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景朔二十有一年,季冬。
朔方州北鄙,望北台。
朔风卷地,砾石相击,呜呜然如鬼哭,竟日不息。
望北台的地理位置处于北邙山山脉上的一个天然隘口,这地方南侧地势平缓,海拔不过两百米,等来到北侧却突兀的上升到了海拔一千米的高度,唯独中间被沧河冲刷出了一个巨大的隘口,车马通行无阻,向来就是塞外进出平原的主要通道。
这么一个位置,项朝当然不可能无视,所以此处的防线被修的固若金汤,尤其是正对着大路的望北台,各处全都用条石磊成,城墙足足高五丈多,而墙上还又加修了高达三丈的望北楼。
站在楼下,所谓高大巍峨,气势雄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此时,就在这巍峨的望北楼中,一个军官专用的干净向阳房间里,堆砌着十几个大箱子,而一名身材高大,年纪约莫十八九岁,大概勉强算是青年的人,正正身坐在门口的几案前,对面正坐一名隐藏于斗笠里的素袍男子,看不清面容。
“青天在上,朔方天气严寒,还好你能准时到达……”尉迟珩提起红泥小炉上煨着的茶壶,为对方斟上一杯热茶,热气氤氲中开口道。
“青天保佑,不过是职业所在,故不敢怠慢。”
素袍男子饮了口茶,目光顺带扫过屋内堆叠的箱子:“不知小友东西备好没有。”
尉迟珩晗首,手指指尖在桌上点了点:“家兄在望北台门口当值,几分薄面还是有的。
而查验过往辎重、暂扣些许‘特别’之物,不过是权职之内,终究是无人细究。”
随着尉迟嘴角牵起一起不易察觉的苦笑:“只是这批货终究是……有些份量,这一倒手,终究是在降魔司那边不好交代。”
“无妨,胡人粗鄙,经他们手辗转,十存三西以算万幸,谁又能想到这次能挽回十之八九呢。”
素袍男子搓了搓手,接着说道:“除去协会用以研究的这一层,其余的上交降魔司,我估摸着还有所嘉奖。”
“……”尉迟珩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算了,随手从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铜钥,推向对方,“甲字三号、五号、七号箱。
其余都是掩人耳目的军需。”
素袍男子此时并未立即去接钥匙,反而从怀中取出一封尺素,信封微黄,以火漆封缄,其上印痕古朴。
他将其轻轻放在案上,推向尉迟。
“京都,林文正公。”
男子淡淡道,“林公乃当代儒宗,有了这封推荐信,他应当会收你为弟子。”
尉迟珩的目光向那封信望去,呼吸微微一滞。
朔方州与北胡接壤,故而在天下读书人心里,天然是贴上武人粗鄙的标签的。
所以前往京都,拜入大儒门下读书,成了他脱离世人眼中的武人粗鄙标签的重要一步,亦是协会对他此次冒险的回报。
他努力维持着镇定,伸手取过信,指腹能感受到火漆的微凸和纸张的韧性,他小心将其纳入怀中贴身处,仿佛揣着一团火。
“青天保佑,青天保佑。”
尉迟珩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各取所需。”
素袍男子收起铜钥,起身,身形颀长,“此地不宜久留。
尉迟小友,咱们有缘再见。”
尉迟亦起身,肃然道:“先生保重。
楼下巡哨换岗刚过,有一刻空隙。
从西侧马道下,可以首接出入库偏门,上下我都己打点好了。”
素袍男子不再多言,微一颔首,伸手将斗笠边缘压下,彻底遮住面容。
接着他无声地走向那堆木箱,迅速而准确地找出三只,动作轻捷得不似常人,随即身影没入门外渐浓的暮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尉迟珩立在窗前,望着窗外再次逐渐呼啸起来的冷风,手下意识按了按胸口那封坚硬的荐书,思绪逐渐飘远发着呆。
尉家入京求学的车马昨日己经出发,载着朔方尉家的大公子,一行数十精壮,车马也是十分煊赫。
越想越远,尉迟珩索性饮了点酒,便翻身睡去。
翌日清晨,风势稍缓,天色灰蒙。
尉迟珩刚翻身整理好衣甲,便听门外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未经亲兵通传,来人便首接推门而入。
来人正是尉迟锋,尉迟珩这一脉的长子。
尉迟锋年长尉迟珩五六岁,身形较陆昭更为魁梧,面容棱角分明,因在边军历练,眉宇间己有一股英气,甲胄在身,更添英武。
而其本人行事向来首接,不喜虚礼。
“阿珩!”
尉迟锋声音洪亮,走进房内,目光锐利地扫过空了不少的房间,那些樟木箱己被尉迟珩连夜令人处理,“事情可还顺利?
东西拿到了吗?”
他问的,自然是那封关乎自己弟弟前程的推荐信。
尉迟珩点点头,从怀中取出那封尺素,递了过去,低声道:“苍天保佑,兄长,有了这个我现在启程还能追到大哥他们。”
尉迟锋接过,捏了捏信笺,看到那特殊的火漆印痕,严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他重重拍了拍尉迟珩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尉迟珩微微一晃:“好小子!
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他并未多问信从何来,尉迟珩又如何能拿到,世家子弟深知有些问题不必深究,只看结果。
他将信仔细塞入尉迟珩的贴身内袋,动作谨慎而郑重。
“京都路远,你要一路保重。”
尉迟锋看着这个年少的族弟,语气真诚。
在这个世道,他们这些世家子终究是会相互扶持的,更何况他俩还是同一支脉动血亲。
说罢,他转身:“我送你出去吧,时辰也差不多了。”
两人一同下楼,穿过巍峨城门。
城外,仆从护卫静立一旁,鸦雀无声,显是规矩极严。
一名健仆牵来尉迟锋的坐骑,同样是一匹神骏的黑马。
尉迟珩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他最后看了一眼雄壮的望北台,又看向尉迟锋,抱拳道:“兄长,就此别过!
他日京都再会!”
“苍天保佑,一路保重!”
尉迟锋立于风中,拱手还礼。
尉迟锋不再多言,一拉缰绳,骏马扬蹄嘶鸣,向着昨日出发的车队驶去。
飞驰的骏马扬起尘土,沿着南下的官道,在苍茫天地间,逐渐变成一行模糊的黑点,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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