我都命人借着喜钱的名义,给了两颗金瓜子。

沈静檀以高门自诩,目无下尘,根本瞧不上下九流的这些人。

曹老三主动上去巴结,她掩鼻退开,与丫鬟们嬉笑他身上的穷酸气。

曹老三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却恨上了。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整座定远侯府,正经主子一共六位。

而她瞧不上的下九流,却像杂草一样,野蛮生长,遍及府邸各处。

在这座定远侯府,只怕主子们的消息都没有他们灵通。

几颗金瓜子撒出去,日后不定哪处,就会结出让人惊喜的东西。

夜里,萧云起在床边坐定,看向我的眼神意味深长:

相思,我已经告诫过沈静檀,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日后她不会再去寻你麻烦。

你也安分些,不要故意去挑衅她,她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夫人。

到时若是闹起来,未免让人笑话我萧云起后院不宁。

话到后面,语气里有了些警示意味。

我靠在他怀中,撇了撇嘴。

想息事宁人?那可不能够。

事端由她挑起,什么时候结束可得由我说了算。

见我不答,萧云起捏起我的下巴,眼睛危险地眯起:

相思,我说的话,你听清了?

我想起那顿鞭子,心头颤了颤。

我在侯府看似风光,实则一身荣耀全系在萧云起的宠爱上。

可他对我的宠爱是有条件的。

在他允许范围之内的骄纵,那是无伤大雅的小性子。

而一旦超出他的允许范围,给他带去麻烦,那就是轻浮狂妄,不知进退了。

这个男人,表面对我极尽宠爱,心里终究是拿我当个玩意儿。

我伸手环上他的后颈,红唇勾起,神情半嗔半喜,正是他最爱的模样。

好,往后我不招她便是。

13

许是萧云起的警告起了作用,沈静檀收敛很多。

不仅免了我的日常请安,还吩咐秋梧院的下人对我退避三舍。

她不再一心盯着萧云起的去留,而将大半心思放在经营定远侯府二夫人这一身份上。

萧云起的母亲德昭长公主对她很是满意,说她伶俐大度,有容人之量。

连萧云起都去秋梧院吃了几顿饭,给她作脸。

我手中研墨动作未停,半垂眼眸。

若是让沈静檀在侯府扎稳脚跟,岂不是更难对付?

得想个法子,搅乱这池春水才行。

……

没过几日,德昭长公主从秋梧院的一个洒扫丫鬟处,偶然听到了我当众羞辱沈静檀,当着众姬妾的面挠花了她乳娘的脸之事。

德昭长公主是皇族宗室中出了名的端肃,最看重规矩体统,甫一听闻,当即勃然大怒。

萧云起前脚刚出府门,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后脚便到了。

等他夜里回来,我正穿着单衣,披发赤足跪在秋梧院的石阶上。

眉睫凝了冰霜,双颊被扇得红肿。

沈静檀搬着椅子坐在廊下,与看热闹的姬妾们烤火说笑。

当日我当着一众姬妾下人,狠狠打了她的脸,她心里不是不记恨。

只是萧云起出面弹压,她不得不向形式低头。

如今长公主亲自为她撑腰,她自然肆无忌惮地报复回来。

萧云起发了好大一通火。

不好将气撒向长公主的贴身嬷嬷,鞭子凌空一转,抽在从旁监刑的沈静檀乳娘身上。

他下手狠辣,正对着头脸要害。

几鞭子下去,对方有出气没进气。

红得发黑的血,汩汩流在地面残雪上。

沈静檀看到这一幕,惊得脸色煞白,当场晕了过去。

长公主闻讯赶来,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大发雷霆。

为了个娼女,你要宠妾灭妻不成?

盛怒之下,她当场命人捆了我的手脚,要将我发卖出去。

萧云起一脚踹翻前来绑我的人,腰间长剑出鞘,怒意勃发:

我看谁敢?

母子俩在秋梧院内对峙,谁也不肯让步。

最后还是世子匆匆赶来,颤巍巍捂着心口,将梗着脖子的萧云起推出院外。

这才结束了这对母子间的斗气。

萧云起解下大氅,披在我身上,一把将我抱起。

我眉睫凝霜,在寒风中冻得冰凉的手,有意无意搭在他的脖子上。

他被寒气一激,忍不住哆嗦了下,眼中怒火更旺了几分。

我目光低垂,兀自冷笑。

娼女身份微贱,可若用好了,便是天然弱势。

怜惜最能激发一个男子的保护欲。

在萧云起的眼里,我无依无靠,无财无势,只能如菟丝花般依附于他。

而沈静檀占有名分,富贵加身,如今又得长公主爱护。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如今占尽优势的沈静檀,却不顾他的警告,依然余恨在心,借着长公主之手对我赶尽杀绝。

这叫一向心高气傲的萧云起如何忍得下?

何况,如果不是沈静檀小肚鸡肠,无事生非地闹这一场,长公主又怎会掺合进来?

他们母子又怎会失和?

日后纵她百般解释,在他心里,也不过是狡辩罢了。

14

回到垂香榭不多时,定远侯爷便派人过来,要萧云起去书房一趟。

——多半是为了他当众顶撞长公主一事。

萧云起神色镇定,嘱咐我不必担心,喝完药早些休息。

我柔顺地点点头。

他的背影一消失在门口,我抬手便将桌上的驱寒姜汤泼到窗外。

睡觉时又故意敞开窗户,寒冬腊月里吹了一宿的冷风。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苦肉计这种东西,得舍得下本才行。

半夜果然如愿烧了起来。

病情比想象得来势凶猛。

我头疼欲裂,意识陷入一片混沌。

身边好像有很多人来来往往,间或有只言片语飘进耳中。

恐有性命之忧……

治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不管用多贵的药,都得给我把人治好……

哎,只能姑且一试……

迷迷瞪瞪间,有人将我抱在怀中,一勺一勺地喂药。

就像当初我刚被西洲救回家,意识昏沉时那般。

那时,我心存戒备,即便昏睡中,仍将嘴抿得紧紧的。

他笨拙地想掰开,又怕伤了我。

只好折了一根空心芦苇杆,试图将药汁灌进去。

结果自然是不成的。

后来他苦恼地请教隔壁周大婶,问她如何哄她家六岁小儿喝药。

得了主意后,郑重地将我抱起来,手臂轻晃,嘴里哼着新学的童谣。

真难听啊。

我不堪其扰,张嘴想骂人。

一个瓷勺顺势塞入我口中,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而下。

我的脸皱成一团。

耳畔传来欣喜的声音: 哎呀,周婶子的法子果然有效。

眼底热流涌动,我抬手抱住他的胳膊。

用尽全身力气。

就像当年抱住娘的腿,求她不要离开。

她穿的那条蓝色撒花裤子,我记了一辈子。

地上尘土飞扬,迷了我的眼。

那条蓝色撒花裤子,越走越远,在眼前腾起的水雾里模糊成一片扭曲的蓝。

从此,我再也不穿蓝。

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影影绰绰:

相思,你受的苦,我会找沈静檀讨回来。

沈,静,檀。

我猛地一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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