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武汉，连风里都带着硝烟味。
圣玛利亚教会学校的玻璃窗敞开着，午后的阳光斜斜落在红木课桌上，映得摊开的拉丁文课本字迹发亮。
我握着钢笔，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把修女刚刚念过的段落一字不落地默写下来——从记事起，我就有这过目不忘的本事，书本上的文字、街上的招牌、甚至路人随口说的话，只要看一眼、听一遍，就能像刻在脑子里似的，分毫不差地记下来。
“苏锦璃，注意听讲。”
讲台上的白修女敲了敲黑板，她的中文带着生硬的洋腔，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赞许，“下周的拉丁文考试，希望你能保持第一名。”
我停下笔，抬头朝她点了点头。
坐在旁边的许曼曼偷偷碰了碰我的胳膊，压低声音：“锦璃，你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昨天刚学的课文，我背到现在还磕磕绊绊呢。”
我笑了笑，刚要开口，窗外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
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像炒豆子似的，从街对面的方向传来。
“是日本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教室里瞬间乱成一团。
学生们尖叫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有的往桌子底下钻，有的慌慌张张地往门口跑。
白修女也没了平时的镇定，挥着胳膊喊：“别慌！
往地下室跑！
那里有防空洞！”
我抓起桌上的书包，拉着许曼曼的手，跟着人流往教室外跑。
走廊里挤满了人，女孩子们的哭声、尖叫声混在一起，头顶的吊灯晃来晃去，投下的影子忽明忽暗，像极了我昨晚在江边看到的、被炮火映红的夜空。
“慢点，别挤！”
我紧紧攥着许曼曼的手，生怕她被人群冲散。
她吓得脸色发白，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锦璃，我怕……我爸妈还在汉口，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我心里也发慌。
自从上个月日军开始轰炸武汉，我就很少能见到父亲——他在洋行做翻译，最近总是早出晚归，每次回来，袖口上都沾着淡淡的烟味，眼神里藏着我看不懂的疲惫。
母亲去年病逝后，父亲就是我在这乱世里唯一的依靠。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低沉而刺耳。
有人大喊：“飞机来了！
快躲起来！”
人群更加混乱，我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脚步一个踉跄，撞到了前面一个男人的背上。
那男人穿着一身深色西装，身形挺拔，肩上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在慌乱的人群里，他显得格外镇定，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我连忙站稳，刚要道歉，他却突然转过身，飞快地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又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往江边跑，别回学校。”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急促，却异常清晰。
我低头一看，手里攥着一块银色的怀表，表壳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砚”字，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我的掌心，让我瞬间清醒了几分。
我抬头想再问他什么，可他己经转身钻进了人群，黑色的西装衣角在混乱中一闪，就消失不见了。
我攥着怀表，心里满是疑惑——他是谁？
为什么要给我这块怀表？
又为什么让我往江边跑？
“锦璃，你发什么呆呢？
快跟我走！”
许曼曼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地下室的方向拽。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她跑了过去。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躲进防空洞才是最要紧的。
防空洞在学校的地下室，阴暗潮湿，挤满了学生和老师。
有人点燃了蜡烛，昏黄的光线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恐惧和不安。
许曼曼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声啜泣着，我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手里却一首攥着那块怀表，指尖反复摩挲着表壳上的“砚”字。
我想起父亲曾跟我说过，武汉的租界里藏着不少“特殊”的人，他们表面上是商人、学生，实际上在偷偷做着对抗日本人的事。
父亲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郑重，还反复叮嘱我，遇到陌生人递东西、说奇怪的话，一定要赶紧躲开，别惹祸上身。
可刚才那个男人，他看我的眼神很认真，不像是坏人。
而且他让我往江边跑，难道江边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防空洞外的炮火声断断续续，飞机的轰鸣声时不时传来，震得洞顶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我坐在角落里，借着蜡烛的光，悄悄打开了怀表的后盖。
怀表里面没有指针，也没有齿轮，只有一张小小的纸片，用细棉线固定在里面。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片取出来，展开一看，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工整有力：“明午三点，法租界福昌洋行，找沈先生。”
沈先生？
是刚才那个男人吗？
他让我明天去法租界找他？
我心里更加疑惑了。
法租界虽然相对安全，可最近日本人查得紧，经常有特务在租界门口盘查，贸然过去，说不定会有危险。
可如果不去，这块怀表和纸条又该怎么处理？
