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从灵玄宗后山的崖顶开始漫下来的。
先是把黛色的峰尖染成墨灰,再顺着嶙峋的怪石往下淌,最后裹住山门外那片常年无人打理的乱石岗时,连风都带上了几分凉意。
沈彻靠在一块断了半截的青石碑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那道浅疤——疤痕不长,只有指节那么宽,却是十年前那场大火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此刻,那道疤正随着胸腔里翻涌的杀意微微发烫,像是在提醒他,今天来这儿不是为了看风景。
他抬眼时,瞳孔里没映出半分残阳的暖光,只有不远处那道肥硕的身影。
柳坤穿着件半旧的灵玄宗外门管事服,腰间挂着块黄铜令牌,正叉着腰站在一辆马车旁,唾沫横飞地指挥着手下的弟子搬东西。
车厢里堆得满满当当的,是用青色瓷瓶装着的“聚气丹”,瓶身上印着的灵玄宗徽记,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沈彻的指尖顿了顿。
他记得柳坤。
十年前,沈家大宅被火光吞噬时,就是这个男人举着把钢刀,第一个踹开了他的房门。
当时柳坤脸上沾着血,笑着对身后的人说:“这沈家小崽子长得还挺俊,不如抓回去给长老当药引?”
若不是母亲拼死把他推到密道里,他早成了灵玄宗那些“炼丹长老”炉子里的灰烬。
这些年,他从南到北,一路追查当年参与灭门的人,柳坤是第三个。
前两个,一个在三年前死于客栈的“意外窒息”,一个在去年坠崖“身亡”,没人知道,那都是他用“念”杀的。
“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柳坤的骂声突然拔高,打断了沈彻的思绪,“这批聚气丹是要送进内门给李长老的,耽误了时辰,你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一个瘦高的弟子不小心摔了个趔趄,瓷瓶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清脆的声响。
柳坤立刻冲上去,一脚踹在那弟子的背上,骂道:“废物!
连个瓶子都拿不稳,留你有什么用?”
那弟子疼得蜷缩在地上,不敢出声,其他弟子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喘,只能加快手里的动作。
沈彻看着这一幕,眼底的寒意更浓了。
他没动,甚至没眨眼,只是缓缓闭上眼,将注意力集中在柳坤身上。
在他的“感知”里,柳坤的身体像是一幅透明的画——骨骼、血管、内脏都清晰可见,尤其是脖颈处那根青色的颈动脉,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一鼓一鼓地搏动,像条不安分的小蛇。
杀他,只需要一个念头。
沈彻在心里轻轻“握”了一下。
没有风声,没有异响,甚至连空气都没泛起一丝涟漪。
柳坤的骂声戛然而止,他原本叉着腰的手突然猛地抬起来,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眼球向外凸着,像是要挣脱眼眶的束缚,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涨红变成青紫。
“管、管事……您怎么了?”
旁边的弟子最先反应过来,慌张地凑上去,想把柳坤的手掰开,可柳坤的手指像是焊在了脖子上,怎么掰都掰不动。
其他人也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想帮忙,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看到柳坤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双腿一软,首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有人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吓得尖叫起来:“死、死了!
管事死了!”
混乱瞬间爆发。
有的弟子想跑去找宗门巡逻队,有的则吓得瘫在地上,还有人盯着柳坤的尸体,眼神里满是恐惧——柳坤的脖子上没有任何伤口,既没有勒痕,也没有血迹,可他的嘴角己经溢出了乌黑色的血,显然是死透了。
沈彻缓缓睁开眼,眼底的寒意散去些许,指尖的温度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这就是他的“念”。
十年前,他在密道里躲了三天三夜,听着外面父母的惨叫声、房屋的燃烧声,恨到极致时,突然感觉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从那以后,他就能“看见”人的内部,能通过念头操控别人的身体,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
这些年,他靠着这能力活下来,也靠着这能力复仇。
可每次使用后,左手腕的疤痕都会发烫,像是在灼烧他的灵魂,提醒他那些痛苦的过往。
他站起身,准备趁着混乱离开。
这里离灵玄宗太近,巡逻队很快就会来,他不想节外生枝。
可刚走两步,后背就突然撞上了一道柔软的屏障。
沈彻的身体瞬间绷紧,念力几乎是本能地凝聚在指尖——他的念不仅能杀人,还能形成无形的屏障,若是有人偷袭,这屏障能挡住致命一击。
他猛地转头,眼底还带着未散去的杀意,可看清身后人的模样时,却愣住了。
是个姑娘。
她穿着灵玄宗外门弟子的青色长袍,衣襟上绣着的徽记还很新,显然是刚入宗门不久。
姑娘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怀里抱着个竹编的药篓,药篓里装着些草药,几片绿叶从缝隙里露出来,带着点生机。
她看起来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很白,眼睛却很亮,像是盛着山间的清泉。
此刻,她正睁着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眉梢微微拧着,带着点困惑,还有一丝……沈彻从未在别人眼里见过的、对“杀意”的感知。
“你没事吧?”
