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易逢春的英文

周晏安讨厌商贩，我便把摊子支得离他很远，学着他的样子习文识字。

可他却说我是朽木之资，还嫌我身上有股洗不掉的炊饼味。

后来他被公主相中，我改嫁跛脚乞丐。

成亲那天，周晏安拦在我和新郎之间:

你可想清楚了，真要嫁给这个残废?

我点点头: 我和相公，破锅配破盖，瘸驴驮破袋。

宾客们都在笑我没文化，只有我那跛脚相公没有笑。

原以为他没念过书听不懂，可他却偏偏执起我的手。

不卑不亢地看向周晏安:

我娘子的意思是，我会与她蝼蚁相依，同穴共命。

1

周宴安和永寿公主大婚那天，是临安城最热闹的日子。

皇帝下令全城百姓沐休三日，庆贺公主驸马百年好合、永受嘉福。

金碧辉煌的凤辇上，周宴安与永寿公主并肩而坐，与百姓热情招手。

我站在人群当中看呆了。连乞丐路过摊位顺走两个热乎乎的炊饼，我都没发现。

成亲队伍远去，我的目光久久收不回来。

卖豆腐的刘婶劝我:

冯春娘子莫伤心，周郎君本就不是凡俗之人，当初你捡他回家时，我就劝过你，这是只误入鸡窝的凤凰，早晚都要飞走的

也就你傻，起早贪黑地卖炊饼供他读书，这不，人家飞上枝头，头也不回地去做凤凰了。

周宴安成了凤凰，我不难过。

我知他非池中物，早晚是要飞走的，他能立上枝头，我为他高兴。

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

我甚至还没有完整地背完一本《千字文》。

那年乡试放榜，周宴安中了举人。

我花光身上的钱，给周宴安买了他最爱吃的黄酒牛肉。

那天周宴安喝得高兴，终于答应教我读书认字。

只是他语气淡淡的: 教你认字可以，但不可耽误我读书。

不耽误，不耽误，周郎只肖教我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就好

识字很难，我学得吃力，学到来年入春，才终于会了一些基础文字。

我兴奋地写了张招牌: 春来炊饼铺。

刘婶向周宴安夸赞我: 周郎君，冯春娘子对你可真是一片痴心一天书都没读过的女娃娃，竟也学会了写字?哈哈哈哈。

周宴安无视刘婶儿的笑声，抬眼一瞧，我把饼铺二字，写成了并甫。

嗤笑了一句: 朽木之资，徒劳无用。

在周宴安眼中，我是块朽木，只知成天围在他身边叫嚷:

周郎，周郎?何时带我去见你的父母商议婚事呀?

周宴安被我问得不耐烦，脸埋在书堆里，冷冷搪塞:

等你什么时候能背下《千字文》再说吧。

好呀我满口答应。

连《三字经》都会背了，《千字文》还能难得倒我吗?

2

事实证明，能的。

我这块朽木，直到周宴安高中探花，被永寿公主钦点为驸马，还是没能把这《千字文》背下来。

想到这，我转头问刘婶儿: 婶子可认得什么教书先生吗?无需大儒，能教《千字文》就行。

刘婶儿笑我: 哎呦，冯春娘子可千万别魔怔啦咱们市井之人，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安安生生，多卖几个炊饼，你年纪轻轻，无父无母，好好给自己攒笔嫁妆才是要紧事

可是，我就是想背下《千字文》。

不是为了向谁证明自己，也不是为了想显得有文化。

而是，已经答应过人家的事情，怎好半途而弃?

他可以弃，但我不愿。

方才顺走我炊饼的乞丐，一瘸一拐地折回摊位，灰头土脸地问:

娘子可是想学《千字文》?

我点点头: 正是，怎的?

乞丐瞄了一眼喷香四溢的炉子，咽了咽口水:

家道中落前，我曾读过书，我愿教娘子《千字文》，束修为一日三餐两个炊饼，可好?

我笑了笑。

你不要我的钱，只要我的炊饼?这自然好。我没有钱，炊饼却管够

一日三餐两个炊饼。

这便是我和李木涯的相遇。

3

刚送走一个乞丐，现在又捡回来一个乞丐，这冯春娘子怕不是受刺激了吧?