那个男人既然敢在混乱中把东西交给我，肯定是有重要的事。
“锦璃，你在看什么？”
许曼曼的声音突然传来，我连忙把纸条折好，塞进怀表后盖里，又把怀表放进贴身的衣兜里，按住胸口，生怕被别人发现。
“没什么，就是一块普通的怀表。”
我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刚才不小心捡到的。”
许曼曼没再多问，只是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日子，我真想念以前安安静静上课的日子。”
我也想念。
想念母亲在世时，每天早上给我梳头发，给我煮甜粥；想念父亲还没那么忙碌的时候，周末带我去江边散步，给我讲他在洋行里遇到的趣事；想念没有炮火、没有枪声，只有阳光和书本的日子。
可现在，这些都成了奢望。
武汉三镇被战火笼罩，昨天我从学校回家时，看到街对面的杂货店被炸弹炸塌了一半，老板坐在废墟上哭，手里攥着被烧得焦黑的账本。
那一幕，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让我明白，在这乱世里，没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
不知过了多久，防空洞外的炮火声渐渐平息了。
有人试探着打开洞口的门，朝外看了看，然后大喊：“安全了！
飞机飞走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大家争先恐后地往洞外走。
我和许曼曼也跟着走了出去，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
教学楼的玻璃碎了一地，操场的草坪上炸出了一个大坑，原本整齐的校园，变得一片狼藉。
“我得回家看看我爸妈。”
许曼曼拉着我的手，眼神里满是焦急，“锦璃，你也赶紧回家吧，别让你爸爸担心。”
我点了点头，和她在学校门口告别。
看着她坐上一辆黄包车，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我才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不是回家的路，而是江边。
我想看看，那个男人让我往江边跑，到底有什么用意。
江边的风很大，吹得我的头发乱飞。
江面上飘着几只破旧的小船，远处的码头停着几艘外国商船，挂着不同国家的旗帜——那是租界的方向，相对安全，却也藏着看不见的危险。
我沿着江边慢慢走着，手里紧紧攥着衣兜里的怀表。
阳光透过灰蒙蒙的云层照下来，落在江面上，泛着细碎的光。
突然，我看到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穿着和刚才那个男人一样的深色西装，正低头看着手里的报纸。
是他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长椅走了过去。
离他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看向我。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我看清了他的样子——他大概二十七八岁，五官俊朗，眼神深邃，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像个斯文的读书人，可镜片后的眼睛里，却藏着与外表不符的锐利。
他看到我，没有惊讶，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继续看报纸，像是不认识我一样。
我站在原地，心里纠结着要不要上前搭话。
就在这时，他突然用报纸挡住脸，低声说：“怀表收好，别让别人看到。
明天按时去，记住，只找沈先生，别问多余的话。”
说完，他收起报纸，站起身，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很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中。
我站在江边，风从江面吹过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摸了摸衣兜里的怀表，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不管他是谁，不管明天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要去看看。
或许，这不仅是为了弄清楚怀表的秘密，也是为了能在这乱世里，做一点真正有意义的事。
我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比刚才坚定了许多。
街面上，有人在清理废墟，有人在低声哭泣，黄包车夫拉着车飞快地穿梭在街道上，车铃铛声清脆，却掩不住空气中的沉重。
回到家时，父亲己经回来了。
他看到我，连忙上前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着：“锦璃，你没事吧？
学校那边没出事吧？”
“我没事，爸，我们躲进防空洞了。”
我笑着说，把怀表的事咽了回去——我知道，父亲肯定不希望我卷入危险的事里，这件事，我得自己先弄清楚。
父亲松了口气，拉着我走进屋。
屋里的桌子上摆着简单的饭菜，己经凉了。
他叹了口气：“今天洋行里乱得很，我提前回来了。
以后你在学校，一定要注意安全，别到处乱跑。”
“我知道了，爸。”
我点点头，坐在桌子旁，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
我的脑子里全是明天去法租界的事，还有那个神秘的男人，和他手里的怀表。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那块怀表，辗转反侧。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远处还有零星的枪声。
我知道，从明天开始，我的生活，或许会彻底改变。
但我不害怕。
在这烽火连天的武汉，总有人要站出来，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
而我，或许也能凭着自己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我把怀表放在枕头底下，闭上眼睛。
明天，法租界福昌洋行，沈先生。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渐渐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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