姑娘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目光落在他泛白的指尖上,“我刚才好像……感觉到你很难受。”
沈彻的念力骤然收了回去。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看着她衣襟上那枚刺眼的灵玄宗徽记,喉间泛起一丝冷意。
灵玄宗的人,没一个是无辜的。
可在他开口之前,那姑娘却突然蹲下身,飞快地将柳坤的尸体往乱石堆后面拖了拖。
她的动作很轻,却很急切,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拖完尸体,她又把地上摔碎的瓷瓶碎片拢到一起,埋进旁边的土坑里,做完这一切,才抬起头,眼里带着点急切地对沈彻说:“快走吧,待会儿巡逻弟子来了,会把你当凶手的。”
沈彻愣住了。
他没想到,一个灵玄宗的弟子,会帮他掩盖杀人的痕迹。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落在姑娘的脸上,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沈彻看着她眼里那纯粹的担忧,突然想起了十年前——那天晚上,母亲也是这样,把他往密道里推,一边推一边说:“阿彻,快跑,别回头,活下去。”
那是他记忆里最温暖,也最痛苦的画面。
左手腕的疤痕还在发烫,可沈彻心里的杀意,却在这一刻悄然散去了几分。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什么要帮自己,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冰冷的“不用你管”。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等等!”
姑娘突然叫住他,从药篓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快步走到他面前,把布包递给他,“这里面是‘清心草’,你刚才的气息很乱,应该是体内灵力不稳,嚼几片能缓解一下。”
沈彻看着她递过来的布包,没接。
他没有灵力,他的力量是“念”,不是玄门弟子所谓的“灵力”。
可姑娘却以为他是在防备,又往前递了递,轻声说:“我没有恶意,只是……我能感觉到你心里的痛苦,你不是坏人。”
她的声音很笃定,眼神也很真诚,没有丝毫作假。
沈彻的指尖动了动。
他看着姑娘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她手里那个小小的布包,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布包很轻,里面装着几片晒干的草药,凑近闻了闻,有淡淡的清香。
“谢谢。”
他低声说了句,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他这些年,第一次对灵玄宗的人说“谢谢”。
姑娘听到他的道谢,眼睛亮了亮,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她的笑容很好看,像是山间的野花突然绽放,带着点腼腆,却很温暖。
“不用谢,”她说,“你快走吧,巡逻队应该快到了。”
沈彻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他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首追随着他,首到他走进乱石岗深处的树林里,才消失不见。
他靠在一棵老槐树上,打开手里的布包,拿出一片清心草放进嘴里。
草药的味道有点苦,却带着点清凉,顺着喉咙滑下去,原本因使用念力而有些躁动的情绪,竟然真的平静了几分。
他抬头看向灵玄宗的方向,山门处己经亮起了灯笼,隐约能看到巡逻弟子的身影在晃动。
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为什么能感知到他的情绪?
她在灵玄宗,又是什么身份?
一个个疑问在沈彻的脑海里冒出来。
他原本以为,复仇之路只会是冰冷的杀戮,却没想到,会在灵玄宗山门外,遇到这样一个奇怪的姑娘。
他握紧手里的布包,左手腕的疤痕还在微微发烫,可这一次,那发烫的感觉里,似乎多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
沈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思绪。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柳坤死了,灵玄宗肯定会追查,他得尽快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地方——下一个目标,是灵玄宗的外门长老,张鹤。
他转身,消失在树林的阴影里,只留下那枚小小的布包,还在手心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而此刻,乱石岗上,苏清鸢看着沈彻消失的方向,轻轻咬了咬嘴唇。
她能感觉到,那个男人身上有很重的痛苦和仇恨,尤其是提到灵玄宗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恨意,让她的心都跟着发紧。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会对灵玄宗有这么深的仇?”
她小声嘀咕着,转身收拾好药篓,快步往灵玄宗的方向走去。
她得在巡逻队发现柳坤的尸体前回到宗门,不然被人看到她在这里,就麻烦了。
走了没几步,她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沈彻消失的方向,轻轻说了句:“希望你能平安。”
说完,她才加快脚步,消失在暮色里。
夜色渐浓,灵玄宗山门外的乱石岗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杀戮和相遇,都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可没人知道,这场在暮色中的初遇,己经悄然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也为日后那场席卷整个玄门的复仇风暴,埋下了一颗温柔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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