邻里街坊们都来看我的笑话。

五年前，我往家里捡回了周宴安，把瘦骨嶙峋的小乞丐，养得白白净净，谪仙公子一般。

他每日清晨去上学，都会经过我浣衣的小溪。

我从竹篮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炊饼，放进他篓中。

周郎读书辛苦，饿的时候吃两个炊饼垫垫肚子。

谁要你的破炊饼?

周宴安抬手一扬，两个滚圆的炊饼登时掉落在地。

整日闻着你身上的炊饼味儿我都快吐了

可是……我看着周宴安瘦削的脸颊，你一读书就忘记吃饭，不吃东西，你会饿的。

周宴安不耐烦地摇头:

我现在是李相国的门生相国府什么珍馐美味没有?不劳你费心

说完他又折回来:

还有，洗衣服的时候多洗几遍，昨日好几个同修说我身上有股炊饼味儿了

周宴安走后，街坊邻居调侃我:

冯春，你这未婚夫好生难伺候

难伺候归难伺候，糟蹋粮食作甚?俺们庄稼人最见不得这个

冯春呐，别怪大娘没提醒你，把未婚夫婿养得太白净，当心出门被公主看上，掳了做驸马去

这些话，我听归听，却进不到心里去，尴尬地笑一笑，便回到洗衣的队列里。

手里的棒槌敲得震天响，皂角味的水花溅了满脸，我笑着擦去:

没关系的，这些都是小事

周郎说了，待我背完《千字文》，他就带我去见他的父母商议亲事了，到时我邀各位婶子来喝喜酒

冯春的喜酒，我们自然要来喝的

妇人们笑得满面红光。

不知是在为我高兴，还是在笑话我傻。

也许，都有吧。

如今周宴安真的做了驸马。

而我又平白无故捡了个李木涯回家。

街坊邻居们都说我受了情伤，捡来一个假的周宴安，以藉相思。

李木涯一路上听着闲言碎语，扭头问:

原来周宴安是娘子的未婚夫婿?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说: 你叫我冯春就好。

噢原来你叫冯春。

李木涯想到了什么，笑了笑:

枯木逢春我和娘子的名字，倒是挺配?

什么木什么春，我听不明白。

只注意到他衣裳褴褛，想必十分受冻，便拿了一身干净衣裳给他换。

4

衣服是周宴安的。

他离开前的那天，永寿公主坐在金灿灿的轿辇上。

她掀开帘幔，娇声催促:

周郎快些吃穿用度就别拿了，拾几件贵重物件便是宫里什么都有。

可惜家里贵重物件，一样也没有。

周宴安最后，只带走了一把钥匙。

冯春，这是我的家，我会回来看你的。

我笑着问: 周郎，永寿公主可会背《千字文》?

什么?周宴安愣住了，有些不明所以，公主自幼饱读诗书，想必，是会的。

嗷我笑着点头，公主真聪明她长得好美，你们两个，很是登对呢。

世上最遥远的差距，是当你见到那个人的时候，连自卑都觉得多余。

我安慰他: 探花郎和公主听起来，比探花郎和炊饼娘子，要般配许多

冯春，其实你不必……

我摇摇头: 周郎不必为此介怀。

周宴安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再说下去。

相伴五年，虽无缘分，默契却是有的。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放在灶台上:

这五年多亏有你，若你厌倦了卖炊饼，可以拿着这封信，去四司六局谋一份差事。

我恭恭敬敬地给他回了个礼: 多谢驸马。

周宴安登上公主的轿辇，再没回来过。

5

李木涯穿着周宴安的衣裳，倒是很合身。

我如实点评: 你若不是个跛脚，倒也像个白面书生呢。

我吃力地抡起斧子劈柴，出摊时手受了伤，手腕无力，抡了两次都没劈中。

我尴尬地擦了擦汗。

李木涯宠溺地笑了笑，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斧头。

让我来吧。

他脚虽不稳，抡起斧子却很麻利。

他一边劈柴一边告诉我，他家中有人犯事，全族受牵连，被抄了家，没了良籍，从此再也不能考取功名了。

托冯春娘子的福，我李木涯白面书生做不了，做个白面先生倒是可以

我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想起当年收养我长大，教我怎么做炊饼的阿秋奶奶。

冯春呐，人活一世，要善待身边的每一个好人，会有福报的

我活了十九年，暂时还没看到阿秋奶奶说的福报在哪里。

只是我习惯了发现陌生人的好。

就说李木涯。

身负苦楚，却乐观豁达，从不心怀怨怼，此为一好；

知足不贪，教人习文，束修并不多收钱，此为二好；

出身高门，眼里有活，无半分公子习气，此为三好。

我便问李木涯: 先生可有留宿的地方?

