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远在教学楼的走廊里缓慢地踱着脚步。
就在半小时前，他惊闻高三一部出事了，一个高三学生在绝望中从六层楼高的教学楼顶端跃身而下，他那只有18岁的生命就如同一张白纸似的在师生的惊呼声中，在世人的叹息声中，随风飘落，永远地划上一个句号。
不！
应该说是一个让人初闻心里就抽搐不己，感到阵痛的惊叹号！
一个18岁的孩子，仅仅是因为一百多元的资料费，就被他离异的父母像踢皮球似的，你踢过来，他踢过去的。
他感受不到一丝亲情，心里有的是无尽的凄凉、冷漠与悲哀。
一个即便是到了天堂也不会甘心的灵魂，他的尸身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水泥地上，老师和同学含泪为他拿来一张三尺多宽的细席和一床半旧不新的丝棉被，把他体温尚未完全散尽的尸体轻轻挪到细席上，盖上丝棉被，希望他在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路上，能够少感受一点地上的凉。
可当他的父母闻讯赶来时，却没有一点点撕心裂肺的悲伤，这是怎样的父母啊，他们的心难道真的不是肉做的吗？
怎么就会没有丝毫的丧子之痛呢？
他们甚至连望他一眼都没有望，就首奔校长室，他们在意的是向学校要多少赔偿。
林文远的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让他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忽然，口袋里的传呼机震动起来，是父亲战友的儿子发来的短信：“文远，我爸说市委办公室招秘书，你真不去？”
林文远按掉传呼，指尖在教案封面的“高一（3）班”上蹭了蹭。
三个月前，他拒绝了那份“吃公家饭”的机会，在家庭聚会上他被他三叔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是读书读傻了，还说，放着机关大院的铁饭碗不要，就是他老子还活着，也会被气个半死……可他忘不了填报志愿那天，病床上的父亲拉着他的手说：“文远，爸这辈子没文化，你去教书，教出些有出息的孩子，比当多大官都强。”
父亲是抗洪牺牲的军人，抚恤金被母亲一分分攒起来，供他读完了大学。
此刻教学楼前的宣传栏里，“教书育人，振兴中华”八个红漆大字被阳光照得发亮，像父亲临终前没说完的话。
预备铃响了。
林文远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教室门。
西十张课桌摆得整整齐齐，孩子们的眼睛像初秋的星星，好奇地打量着他。
前排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偷偷往他教案上瞥，铅笔盒里露出半截画着小人的橡皮；最后一排的男生把课本立起来，底下藏着本武侠小说，封面上的侠客正挥剑斩敌。
“同学们好，我叫林文远，是你们的语文老师。”
他把教案放在讲台上，粉笔灰随着动作簌簌落下，像极了老家灶膛里的火星。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与黑板摩擦的“咯吱”声，竟让他想起父亲磨镰刀的动静——都是为了“耕耘”，只不过一个在田垄，一个在心田。
第一堂课讲《岳阳楼记》。
当他读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后排的男生突然举手：“林老师，范仲淹当那么大的官，肯定不用像我爸那样，每天扛水泥到半夜吧？”
教室里哄堂大笑，林文远却愣住了。
他想起上周去家访，这男生的父亲正蹲在楼道里啃冷馒头，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工资条——上面的数字，还不够买一本《唐诗宋词选》。
“当官不是为了享福。”
他放下粉笔，走到男生课桌前，“就像范仲淹，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被贬到邓州，住的房子漏雨，可他心里想的，还是天下老百姓。”
他拿起那本武侠小说，指着封面上的侠客：“就像他一样，手里的剑不是为了欺负人，是为了保护弱小。”
男生的脸涨得通红，把武侠小说塞进抽屉：“老师，我以后也能像你一样，读好多书吗？”
“当然能。”
林文远摸了摸他的头，掌心触到孩子粗硬的头发，像摸到了老家田埂上的野草——倔强，却有股向上长的劲儿。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三叔说的“铁饭碗”或许有重量，但讲台这三尺之地，藏着比权力更沉的东西。
傍晚的办公室里，老教师们在讨论涨工资的事。
教数学的张老师敲着搪瓷缸子：“听说了吗？
教育局王副局长的侄子，要插进咱们年级的重点班，分数差了一大截呢。”
教英语的李老师叹了口气：“这有啥稀奇的？
去年他外甥女进一中，不也是破格录取？”
林文远默默整理着作业本，听见张老师压低声音：“小林，你年轻，不懂这里的规矩。
王局分管人事，你想评职称、调岗位，都得看他脸色。”
他想起早上那个后排男生的眼睛，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这时，传达室大爷喊他：“林老师，有你的包裹！”
是母亲寄来的，里面是一罐腌萝卜干，还有张字条：“你爸的军功章我给你找出来了，你带在身边，说能给你壮胆。”
林文远捏着那罐萝卜干，咸涩的味道从鼻腔钻进去——母亲总说，做人要像萝卜，埋在土里也能扎根，晒在太阳下也能结果。
晚自习结束后，他去宿舍巡查学生的就寝情况，看见一男生正趴在床上用手电筒照着课本，嘴里念念有词。
“干嘛呢？
怎么还不睡？”
林文远走过去，男生慌忙把手电筒藏起来。
“老师，今天学习的单词我还没有背熟，我想把英语成绩提上去，将来考军校，像您的父亲那样。”
男生的声音带着怯意，“可我妈说，咱家没门路，考得上也未必能去。”
林文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想起父亲的军功章，想起王副局长那张油光锃亮的脸，突然有个念头撞进脑海：如果讲台护不住这些孩子，那他是不是该走到更高的地方去？
深夜的操场，香樟树的叶子落了一地。
林文远坐在看台上，望着行政楼亮着的灯——校长办公室的灯最亮，窗户上映出两个人影，像是在握手。
他摸出母亲寄来的军功章，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上面的五角星被磨得发亮。
父亲当年在洪水里托举群众，最后被卷进漩涡时，手里还攥着老百姓的药箱。
“救一个是一个”，这是父亲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他站在讲台上，能救多少个？
那个想考军校的男生，那个偷偷画画的女生，他们的命运，难道只能困在“没门路”三个字里？
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像在催促着什么。
林文远把军功章揣回兜里，起身往办公室走。
路过宣传栏时，他停下脚步，看着“教书育人，振兴中华”那八个字，突然觉得它们不再只是口号——要振兴，先得让这些孩子有出路；要让他们有出路，光靠黑板和粉笔，或许不够。
他打开教案，在《岳阳楼记》的备课笔记旁，写下一行字：“心忧天下，当从脚下起步。”
窗外的月光落在字迹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林文远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心里的“壮志”，不再只是教出多少好学生，而是要让这些学生相信：哪怕出身泥土，也能长成参天大树；哪怕没有门路，也能凭着本事，走到想去的地方。
而他自己，或许要先蹚过那条名为“现实”的河。
第二天一早，王副局长的爱人，一中的校办副主任刘敏走进了办公室，后面跟着一个吊儿郎当的男生，林文远不由心里一沉。
“林老师，正好你在这，帮我调个人。”
刘敏大剌剌地说。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