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肆从江南回来了,褪去了一身桀骜和风流,认真地打理起了府内之事。
他没有再提那个女子,其他人也默契地不再询问,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直到我跟路边卖豆腐的婶娘吵了起来,她气急败坏。
难怪你夫君当日要逃婚,若再重来一次,他照样跑去江南,离你这个粗鄙的女人远远的
而林肆眉眼淡漠,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哭的双眼通红。
回府后,我拉住他,委屈地问他刚刚为何不出言反驳。
林肆只是揉了揉眉心,突然感到很疲惫似的。
他看向我,阮书禾,我已经回来了,还不够吗?
1
我心里一窒。
面前的男子一身月白长袍,眉眼如画,可却总是淡漠的。
自六年前他回来后,整个人性情大变,鲜少笑过了。
就连我生下了晚晚,他也只是多看了几眼,客套地跟我道了声辛苦了。
看着我呆愣住,林肆皱了皱眉,似是不想再停留,转身去了书房,屋门紧闭。
老夫人看到我捏着一袋豆腐不动,叹了口气。
她有点无奈,怎么啦?不就上街买个东西,怎么还吵起来了?
我垂下头,眼眶酸涩。
今日本是我的生辰,老夫人赶着林肆出来陪我上街游玩。
晚晚去书院了,我刚好得闲,好不容易打扮了一下,还特地戴上了他送给我的碧玉簪。
虽然林肆没怎么看我,但还是任我挽了他一路,买下了所有我想要的东西。
直到回府路上,我突然想起林肆喜欢吃鱼汤,但是府里豆腐快没了。
前面有个眼盲的老爷爷排队,婶娘切豆腐时,偷摸着少了一大半,被我发现。
林肆明明也看到了,可他还是懒懒地待在原地,看着婶娘扯着喉咙骂我。
我平日里性子静,鲜少与人争执,哭的双眼通红。
其实,我一直知道的,他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袒护我......
老夫人拍拍我的手安慰道。
好啦,咱不管外人怎么说了,毕竟都是六七年前的旧事了。
她强调道,总之现在,林肆都不会跟她有关系了,何况你们都还有了孩子。
好好过日子罢。
我擦擦眼睛,勉强扯出一个笑。
嗯。
她在告诉我,要懂得知足。
老夫人算是个好相与的,我就是她当年一眼选中的儿媳。
我是左侍郎家的嫡次女,门第不高不低,容貌清秀大方,性子温婉柔和。
是很标准的一位世子妃人选。
能嫁给当时风头正盛的林肆,一直是贵女们梦寐以求的事。
唯一不好的,就是林肆有了一位心上人......
天色已然垂暮,黄昏的余晖也渐渐消失。
晚晚被侍女接了回来,奶着声音大声喊我。
娘,晚晚饿了
我忙不迭地回头,掩住眼里的伤感,笑着揉揉她的小脸。
哎,好,娘亲马上去看看你喜欢吃的杏花酥。
刚买了豆腐,我熟练地上手煎炒鲫鱼,还要一边看着蒸笼里的糕点。
油星点点减在手上,旁边的厨娘担心地问。
夫人,奴婢来就好了,您何苦这么累着自己。
我擦擦汗,没所谓地挥挥手。
还好。
因为林肆口味很挑,一般的菜他总是不满意,之前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走人。
他平日里忙着政务,怎么能不吃饭。
我看在眼里,便自己上手,翻阅书籍,慢慢摸索着弄了点小菜。
第一次端给他时,林肆愣了下,多吃了半碗米饭。
后面,我就习惯地时不时做点了。
2
菜已上齐,林肆还没有出来。
老夫人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去缓和一下关系。
进来吧。
书房里的灯亮着,他正垂眸提笔画着什么,我轻轻推开门。
远看是一副人像画,是一个骑马的少女,林肆并未避着我。
当我凑近来时,他又突然烦躁地把画纸揉成一团。
我轻声,吃饭了。
他似还是为下午那件事生气,神色疏远淡漠。
不吃了。
我知道林肆的意思,他生气的时候总是要人哄他。
可是今日之事,也像一根鱼刺一样哽在我心口,让我说不出话。
仿佛记忆又被拉回了六年前,那个本让我欣喜期盼的日子,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时刻。
可大婚夜里被人孤零零地丢下,是那么无助的一件事......