有啊，南门桥洞。

我愣了一下，那能住人吗?

你不必叫我先生，叫我李木涯便好。

李木涯。我便这样叫他。

我家中还有一个空房，不白住人，你若想住的话，得帮我干活。

李木涯抱起一摞柴，问: 什么活?娘子仔细说说。

我每日要起早贪黑卖炊饼，你呢，就在家里帮我把鸡喂了。我做饭时，你要帮我把柴劈好。

哦还有，我出门后，你要负责把衣服洗了，把院子打扫干净，可好?

李木涯笑如暖阳，一瞬间眉舒目展。

他工工整整将柴码在灶台边，从炉子里掏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炊饼，餍足地咬了一口:

冯春娘子心思周到，李木涯觉得甚好

6

日子就这样过了起来。

不是在旁人的闲言碎语里过。

而是在李木涯手里一摞一摞的柴中，在我手上的一个一个炊饼中过。

一屋，二人，三餐，四季。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李木涯干活麻利，忙活家务之余，还在我旁边支了个摊位。

他一边卖鸡蛋，一边读书。

闲暇时，就跟我讲解《千字文》。

一年岁末，我这个笨姑娘，也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背到了枇杷晚翠，梧桐蚤凋。

李木涯说，这念书和过日子一样，一天一天地念下去，总能够念到最后一页。

我笑了。是呀，从前只觉得读书艰辛，日子难挨，大概因为我总爱盯着生活的难处。

其实只要躬身入局，埋着头把日子过下去，前路就在脚下。

邻里街坊们也开始对这位跛脚先生改观。

几月不见，瞧着李郎君面色柔润、身体健朗了些?

李木涯说: 多亏冯春娘子的炊饼，用料扎实，酥脆养人，各位大叔婶子，有空常来光顾

豆腐摊儿的刘婶把李木涯看得越发顺眼。

左一句李郎君体贴，又一句李郎君善良，比起那个整日游手好闲，只知吃干饭的周郎君，不知强了多少倍

说来说去，最后话头总归要落到:

李郎君，何时把我们冯春娘子娶回家呀?

我便把头低下去，不敢让人看见我的羞赧。

7

听来往的食客讲，永嘉公主有了身孕。

圣上高兴，准了一批大赦天下的折子，最近集市也愈发热闹起来。

太阳落山前，我的炊饼卖完了，准备把炉子和食盒挑回家。

可左顾右看，却怎么也找不见李木涯。

我心急地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去问。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天渐渐黑了，市集的人几乎走光，我坐在摊位边的石阶上，等李木涯回来。

等着等着，就坐在那里睡着了。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经过，李木涯立在我面前。

冯春，冯春?醒醒。

我揉了揉眼，看见李木涯正盯着我笑。

笑什么?你去哪了?

冯春，你要坐骑不要?

只听过问人要相公的，没听过问人要坐骑的。

我打眼一瞧，看见他身后牵着一头黑黢黢的小毛驴。

小毛驴驮着车，上面装载着炉子和盛炊饼的食盒。

这是?

李木涯把牵驴的绳子交到我手里:

我用卖鸡蛋赚的钱买了驴，又找胡木匠做了车毂和车板。

这样你每日做买卖，就不用挑着那沉重的扁担了。

其实也怪我，这力气活本该是男人做的事。

可我的腿……帮不了你太多。

我鼻尖一阵泛酸。

不断下坠的心脏，像被一双温暖的手稳稳托举住了。

李木涯一手牵着我，三两下的功夫，就把我抱到了驴身上。

瞧瞧，多气派以后你每日骑着驴来卖炊饼，就是整个市集最风光的老板娘

李木涯牵紧绳子，对小毛驴说了句: 走吧，带你回家。

又回头看了看我: 坐稳当了?

稳当着呢

我乐得嘴角舍不得放下来。

两人，一驴，迎着月光，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李木涯走到一半时，微微侧身问我:

今天母舅家派人来找，说我娘被放出来了，改日我带你去见见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