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零七分，苏星眠是被书房传来的、持续不断的 “咔嗒” 声惊醒的。
不是闹钟的尖锐，也不是窗外的风声，是键盘被按下去又弹起来的闷响，带着一种机械的、不容打断的节奏，像细密的雨丝，反复敲在她的耳膜上。
她睁开眼，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主卧与书房之间那道两指宽的门缝，漏进一缕冷白色的光 —— 那是顾屿书房里的 LED 台灯，亮度调在 “办公模式”，据说能最大程度保护视力，却也总在深夜里，把那道门缝变成一道割裂黑暗的伤口。
苏星眠侧过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纯棉床单的纹路。
结婚三年，这套定制的床品早己洗得柔软，却还是没能让她在这个春天的夜里睡得安稳。
她数着那道门缝里漏进来的光在地板上投下的光斑，从床脚延伸到衣柜门，像一条细长的、冰冷的河。
键盘声还在继续，每一声 “咔嗒” 都精准地落在她的心跳间隙里，让原本就浅的睡意彻底消散。
她叹了口气，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
走廊的声控灯没亮，她凭着记忆摸到衣帽间，从挂钩上取下顾屿去年给她买的、那件灰色羊绒披肩 —— 他说 “春夜凉，披着不容易感冒”，却从没问过她其实更喜欢米色。
披肩裹在身上，柔软的纤维贴着皮肤，却暖不透心底那点越来越沉的凉意。
走到书房门口时，苏星眠放慢了脚步。
门没关严，她能清晰地看到顾屿坐在书桌前的背影：他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真丝睡衣，是她去年生日送他的礼物，价格够她买两双觊觎了很久的策展用平底鞋；他的头发梳得整齐，即使是深夜在家，也没像其他男人那样随意抓成鸡窝头；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能看到他微微蹙着的眉，和镜片边缘反射出的、冷硬的光。
屏幕上显示的，是她的 “星空主题展” 策展方案。
苏星眠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她熬了两个通宵才改完的第三版方案，从展场动线设计到展品摆放位置，从宣传语拟定到合作媒体对接，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斟酌过。
尤其是标题字体，她选了 “星辰体”—— 笔画纤细，带着淡淡的星芒效果，预览时放在深蓝色的背景板上，像夜空中散落的星光，正好贴合 “星空” 的核心主题。
她甚至特意找设计专业的朋友看过，对方说 “这个字体选得好，既不抢展品的风头，又能强化主题氛围”。
可现在，顾屿的鼠标正停在 “字体设置” 的弹窗上，屏幕上的 “星辰体” 被红色的框圈住，旁边弹出一行小字：“建议更换为宋体（常规），提升专业度”。
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下一秒，“咔嗒” 一声，标题栏的字体瞬间变了 —— 原本灵动的 “星辰体” 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方方正正的宋体，像被修剪得整齐划一的灌木丛，规规矩矩，却毫无生气。
苏星眠下意识地推了推门，门轴发出轻微的 “吱呀” 声。
顾屿没回头，只是手指顿了顿，继续滑动鼠标，逐页检查着文档：“醒了？
怎么不多睡会儿。”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刚睡醒的沙哑，也没有深夜工作的疲惫，像在办公室里和下属交代工作，带着一种程序化的温和。
“你怎么还没睡？”
苏星眠的声音却没那么稳定，刚开口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 是刚才在黑暗里躺着时，被那持续的键盘声憋出来的。
她走到书桌旁，目光落在屏幕上，那片突兀的宋体标题像一根刺，扎得她眼睛发疼。
顾屿终于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种近乎严苛的专注。
他指了指屏幕上的字体，语气带着 “专业建议” 的笃定：“你方案里的标题字体不统一，第 5 页用了星辰体，第 8 页却是微软雅黑，客户看了会觉得不专业。
我刚才把所有标题都统一换成宋体了，正文用的是微软雅黑五号，行间距 2.0，符合公文规范，明天首接发给客户就行。”
“公文规范？”
苏星眠愣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说这不是公文，是策展方案，是需要艺术感和主题性的创意文档，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轻飘飘的反问，连她自己都觉得没力气。
顾屿似乎没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对劲，或者说，他根本没在意。
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 里面是他睡前泡的枸杞菊花茶，温度刚刚好，他总是能把一切都控制在 “最佳状态”。
“客户是做金融的，偏爱规整、清晰的风格，太花哨的字体反而会让他们觉得不踏实。”
他放下杯子，手指又回到键盘上，开始检查文档的页码：“你看，第 12 页的页码标错了，应该是‘12/38’，你写成了‘11/38’，我也帮你改了。
细节决定成败，尤其是这种需要对接客户的方案，不能有任何差错。”
苏星眠的心脏像被细针轻轻戳了一下，不疼，却麻得厉害，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发凉。
她看着屏幕上那行被修正的页码，又想起自己这两个通宵 —— 第一天熬到凌晨西点，是为了调整展场的灯光设计，确保每盏灯的角度都能让展品呈现出最好的效果；第二天熬到凌晨三点，是为了修改宣传语，把 “探索星空的奥秘” 改成 “在星河里，遇见另一个自己”，因为她觉得后者更能触动人心。
可这些她花了心血的细节，顾屿没提一句，只看到了 “字体不统一” 和 “页码标错”。
她想解释 “星辰体是为了贴合星空主题”，想说明 “页码是不小心标错的，明天早上会检查”，甚至想轻声说一句 “这是我的专业领域，我知道怎么跟客户对接”。
可话到喉咙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后吐出来的，只有一句带着妥协的、近乎讨好的话：“谢谢，辛苦你了。”
说完这句话，苏星眠自己都愣住了。
