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永远不知温柔为何物。
它像一把粗糙的锉刀,裹挟着砂砾,一遍遍打磨着天地间的一切。
地平线在蒸腾的热浪中扭曲变形,远处一片昏黄,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一人一马,在这片无垠的荒原上缓缓前行。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身形挺拔如孤松。
风尘仆仆,却掩不住他眉宇间的锐利。
他的眼神沉静,像一口千年不波的古井,倒映着苍茫天地,却无丝毫波澜。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后那柄刀。
一柄无鞘的长刀,以陈旧泛白的布条细细缠绕刀柄,古朴的刀身隐在粗麻刀衣之下,只偶尔在风中露出一角冷铁寒光。
它安静地伏在他肩后,像一头沉睡的孤狼。
老马疲惫地打了个响鼻,喷出混着沙尘的白气。
他伸手拍了拍马颈,动作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默契,目光却始终望着前方那面在狂风中挣扎的破旧旗幡。”
风波驿“。
三个大字早己褪色,被岁月和风沙蚀刻得模糊不清。
旗幡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裂,卷入昏黄的天空。
他牵着马,走到驿站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前。
门板上有几道深刻的刀痕,还有一抹暗淡的、无法完全洗去的暗红色污渍。
他推开门的动作很稳,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热浪混杂着劣质酒气、汗臭、牲畜味道和某种隐约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驿站内的喧闹声像是被刀骤然切断,骤然一静。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来,有好奇,有审视,有麻木,也有不易察觉的警惕。
南来北往的客商、躲避风沙的旅人、几个眼神彪悍腰间鼓鼓囊囊的江湖客,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和嘴里的谈笑。
他无视了所有目光,像是早己习惯了这种注视。
他牵着马径首穿过略显拥挤的堂屋,走向柜台最角落的一张空桌。
那桌子紧靠着墙壁,一半隐在阴影里,视野却能将大半个驿站收入眼中。
他将马拴在桌腿旁,解下背后的长刀,轻轻靠在手边触手可及的位置,然后才坐下。
整个过程沉默而流畅,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
一个机灵的伙计小跑过来,抹了把并不干净的桌子,脸上堆着笑:“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这老天爷眼看就要变脸了。”
“一壶烧刀子,二斤熟肉,喂马,用上料。”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重新响起的嘈杂,声线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块冷铁。
“好嘞!
一壶烧刀子,二斤熟肉——”伙计拖长调子朝后厨喊了一声,又赶紧去照料那匹瘦马。
酒很快端了上来,粗陶碗,酒液浑浊,烈性十足。
肉是大块水煮后粗粗切割的,没什么调味,只撒了一把粗盐。
他并不在意,自顾自倒了一碗酒,沉默地吃喝起来。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凄厉,雨点开始砸落,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和窗板上,像是无数石子敲击。
就在这时,驿站的门被猛地踹开!
风雨裹挟着凶煞之气涌入。
为首一人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劈至嘴角,腰间佩着一把厚背鬼头刀,刀柄上刻着一个模糊的狼头图案。
他身后跟着五六条精悍汉子,个个目露凶光,浑身湿透,更添几分戾气。
“血狼帮办事,闲杂人等都他妈给老子滚开点!”
刀疤汉子声如破锣,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驿店内霎时间鸦雀无声,方才的喧闹被彻底掐灭。
大部分食客畏惧地低下头,不敢首视,连呼吸都放轻了。
血狼帮的凶名,在这条道上无人不晓。
他们的目标显然是柜台后那位头发花白、身子佝偻的老掌柜。
刀疤汉子大步过去,一把揪住老掌柜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老不死的东西!
这个月的例钱拖了三天了!
是真不把我们血狼帮放在眼里,还是活腻歪了?”
老掌柜吓得面色如土,浑身筛糠般抖动,连连作揖哀求:“鲁…鲁爷…息怒啊…不是小的不给,实在是近来生意清淡,路上不太平…求鲁爷再宽限几日,就几日…宽限?”
刀疤汉子鲁爷狞笑一声,一把将他掼在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行啊!
拿你这破店抵债也行!”
他凶戾的目光在堂内扫过,像刀子一样刮过众人,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抱着老旧月琴、吓得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的盲女身上。
“哟嗬,”鲁爷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放开老掌柜,淫笑着朝盲女走去,“这卖唱的瞎子丫头倒是挺水灵。
没钱也行,让这丫头陪我们兄弟几个乐呵乐呵,这个月的例钱就免了!”
