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大晋·昭明二十三年 西月初八相府春深,紫藤垂檐,一穗一穗像冰炸的琉璃。
沈如晦立在藤架下,指尖拨弄着一盏未点的孔明灯,灯皮上草草写了行小字——愿春易老,人易散,莫囚高墙。
风掠过,灯骨轻颤,像即刻就要腾空。
她却忽然抬手,啪地一声把灯骨折断,声音脆得仿佛先给自己敲了个警钟。
“姑娘,前厅传话,老爷请您速去领旨。”
丫鬟阿梨提着裙角奔来,鬓边两粒梨涡因急跑而泛红。
沈如晦“嗯”了一声,抬眸望一眼天色。
日头恰被云刃割成两半,一半落在她眉心,一半沉在眼底,像两枚冷玉。
该来的,终要来。
穿过回廊,春衫薄袖拂过栏外芍药,露水微凉。
前厅乌压压跪了一地,香案早己摆好,金黄绫锦覆在案面,晃得人睁不开眼。
传旨太监是司礼监秉笔徐良,平日见宰相尚带三分笑,此刻却板得似一尊泥塑。
他身后小太监捧长盘,盘上那卷圣旨两端蟠龙,龙目嵌了赤金,正死死盯着她。
“相府嫡女沈如晦,接旨——”沈如晦掀衣跪地,脊背笔首。
徐良展旨,声音拖得绵长:“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相府嫡女沈氏,性秉温庄,品成端雅,朕躬闻之甚悦。
今皇三子年及弱冠,宜择贤配。
特赐婚于三皇子萧庭深为皇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办,于十月完婚。
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寸寸敲进耳骨。
沈如晦叩首,掌心贴地,青砖的寒意顺着经络逆流而上,竟奇异地压下了胸口那点躁。
“臣女——领旨,谢恩。”
她双手举过头顶,接过圣旨。
龙纹压手,沉甸甸的,像端了一方冷铁。
徐良含笑虚扶:“姑娘快起,从此便是天家半子,老奴先给您道喜。”
沈如晦垂睫,声音温婉:“多谢公公。”
喜字在她舌尖滚过,只余涩味。
宰相沈渊自屏风后转出,着绛紫蟒袍,腰佩玉带,眼尾笑纹却未达眼底。
他拱手送客,太监前脚迈出门槛,后脚他便回身,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审视,掂量,像看一枚终于落盘的棋子。
“如晦,入书房。”
书房幽暗,沉香混着墨臭。
沈渊挥退小厮,抬手按下机关,紫檀书架“轧轧”移开,露出暗格里一摞密折。
最上面那份朱砂写就,触目惊心——“三皇子母族势微,储位未定,联姻可控。”
沈渊两指轻敲,声音低冷:“陛下赐婚,是皇恩,也是试探。
你我自此更需如履薄冰。”
沈如晦抬眸,灯火在她瞳仁里映成两簇冷焰:“父亲欲冰上行舟,女儿自当凿冰开路。
只望他日船到江心,莫把我当沉锚。”
沈渊微怔,旋即朗笑,笑意却像刀背擦过铁石:“沈家女儿,果然没叫我失望。”
夜己西鼓,月光泼在窗棂,碎成银屑。
沈如晦捧旨回院,一路沉默。
行至曲桥,忽闻笛声——清越低回,似春水拍岸,又似深涧落雪。
紫藤架后,一截月白衣角随风而动,金镶玉笛在灯下折出冷辉。
吹笛人闻步声而止,回首,眉目染光,像一幅未干的水墨。
三皇子萧庭深。
他未着蟒袍,只穿素色常服,腰间悬一枚梨形白玉,温润得几乎谦卑。
笛声歇,笑意却温温地扑过来:“深夜惊扰,是庭深失礼。
只因此花正盛,一时忘形。”
沈如晦屈膝,声音轻而清晰:“殿下言重。
臣女尚未出阁,礼当避嫌。”
萧庭深不以为忤,反笑得更深:“我来,只为赠姑娘一件小物。”
他抬手,掌心躺着那枚梨形玉,月光下微微透亮,竟与她的名字相映成趣。
“梨者,离也,亦是利也。
愿他日同船,利涉大川。”
沈如晦没接,只抬眼看他。
那一眼澄澈,像冰下激流,暗涌无声。
良久,她伸出指尖,却非取玉,只轻触笛孔,一滴夜露被她拂落,坠在桥板,碎成星子。
“殿下的笛子,音高了半分。”
她收回手,侧身让路,“夜深露重,请回。”
萧庭深垂眸,笑意未减,将玉收回袖中:“沈姑娘说的是,庭深改日再调。”
他转身,衣袂掠过藤花,带起一阵香雨。
沈如晦立在原地,指间残余的玉凉意未散,像无意中触到一条冰冷的蛇。
阿梨追上来,小声咕哝:“姑娘怎么不收?
那玉水头极好。”
沈如晦展开掌心,月光下,一道浅浅红痕正渗出血丝——方才触笛时,被笛孔锐角割破,她竟不觉疼。
“好玉也需好命接。”
她握拳,血珠顺着指缝滴在桥板,像一枚小小印章,盖在即将到来的婚书上。
远处更鼓五响,天将破晓。
沈如晦抬眸,天际一线鱼肚白,冷得像把未出鞘的刀。
她忽然轻笑:“阿梨,回屋替我点灯——我要把今日的圣旨,一字一字,抄写第一百遍。”
声音温柔,却惊得栖鸥扑棱飞起,掠过湖面,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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