沉默许久,我只是简单说了句。
做了你喜欢的鱼汤。
说完,我就安静退了出去。
林肆最后还是没来吃饭,鱼汤全冷掉了。
我尝了口,已经不鲜了,只能可惜地把它倒掉。
安顿好晚晚后,厨娘下了碗长寿面,我吃着吃着,却突然掉了眼泪下来。
厨娘以为面做的不好,马上又煮了两三碗出来。
我制止住她,摇摇头,挺好吃的。
我只是突然想起,儿时每当娘的生辰,爹爹一个武将也是会亲自下手给娘做碗面的。
挺遗憾的,听说林肆之前很喜欢自己做些糕点,来送给江姑娘。
只是我从来没那个福气。
我简单洗漱了下,躺在空空荡荡的床上发呆。
自从我怀孕后,林肆就像卸下了一个重包袱,舒了口气,搬去了书房。
我们仅少数的几次同房,也是他在外喝醉了酒,一夜荒唐。
今夜,我迷迷糊糊中,林肆走了进来。
他坐在我床头,却不说话。
月色如水,温柔地洒在他的脸上,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林肆淡淡开口,我知道你没睡着。
我声音还有点哑,怎么了?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轻轻向我吻过来。
我不知怎么,下意识地避开了。
他的唇瓣擦过我耳边的发丝,有些微怔。
林肆闭眼,深吸一口气,阮书禾,我们成婚六年了对吧?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嗯。
不管我之前做过什么,对你的心意如何,起码我们相敬如宾了这么久,还...有了晚晚。
他有些无奈,那些事,就这样翻篇了,别揪着不放了,别毁掉现在这一切好吗?
我心里苦涩,我并没有揪着不放。
作为女子,我也不敢对他有所怨怼。
这么多年平静的外象下,当旧伤再一次被公然揭开,我却还是会有不甘心。
我只是想要一句迟到多年的道歉。
只可惜,林肆似乎从没对我感到亏欠......
3
我勉强忍住哽咽。
六年前的三月初六,你说你身子不适,派了管事的替你接亲。
他面色一顿。
当初知道自己要嫁给汴京最意气耀眼的世子,我高兴的连着几晚没睡着。
林肆他性子飒爽桀骜,像一轮亮丽的太阳,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总是笑眯眯的。
我那天真的很开心,尽管下人迎亲这事不好听,我一点都没犹豫,还在担心你哪里不舒服了。
我垂下眼睛。
你或许没注意到,在花轿上,我看见了你......和那位江姑娘策马飞驰,我们擦肩而过。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夫君逃了婚。
说起来也真是好笑,那么久了我还记得,他穿的是红色外袍,整个人欣喜快活。
明明都穿了大红的衣裳,却不是来同我拜堂的。
府上的宾客来了好多,我爹喝了酒很开心,老夫人......
好了我说够了
想到了什么,林肆突然有些失控,他一拳砸在窗棂上。
木头发出无力的吱呀声,他袖中渗出点点鲜红。
他额角青筋暴起,双眼都有些赤红,情绪的波动让他有些微喘。
为什么还要提这件事为什么为了世子府,为了我娘,我不是已经向你们妥协了吗?
她现在在江南,离汴京十万千里。
阮书禾,我陪在你身边六年,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六年来,一直淡然沉默的表象被狠狠撕破。
今日的林肆终于褪去那往常的死气沉沉,整个人都变得愤怒起来。
我的眼泪实在止不住了。
我第一次不顾仪态,红着眼大声喊道。
所以我就要当做自己瞎了聋了看不到你每月给她送去的书信,听不到你梦里唤她的呢喃
你一直觉得自己对不住她,那我呢你考虑过我吗?