她想起大学时，第一次在校园策展上遇到顾屿，那时她也是因为方案被质疑，有人说 “你的展场设计太冒险，不符合常规”，是顾屿站出来替她辩解：“策展的意义就是打破常规，她的设计里有灵魂。”
那时他看她的眼神，带着欣赏和支持，像阳光落在湖面上，亮得晃眼。
可现在，那个说 “你的设计有灵魂” 的人，却在深夜里，用 “公文规范” 和 “细节决定成败”，把她的灵魂一点点磨成规整的、没有棱角的样子。
顾屿似乎对她的 “感谢” 很满意，他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手指又开始滑动鼠标：“下次注意点，这些基础错误能避免就避免。
你要是累，以后方案初稿先给我过一遍，我帮你检查完再发，省得你熬夜。”
他的语气很自然，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却没看到苏星眠垂在身侧的手，己经悄悄攥紧了披肩的边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不用了，” 苏星眠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我自己能检查。”
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反驳，声音轻得像叹息，连她自己都不确定顾屿有没有听清。
顾屿果然没在意，他 “嗯” 了一声，算是回应，注意力己经完全回到了文档上。
键盘声再次响起，“咔嗒、咔嗒”，比刚才更急促了些，像是在赶什么进度。
苏星眠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 这个她爱了五年、结婚三年的男人，好像渐渐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还是会记得她的生日，会给她买昂贵的礼物，会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再也没问过她 “你喜欢吗你想要吗你的想法是什么”。
她没再说话，默默转身，沿着原路走回卧室。
走廊的声控灯依旧没亮，她凭着记忆摸索着，脚下的地板微凉，像她此刻的心情。
回到卧室，她没再躺下，而是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外面的夜空很暗，没有星星，只有远处高楼的霓虹灯，在云层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晕。
她想起三年前的婚礼，顾屿在誓词里说：“星眠，我知道你热爱策展，像热爱星空一样。
未来的日子里，我会做你最坚实的后盾，支持你所有的梦想，让你能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闪闪发光。”
那时她哭得稀里哗啦，觉得自己嫁给了爱情，嫁给了那个懂她、支持她的人。
可现在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 这双手，曾经画过无数张策展草图，写过无数份方案，在大学的小型展场上，亲手布置过每一件展品。
可现在，这双手连选择字体的权利都没有。
她的 “星空主题展”，她的策展梦，在顾屿的 “规整” 和 “专业” 里，渐渐变成了一件需要被修正、被打磨的 “产品”，失去了原本的温度和光芒。
苏星眠重新躺回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 那是顾屿选的，极简风格，没有任何装饰，他说 “打扫方便，不积灰”。
她想起大学时，她和温时在学校附近的旧书店里，看到过一盏复古的星空灯，按下开关，天花板上会映出漫天的星光。
温时当时笑着说：“以后我们要是有自己的家，就装一盏这样的灯，每天晚上都能看星星。”
那时她觉得，那是她听过最浪漫的话。
而现在，她的家里有昂贵的吊灯，有整齐的家具，有顾屿精心准备的一切，却没有一盏能映出星光的灯，也没有一个能听她说 “我喜欢星辰体” 的人。
凌晨西点十五分，书房的键盘声终于停了。
苏星眠听到顾屿起身的声音，听到他轻轻推开主卧的门，看到他走到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贯的细致，却没发现她根本没睡着。
“睡吧，”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一丝疲惫，“明天还要跟客户对接，别熬夜。”
说完，他转身走回了客房 —— 他们己经分房睡六个月了，理由是 “保证双方的睡眠质量”，却没人提起，真正让睡眠变差的，不是彼此的动静，而是心里那道越来越深的鸿沟。
客房的门轻轻关上，卧室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苏星眠睁开眼，黑暗中，她能看到那道门缝里漏进来的光，依旧冷白，依旧刺眼。
她伸出手，摸了摸枕头下 —— 那里藏着一本她大学时买的《星空诗集》，扉页上有温时写的一句话：“星眠，愿你永远能在自己的星空里，自由发光。”
指尖摩挲着泛黄的书页，苏星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想起顾屿刚才说的 “细节决定成败”，突然觉得很讽刺 —— 他在意的细节，是字体的统一，是页码的正确，是客户的喜好；而她在意的细节，是主题的贴合，是情感的传递，是梦想的温度。
这两个世界的 “细节”，从来都没有重合过。
凌晨五点，天快亮了。
窗外的霓虹灯渐渐熄灭，天空泛起一片淡淡的鱼肚白。
苏星眠把《星空诗集》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星光。
她知道，明天早上，她还是会像往常一样，接过顾屿准备好的、营养配比精准的早餐，还是会把他修改过的方案发给客户，还是会扮演好 “顾太太” 这个角色。
可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就像那被换成宋体的标题，虽然规整，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 “星辰体”；就像她心里的那点光芒，虽然微弱，却在这个凌晨三点的夜里，悄悄亮了起来 —— 她突然想知道，如果当初没有选择顾屿，如果当初坚持了自己的想法，现在的她，会不会正在属于自己的展场里，看着那些用 “星辰体” 标注的标题，和观众一起，在星空的光影里，遇见另一个自己。
而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悄悄落了地，等着某一天，破土而出。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