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雨落在刑部廨署的檐角,顺着青瓦蜿蜒而下。
苏玉折坐在案前,指尖拈着朱砂笔批阅文书,灯火映着他低垂的眉眼。
最后一笔墨迹未干,他搁下笔,欲抬手合卷。
“啪。”
一声轻响从廊外传来。
苏玉折指尖微顿,抬眸看向未关严的窗,风声卷着雨丝漏进屋内,摇动灯焰。
廊间静立着一个执伞的身影。
那身影立在雨幕中,伞沿压得极低,只露出半截执伞的手。
油纸伞微微上移,伞下露出一双含笑的眼。
薛沉璧踏入屋内,官服衣襟松散敞着,腰间鱼袋随着步伐轻晃。
他未语先笑,随手将那把湿漉漉的伞往门边一靠,雨水顺着伞骨淌下,洇湿了一片青砖。
伞柄“咚”地撞上青砖,惊飞檐下栖雨的燕子,薛沉璧顺势抬手理了理松散的衣襟。
苏玉折的目光从他敞露的领口掠过,冷声道:“上月盐税账目有不少纰漏。”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薛御史来解释之前,不妨先系好官服。”
薛沉璧笑了笑,也不急着整理衣襟,反而从袖中抽出一本簿册,径首往前递去。
“苏主事不如先看看这个?”
薛沉璧倾身压近,呼吸间隐约透出淡淡的香味,“你亲手批的流放文书,囚车却在半路被人劫了。”
苏玉折翻开簿册,纸页间夹着一枚铜钱,边沿沾着些黄褐色的粉末。
他指尖微微收紧,蓦地抬眸:“黔州官道上的火药痕迹?”
“不错。”
薛沉璧的拇指忽地抚上自己眉骨,轻轻一蹭,抹去一滴不知什么时候溅上去的雨珠,眼底似笑非笑,“能调得动兵部火器的,满朝上下还能有谁?”
苏玉折指尖轻挑,将那枚铜钱从簿册中取出,指腹碾过铜锈。
铜钱边缘不平整,有几道极浅的锯齿痕,像是被人用锉刀刻意磨过。
“永昌通宝是二十年前的老钱,市面上本该罕见。”
薛沉璧忽地抽出一根银针,从铜钱方孔中挑出一粒黑砂,“但最近三个月,黔州一带却出现了大批这样的钱,每一枚孔洞里都藏着这个。”
窗外闪电划过,照亮苏玉折一瞬间凛冽的神情。
“苏大人。”
薛沉璧低笑一声,“跟错了主子,可是会死人的。”
苏玉折合上案卷,却未料薛沉璧突然扣住他手腕。
他的掌心贴着苏玉折手腕,那里有一道浅疤,是去年冬猎时留下的。
“放手。”
苏玉折声音冰冷。
薛沉璧反而凑得更近,他的声音拂过苏玉折耳畔:“这疤还在疼吧?
我府上有瓶南诏进贡的金疮药。”
他的话忽然顿住。
一支乌木签正抵在他喉间。
苏玉折不知何时从案上抽出了刑部专用的审讯签,尖端抵着薛沉璧的脖颈,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见血。
“薛大人深夜擅闯刑部廨署。”
苏玉折的声音平静无波,“按律当杖二十。”
薛沉璧低头笑了笑,竟迎着签尖又向前半分:“所以苏大人要亲自执刑?”
他的喉结擦过乌木签沿,留下一道浅红痕迹,薛沉璧却浑不在意,反而就着这个仰头的姿势,让灯火彻底照亮自己颈侧,“那下官,求之不得。”
雨声忽然大作,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苏玉折收回签,从案前起身走到窗前合上窗,将风雨阻隔在外,这才转身道:“说正事。”
薛沉璧终于正经了些,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展开:“劫囚的是北衙禁军旧部,而带队的人。”
“是禁军都尉赵琰?”
苏玉折截过话头。
薛沉璧挑眉:“看来苏大人早有准备。”
“赵琰上月就告假离京。”
苏玉折走回案前,从抽屉取出一封密函,“说是回乡侍疾。”
“结果出现在几百里外的黔州官道?”
薛沉璧接过密函,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苏玉折的手,“有趣,兵部的调令是伪造的,火器却是真品。”
他忽然抬眸,“你怀疑军器监有内鬼?”
苏玉折不答,只将铜钱掷在案上。
那铜钱滚了几圈停在薛沉璧手边。
两人目光在半空一碰,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未尽之言。
“明日午时。”
苏玉折淡淡道,“要提审这批囚犯。”
薛沉璧忽然笑了:“所以苏大人这是在下逐客令?”
他慢条斯理地起身,“下官告退前,还有一事相询。”
“说。”
“那些账目纰漏。”
薛沉璧俯身撑在案上,将苏玉折困在椅中,“苏大人为何偏偏揪着薛某不放?”
烛火在彼此眼中跳动,苏玉折的目光落在薛沉璧的领口。
窗外雨势忽急,有瓦片被风掀落的碎裂声。
“因为。”
苏玉折忽然伸手拽住薛沉璧的衣领,迫使他低下头来,“你的账错得太刻意。”
他的气息拂过薛沉璧唇畔,“像在等人发现什么。”
薛沉璧喉结微动。
就在这时,走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松开手,下一秒房门就被撞开,一个浑身湿透的衙役跌进来:“大人,天牢、天牢走水了!”
苏玉折脸色骤变。
薛沉璧己抢先一步抓过油纸伞:“被劫的囚犯关在哪间?”
“丙、丙字一号!”
雷声炸响。
苏玉折抢先夺门而出时,听见薛沉璧在身后轻笑:“看来有人比我更急。”
苏玉折的官靴踏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浸湿了墨色衣摆。
雨幕织成密网,天牢方向升腾起的黑烟越发浓重,火势借着风势蔓延,隐约能听见囚犯混乱的喊叫声与衙役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苏大人!”
薛沉璧的声音穿透雨声,他撑伞追上,油纸伞堪堪遮住两人头顶,却因过于狭小而让他们不得不肩膀相贴,“火势凶猛,不如等等。”
“等什么?”
苏玉折侧眸瞥他一眼,眼尾被雨淋得泛红,“等着囚犯被灭口吗?”
薛沉璧低笑一声,忽然将伞柄塞进他手中:“那下官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他己大步冲入雨中。
苏玉折五指收紧,伞骨在他掌心发出一声轻响。
他从未见过薛沉璧这般干脆利落的模样,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人,此刻身影却如利剑出鞘,顷刻间消失在火光与雨雾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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