林肆冷冷拂袖而去,把屋门摔得哐当响。
你永远都比不上她。
我愣神,掩着眼睛,又突然低声笑开。
多么狼狈的婚姻......
刚刚的动静太大,晚晚从隔壁屋里爬了起来。
她光着脚站在门口,眼睛有些湿润,诺诺地看着我。
娘亲,你不要和爹爹吵架好不好?
她看着我的样子,有些害怕,扁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
我不要你们吵架晚晚也想要当爹娘永远的小宝贝,晚晚不要你们生气。
隔壁灵姐儿的娘就是跑了的,我不要没有娘
她越哭越大声,我顿时有些手忙脚乱。
没有的事啊,没有的,爹娘好着呢,哪里有吵架。
总归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心疼得紧,只能违心地骗她。
我们当然很恩爱呀,不然怎么会有了晚晚呢?
府里连个姨娘也没有,晚晚已经很幸福啦,你看我们平日里拌过嘴吗?
她自然是没看过的,我和林肆平日里客套的可怕,生疏冷静。
但小孩子哪里懂这些,晚晚歪着头想了好久,突然破涕而笑。
是呀,我要告诉隔壁二牛他骗人晚晚才是最幸福的孩子。
她拉着我的耳朵悄咪咪说,二牛说他娘总是拿着扫帚追着二牛爹跑,两人常常闹个半天。
我一愣,晚晚很满足地笑了,还是晚晚的爹爹娘亲感情好
4
哄走了晚晚,我疲惫地倒在了软榻上,睁着眼睛到了天明。
伴随着第一声鸟叫,我安静地坐在铜镜前,注视着自己。
一个发髻散乱,满脸泪痕的女子。
我抚上自己的脸,不知何时,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简单收拾一下,掩盖住脸上的苍白,我推开了门。
今日我起的晚了些,府里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忙活了。
没有我帮他安排好上朝的衣物,林肆今日也起晚了,显得有些匆忙。
他身上衣褶也没有抚平,沉默地坐在桌旁,看着丰盛的饭菜不动。
林肆胃口不好,早膳我一般都会早起为他熬南瓜粥。
可我昨日实在倦的很,一下给忘了。
察觉到淡淡的目光,我很礼貌地问了句。
你来得及吗,那我现在去。
他冷笑一声,放了筷子径直走了出去。
不劳烦夫人费心了。
晚晚和老夫人一直盯着我看,我叹口气,抓起几个馒头赶上去。
世子,这个路上将就着填填肚子。
林肆脚步顿了顿,没看我一眼,接过就大步走了。
直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我坐回位子上喝粥,目光神游,碗勺相碰发出轻声。
老夫人欣慰地舒了口气,逗着晚晚玩。
她不经意地开口。
你更喜欢爹爹,还是娘亲呀?
我一怔,听见晚晚大声说。
都喜欢谁都不能少。
老夫人笑的和蔼,若有若无地看我一眼。
是啊,晚晚说得对,谁都不能少,我们一家人永远会在一起。
她是在提醒我。
我闭眼,然后笑笑,娘,劳烦您今日送晚晚去下书院吧。
我和刘夫人今个约了要去天香阁看纺绣。
老夫人很体贴,你平日里总闷在家也是无聊,那就去吧。
记得早点回来,不然晚晚又得闹了。
我顺从地点点头。
从正门左拐进入青平大街,我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小摊子。
这是一个简单的字画铺。
我有些恍然,这么些年了,居然还在。
掌柜的很年轻,他看到我,有些讶然,姑娘好久没来了。
我捏着裙角,有些不知所措。
那现在还......
