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未真正洗净龙城。
它只是将霓虹的色彩搅成混沌的淤泥,涂抹在高耸入云的合金大厦之间,流淌进永不熄灭的全息广告牌之下,最终渗入像凌夜这样的人早己麻木的感官里。
傍晚六点十七分,通勤电车像一条疲倦的金属巨虫,在磁悬浮轨道上滑行。
车厢内挤满了刚结束一天工作的人,浓郁的疲惫、焦虑、微小的不甘如同无形的潮水,几乎令人窒息。
凌夜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着眼,脸色苍白。
他戴着一副略显陈旧的黑色颈环,金属贴片紧贴皮肤,微微发出几乎不可见的淡蓝色光晕——这是寰宇集团推广的第三代“静心”抑制器,号称能有效阻隔百分之七十的外部情绪干扰,是情绪疏导员的标配。
但对他而言,这玩意儿就像一张破网,勉强拦住巨石,却拦不住无孔不入的沙砾。
共情超敏症。
一种罕见且折磨人的生理缺陷。
他人的情绪对他而言不是模糊的心理感受,而是尖锐的、物理性的“杂音”,首接冲击他的神经。
强烈的喜悦是刺耳的尖鸣,悲伤是冰冷的针扎,愤怒是灼人的烙铁…而他此刻正浸泡在一车厢的“疲惫”与“焦虑”之中,像有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在他大脑皮层上啃噬。
他不得不将全部意志力用于构建精神壁垒,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自己的痛感,帮助他锚定现实。
电车的全息屏幕上正播放着寰宇集团的公益广告:——“情绪稳定,社会和谐。
警惕心能污染,从佩戴‘静心’开始。”
画面中,一个笑容标准的主持人展示着最新款的抑制器手环,背景是蓝天白云和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脸。
凌夜嘴角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讥讽弧度。
最新款?
那是内城区的精英和那些心甘情愿被圈养的“模范市民”才负担得起的奢侈品。
他脖子上这个,是二手的,性能衰减得厉害,但己是他能支付的极限。
他的工资,绝大部分都有另一个必须的去处。
“叮——龙城西七区安居站到了。”
机械的女声报站。
凌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不适,随着人流挤出车厢。
冰冷的、带着工业清洁剂气味的雨水立刻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住的地方离车站有十分钟路程,是一片被称为“巢穴”的老旧公寓楼群,与远处璀璨的内城区天际线格格不入。
街道狭窄,全息广告牌劣质而闪烁,播放着各种廉价商品的广告和寰宇集团的宣传标语。
“……心能失控是病,得治!
寰宇附属第三心理诊疗中心,为您提供专业疏导……”噪音。
视觉的,听觉的,情绪的……无处不在的噪音。
凌夜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街道。
只有在想到那个小小的、亮着温暖灯光的窗口时,他胸腔里那团被各种杂音填满的冰冷之物,才会稍微回暖。
用老旧的指纹锁打开房门,一股淡淡的、廉价的奶油炖菜香气驱散了外面的潮湿和冰冷。
“哥?
你回来啦?”
一个纤细的身影从狭小的厨房探出头来。
凌雪,他的妹妹。
十六岁的年纪,脸色却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嘴唇颜色很淡,但那双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喜悦,望着他。
“嗯。”
凌夜应了一声,努力让紧绷的声带放松下来。
他脱下潮湿的外套,挂好,熟练地检查了一下玄关处一个小型便携式情绪检测仪——读数正常,只有微弱的、平稳的波动,来源于凌雪。
这让他稍稍安心。
“今天怎么样?
有没有不舒服?”
他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凌雪正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锅里的炖菜。
她身上也戴着一个抑制手环,寰宇集团免费发放的初级品,说是能“稳定精神,促进睡眠”。
“很好呀,今天看了会儿书,还睡了午觉。”
凌雪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哥,你累不累?
饭马上就好了。”
那笑容像一道微弱却纯净的光,瞬间穿透了凌夜周身缠绕的、来自外界的情绪污秽,精准地落在他真实的心湖上,荡开一圈温暖的涟漪。
共情超敏症在这一刻不再是诅咒,而是一种恩赐,让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妹妹那份毫无杂质的关切和快乐。
所有的疲惫和不适,似乎都值得了。
“不累。”
他说,声音柔和了许多。
晚餐很简单,奶油炖菜配合成米饭,还有一小份营养膏。
凌雪吃得津津有味,叽叽喳喳地说着她今天看的书里的故事。
凌夜安静地听着,大部分时间只是嗯嗯地应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
他看到凌雪说话间隙偶尔会下意识地轻轻按压一下胸口,看到她脸色比昨天似乎又白了一分,看到她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
“药还够吃几天?”
他状似随意地问。
凌雪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笑容更盛:“还够呢,哥你别担心。”
凌夜没说话。
他都知道。
药瓶里的药片数量,他每天都会偷偷数一遍。
最多还能支撑三天。
而下一瓶药的价格……他默默扒了一口饭,味同嚼蜡。
吃完晚饭,凌夜收拾好厨房,督促凌雪洗漱。
睡前,他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仔细地帮妹妹检查了她手腕上的抑制手环,确认能量充足,运行正常。
“晚安,哥。”
凌雪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小脸,眼睛弯弯的。
“晚安,小雪。”
凌夜替她掖好被角,关上灯,只留下一个小夜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那其实只是客厅隔出的一個小角落。
他拿出一个老旧的计算器,对着光脑屏幕上显示的工资条和存款数字,一遍又一遍地计算。
数字冰冷而残酷。
距离下一瓶特效药,还差很大一截。
而这个月的水电费、房租……像一道道绞索,慢慢收紧。
窗外,雨还在下,龙城的霓虹透过潮湿的玻璃,在他脸上投下变幻不定、光怪陆离的影子。
他闭上眼,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电车上的嘈杂,混合着窗外遥远的城市轰鸣,以及……更深层、更遥远地方传来的,无数人喜怒哀乐交织成的、永无止境的低沉嗡鸣。
心能。
情绪。
污染。
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喧嚣的牢笼。
而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让牢笼里的另一只小鸟,能够继续歌唱下去。
他握紧了拳头,抑制器冰冷的金属贴片硌着他的皮肤。
必须想办法,更快地搞到钱。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尖锐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危险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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