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沟记事·黑熊一九五九年的长白山，雪下得比往年都大。
松树沟窝在山坳里，几十户人家被厚厚的积雪捂得严严实实。
炊烟稀稀拉拉，和这片白茫茫的山林一样，没什么火气。
五爷踩着吱呀作响的积雪，从林子里钻出来。
他肩上扛着半布袋松子，老羊皮袄上结了一层冰碴。
六十出头的人，走起山路来仍腰板挺首，只是眉头锁得紧。
“五爷！”
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从屯口跑来，棉袄肘子磨得发亮，补丁摞补丁，“您可算回来了！
老赵家出事了！”
五爷脚步不停：“慢慢说，李明。”
李明喘着粗气跟上：“昨夜里不知啥东西闯进老赵家牲口棚，把他家最后一只羊祸害了！
满地是血，老赵媳妇吓晕过去了！”
五爷眉头锁得更紧：“领我去看看。”
牲口棚里围了不少人，见五爷来，纷纷让开路。
老赵蹲在角落里，抱着头不言语。
地上散落着羊毛和凝固的血，棚柱上有几道深痕。
五爷蹲下身，手指抹过柱上的痕迹，又捻起地上一撮黑毛，凑到鼻尖闻了闻。
“是黑瞎子。”
五爷起身，面色凝重，“还不是小个子，得有三西百斤。”
人群一阵骚动。
黑熊冬日该蹲仓子睡觉，这时候下山，绝非吉兆。
“怕是饿急了。”
五爷拍拍老赵的肩，“人没事就好。”
老赵抬头，眼窝深陷：“五爷，那是我家换粮的本啊...没了这羊，开春娃们吃啥...”五爷沉默片刻，从腰间解下那半袋松子：“先拿着顶一阵。”
老赵慌忙推辞：“这不行！
您就指着这个过冬...拿着。”
五爷硬塞过去，转身对众人道，“从今儿起，天黑闭户，家家把牲口牵屋里。
男人轮班守夜，听见动静就敲锣。”
李明凑过来：“五爷，黑瞎子为啥这时候下山？”
五爷望向远处光秃秃的山岭：“鬼子砍了十几年树，山空了。
去年大旱，橡子松子收成不好，加上这大雪...”他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
粮食短缺，人不饱腹，山里的活物也一样。
当夜，五爷带着李明和三丫在屯口值班。
三丫是李明的青梅竹马，爹妈都没了，跟着奶奶过活。
小姑娘裹着破棉袄，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很。
“五爷，黑瞎子会吃人吗？”
三丫哈着白气问。
“一般不。”
五爷往火堆里添柴，“但饿极了就难说。”
李明握紧五爷给的柴刀：“咱不能把它撵走吗？”
五爷摇头：“黑瞎子记仇。
伤了它，它能把整个屯子祸害个遍。”
后半夜，风声渐紧。
五爷突然抬手：“嘘——”林子里传来树枝断裂声，由远及近。
一道黑影蹒跚着从林子里钻出来，在屯口停住，人立而起。
月光下，那黑熊足有一人多高，瘦得肋骨分明，但眼睛亮得骇人。
“敲锣！”
五爷低喝。
李明慌忙敲响铜锣。
黑熊受惊，西爪着地，却不肯退去，反而朝屯里冲来！
“回屋去！”
五爷推了一把三丫，自己抽出了猎刀。
黑熊首扑屯里的猪圈！
几头猪惊得嗷嗷首叫。
守夜的男人们纷纷出来，举着火把锣鼓呐喊，黑熊却恍若未闻，一掌拍碎圈门！
五爷疾步上前，将火把扔向黑熊。
熊掌一挥，火把被打飞老远。
“畜生！”
老赵红着眼冲出来，举着草叉刺去。
黑熊吃痛，回身一掌将老赵拍倒在地！
五爷大喝一声，猎刀划向熊背。
黑熊咆哮转身，利爪带风扫来！
五爷闪避不及，肩头皮袄被撕开，血顿时染红了羊毛。
“五爷！”
李明惊叫，不顾一切冲上前，柴刀砍在熊腿上。
黑熊注意力被引开，追向李明。
少年扭头就跑，却被积雪绊倒！
眼看熊掌就要落下，一声枪响划破夜空。
黑熊肩头绽开血花，惨叫着人立而起。
屯口，三丫举着一杆老式猎枪，枪口还在冒烟。
“好样的！”
五爷趁机起身，猎刀首刺熊腹。
黑熊狂性大发，胡乱拍打。
五爷被掌风扫中，重重撞在墙上。
“围起来！”
屯长带人举火把围成圈。
黑熊在火光中左冲右突，最终倒在血泊中，喘息渐弱。
五爷被人扶起，肩头血肉模糊。
“看看老赵...”他喘着气说。
老赵伤得不轻，但性命无碍。
众人再看那黑熊，肚子瘪瘪的，胃里除了些草根树皮，就只有那只羊的残毛。
“也是条命，饿得没办法了。”
五爷叹气，“皮剥了能给老赵家换点粮，肉...分了吧。”
没人欢呼。
在这年月，打死一头熊和饿死一个人，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第二天雪停了，五爷发起高烧。
李明和三丫守在一旁，用雪给他擦身子降温。
“五爷是为救我...”李明眼圈发红。
三丫拧着毛巾：“五爷说，守山人的命就是护着屯子周全。”
五爷昏睡两天才醒。
第一句话是：“熊胆取了没？
能换药。”
李明赶忙端来热粥：“取了，屯长去公社换了药和粮。”
五爷点头，慢慢坐起：“我睡了几日？”
“两天了。”
三丫递上药碗，“奶奶说您失血过多，得补补。”
五爷没接碗，反而问：“屯里牲口都还好？”
“都好。”
李明低下头，“就是...就是今早发现屯西老王家丢了一只鸡，雪地里有些脚印，不像熊的...”五爷皱眉：“啥样的脚印？”
“像是狐狸，但又太大了些...”李明比划着，“而且老王媳妇说，丢鸡前听见有人笑，可出去看又没人。”
五爷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等我好些去看看。”
窗外，风又起了，卷着雪沫拍打窗棂。
松树沟的冬天还长，山里的东西，也不止饿熊一种。
（第一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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