他笑笑,领我到了一张小桌子前。
姑娘的字画一绝,在下也钦佩,自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的。
5
一切都没有变。
对面就是漂亮的南水,一行白鹭缓缓飞过,正是五月江南。
茶气萦绕,我埋头抄着书,累了便撑着头画那几只白鹭。
没有人打扰,我慢慢平复着自己杂乱的心绪。
这原本是我少时的一个小秘密,每每伤心了、郁闷了,我都会在此歇一会。
我偏爱书画,可是林肆不喜欢,他说我沉闷无趣,每每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不动。
老夫人偷偷告诉我,他喜欢射箭猎马,让我试着投其好。
于是我一犹豫,她就帮我把房内的书画全都给烧了。
可是没有用,我的手上都练得起了茧子,林肆还是对我淡漠疏远。
东施效颦。
那时我就懂了,他喜欢的不是骑马射箭,而是那个骑马射箭的姑娘。
笔墨殷开,我才发现自己的手颤的握不住笔。
院外一束银花炸开,火星飞溅,映燃了满窗。
我晃过神来,天色已然垂暮,想起晚晚,我起身欲辞。
掌柜的照常要付给我一袋银两。
我连忙推辞,苦笑道,如今的笔画不如当初了,哪能再让你们掏钱。
他坚持,这也是主子的意思,拿着吧。
我一怔,许久才问出口。
他今日来了吗?
没有,主子很久不来了。
我垂眸离开,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却意外看到了穿着官服的林肆。
几个人拉着他笑道,世子怕不是妻管严?出去喝个酒也担心。
他抿着嘴不语,抬头刚好看到我,有些诧异。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哟,林夫人还真的来接人了。
我张了张口,本想解释。
林肆拍了拍衣袍,嘴角有些若有若无的笑意,大步向我走过来。
走吧。
那几个人只能摊摊手散开,无奈世子洁身自好,爱妻如命,与我等自是不一样的。
还有人大胆,要不下次带着嫂子出来一起喝喝酒。
他啧了一声,抬腿轻踹向那嘴碎的。
别乱开玩笑。
大庆的夜市繁华,人流还挺多的。
林肆眉头微皱,不经意地拉紧我的手。
手上的温热传来,让我有些不自在,本想挣开,他的力道又收紧。
他语气放缓,以后不用来接我,忙完了事我自然会回府。
我不是......
大人,给夫人买点凉瓜吧,天气热。
小贩看见我们衣着不凡,猛地凑上来,打断了我的话。
林肆偏头看了我一眼,很认真地挑了些。
就这些吧,零钱不用找了。
好嘞,祝大人内宅和睦,子孙满堂。
他今夜目光有些柔和,心情很好地问我。
你可还有什么想吃的,今日我们可以晚些回去。
6
我抬头看他,心里知道这是他委婉的道歉之法。
心里涌出一丝悲哀和不适。
想起老夫人,想起晚晚,又或是林肆。
我们每个人都在尽力掩饰住这表面的风平浪静。
否则,一朝风雨渐起,船也必翻。
我扬起一个温柔的笑,我已许久没回母家了。
今日太晚,明日夫君可以带着晚晚一同陪我回去探望吗?
林肆眼中闪过一丝放松,体贴地答应了下来。
他很感谢我也接下了这个台阶,维持着面上的平和。
两人和好如初似的,牵着手回了府,老夫人正抱着晚晚,一派和谐。
互道晚安后,我回了房。
蒙着被子,泪水不停流下,直至窒息。
再相信他一次,再忍让这一次,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又要继续装聋作哑、同床异梦,简直是让人要尖叫出来。
我捂住耳朵,发出难忍的呜咽声。
我安慰自己,好了,好了,这是最后一次。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喃喃着睡着了。
可天意总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
『下一次』很快就来了。
站在家门口,年迈的爹娘笑脸相迎,林肆一手牵着我,一手拉着晚晚。
礼物送了好几车,他给足了我的面子。
就在这时,仅仅是远处一个风尘仆仆的红衣姑娘一声呼喊。
小红
他原本还得体冷静的表情瞬间一僵,拉着我的手直颤的不行。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我心里一凉,府门口来人那么多,仿佛又让我回到了六年前那不堪的大婚。
来了,又来了。
求你,别......
根本没来得及说完,林肆迅速甩开了我,朝那个姑娘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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