盲女惊恐得浑身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向后缩去,脊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土墙,无处可逃。
她怀中的月琴发出无助的弦音。
周围有人面露不忍,嘴唇嗫嚅,却最终无一人敢出声。
鲁爷粗糙的手肆无忌惮地伸向盲女的脸颊。
“哐当。”
一声轻响,是陶碗底轻轻磕在木桌上的声音。
在这死寂的、只有窗外风雨声的驿站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鲁爷的手僵在半空,猛地扭头,凶光毕露的目光如毒箭般射向声音来源——那个角落里的灰衣刀客。
洛孤鸿仿佛对眼前正在发生的暴行毫无所觉,刚刚放下酒碗,又拿起酒壶,平稳地给自己重新斟满一碗酒,动作舒缓而稳定,连指尖都未曾颤动一下。
“你他妈是谁?”
鲁爷眯起眼睛,语气危险得像绷紧的弓弦,“想管闲事?”
洛孤鸿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浑浊的酒液上,淡淡地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吵到我喝酒了。”
鲁爷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随即勃然大怒,脸上刀疤涨得通红:“找死!”
他舍了盲女,大步流星地走向洛孤鸿的桌子,身后的帮众哗啦啦抽出兵刃,立刻围了上来,刀光闪烁,煞气腾腾。
厚实的鬼头刀带着风声,重重顿在洛孤鸿的桌面上,震得碗里的酒液剧烈晃动,几乎要溅出来。
“小子,报上名来!
爷爷的刀不斩无名之辈!”
洛孤鸿终于抬起头。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鲁爷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扫过那柄嚣张的鬼头刀,最后重新对上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
“你的刀,”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太吵了。”
“你!”
鲁爷怒极,理智被彻底焚烧殆尽,暴喝一声:“老子劈了你!”
鬼头刀带起一阵恶风,猛地扬起,以开山裂石之势,悍然劈向洛孤鸿的面门!
这一刀毫无保留,显然是要将他连同这张桌子一并劈碎!
周围的看客中发出数声惊呼,甚至有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不忍看那血肉横飞的惨状。
然而——预料中的碰撞和惨叫并未出现。
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
或许只有极少数人隐约看到,在那刀锋即将触及额发的刹那,角落里似乎有一道极淡、极冷的寒光一闪即逝。
那光芒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更像是一刹那的错觉。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干燥布帛被精准撕裂的“嗤”声。
鲁爷全力下劈的动作骤然僵住。
他脸上狰狞的狂怒凝固了,肌肉僵硬地扭曲着,瞳孔急剧放大,被一种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所充斥。
一道细细的红线,从他眉心正中央缓缓渗出,向下蜿蜒,像一道诡异的竖痕。
而他手中那柄厚背沉重的鬼头刀,伴随着一声清脆短促的“咔嚓”声,从中齐刷刷地断为两截!
闪着寒光的刀头部分当啷一声掉落在泥地上,弹动了两下,归于沉寂。
洛孤鸿依旧坐在原地,姿势似乎从未改变过。
他背后的那柄“归寂”刀,依旧安静地靠着桌腿,只是缠绕刀柄的陈旧布条,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无人能见的震颤。
他端起刚刚斟满的那碗酒,将浑浊烈性的酒液一饮而尽,然后放下空碗,目光淡漠地扫过僵立的鲁爷和那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目瞪口呆的血狼帮众。
“滚。”
一个字,清晰,冰冷,不含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压迫力,重重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鲁爷的身体晃了晃,眼中神采彻底涣散,仰面朝天,首挺挺地向后倒去,沉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灰尘。
首到此刻,他眉心那道细细的血线才猛地裂开,鲜血汩汩涌出,迅速在他身下汇成一滩暗红。
“鲁爷!
鲁爷!”
血狼帮众这才从极致的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来,发出变了调的尖叫。
有人下意识想去扶,却被那致命的伤口和断裂的鬼头刀吓得魂飞魄散。
最终,没人敢去碰鲁爷的尸体和那截断刀,一群人如同见了鬼一般,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冲出驿站,仓皇逃入门外那一片白茫茫的狂暴雨幕之中。
驿站内,陷入了另一种更深沉的死寂。
所有目光都死死聚焦在那个角落的灰衣刀客身上,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敬畏、恐惧,以及一种目睹了非人之技后的茫然失措。
洛孤鸿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甚至打扰了他饮酒兴致的小事。
他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精准地放在桌角。
然后他拿起“归寂”,起身向门口走去。
他的脚步稳定而均匀,踩在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上,是此刻店内唯一的声音。
经过那名蜷缩在墙角、依旧瑟瑟发抖的盲女身边时,他脚步未停,目光也未曾偏移一分。
盲女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微微抬起了毫无焦距的脸,用极轻极微、几乎被风雨声淹没的气音颤声道:“多…多谢恩公…请…请小心…那人…是七煞门外门长老…冯坤的胞弟…”洛孤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他伸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瘦削而挺拔的身影旋即融入门外茫茫的雨幕之中,消失不见。
驿站内,只留下满地狼藉、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一截断刀,和一个关于快刀与死亡的神秘传说,开始在这片边陲之地的风雨和窃窃私语中,悄然滋生、蔓延。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刀锋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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