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战纪元七年,冬月十一,天气:死灰(一如既往)今天是我十六岁生日。
没有蛋糕,没有蜡烛,只有半块硬得像石头、味道像铁锈混着泥土的压缩口粮。
老张叔说,能吃上这个,就算庆祝了。
呵,庆祝什么?
庆祝在这片被辐射尘捂得喘不过气的废墟里,又苟延残喘了一年?
天空还是那副鬼样子。
灰黄的,像一块永远擦不干净的脏抹布,死死盖在头顶。
太阳?
那不过是个躲在抹布后面的、病恹恹的暗红色斑点,有气无力地照着。
冷得要命,那种冷,能钻进骨头缝里。
辐射尘雪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帝国大厦断裂的钢筋上,落在我破旧的防辐射服肩头,也落进心里,冻得发硬。
空气的味道……习惯了,但又永远习惯不了。
是死亡腐烂的酸味,混着烧焦金属的刺鼻味儿。
每一次呼吸,喉咙都像被砂纸磨过。
我靠在帝国大厦一处还算完整的墙角,看着远处曼哈顿的残骸。
巨大的混凝土骨架裹着厚厚的灰,像史前巨兽的尸骨。
除了这死寂,什么都没有。
没有鸟,没有风,只有雪落下的沙沙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方舟”据点里几十号人,就像这废墟里最后几只老鼠,在地下苟活着,等死。
我摸了摸衣服内袋里那个冰凉的金属牌。
“NASA”——一个前宇航员的牌子。
现在?
一个笑话。
一个被困在自己母星坟墓里的宇航员笑话。
我曾想摸到星星,现在连抬头看天都觉得累。
**核战纪元七年,冬月十一,下午(?
)天光更暗了**老张叔疯了似的从阴影里冲出来!
他枯瘦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他那张被辐射折磨得沟壑纵横的脸,此刻涨得通红,浑浊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里面烧着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光,近乎疯狂。
“成了!
叶墨!
成了!”
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吼,“‘灯塔’!
他们……他们刚刚启动了‘灯塔’!
信号发出去了!
发出去了!”
叶墨的心猛地一停,然后疯狂地擂起来,撞得胸口生疼。
血好像一下子冲上头顶,又瞬间退下去,手脚冰凉。
“灯塔计划”?
那个传说中,几个大据点联合起来的最后赌注?
用射电望远镜,靠星星放大信号,把地球的坐标像扔漂流瓶一样扔进宇宙深处……祈求有谁能听见?
来救我们?
希望?
这鬼地方最毒的毒药就是希望。
可老张叔眼里的光,像针一样刺穿了我的麻木。
溺水的人,看到根稻草也会拼命去抓。
“快!
去广场!”
他不由分说,拖着我就往据点中心跑。
**核战纪元七年,冬月二十,傍晚(大概是)**所谓的“广场”,就是大厦底层一个没塌干净的大厅。
平时空荡荡的,今天却挤满了人!
据点里能动弹的,几乎都来了。
几十张脸,都是菜色,枯槁,被饥饿、疾病和辐射刻满了绝望的印记。
但此刻,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大厅中央墙上那块巨大的、信号烂得要命的屏幕。
雪花、撕裂、电流的嘶啦声不断。
屏幕里晃动着,好像是某个遥远的天文台控制室。
几个穿着和我们一样破烂防护服的人,围在控制台前忙活。
画面猛地一跳,切到了外部!
那一刻,我忘了呼吸。
灰黄色的、死气沉沉的天空下,巨大的钢铁天线阵列像沉默的墓碑森林。
就在那钢铁森林中央,一道光!
一道蓝得纯粹、蓝得刺眼、蓝得让人心头发颤的光柱!
它像一把利剑,猛地捅穿了那层捂了我们七年的、肮脏的辐射尘幕!
义无反顾地冲向那污浊的天穹!
那蓝色……像核战前照片里的大海,像我们早己失去的天空。
它是这片死灰世界里,唯一活着的色彩!
唯一的!
大厅里死寂了一秒。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呜咽。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像决堤的洪水。
抱着瘦小婴儿的李婶,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孩子脸上。
靠在墙角的、断了腿的王伯,用他那双满是冻疮和老茧的手死死捂住嘴,可浑浊的泪还是汹涌地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地上。
哭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不敢置信的颤抖,在这冰冷的大厅里撞来撞去。
我僵在原地,眼眶又热又涩。
用力眨眨眼,视线模糊。
我看到平时凶神恶煞的安保队长赵叔,背对着人群,肩膀抖得厉害。
几个半大的孩子抱在一起,脏兮兮的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却咧着嘴在哭也在笑。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滚烫滚烫的,在这片绝望的废墟里烧了起来。
人类,这个快被灭绝的玩意儿,在向宇宙喊救命的时候,好像……又成了一个整体?
一点微弱的热气,在这冰窟窿里冒了出来。
屏幕上的蓝光,稳稳地射向星空深处。
像一颗心,在跳,把那么渺茫又那么烫人的希望,泵向了黑暗深处。
所有人的眼睛都追着它,好像那是宇宙尽头唯一的灯塔。
时间变得又慢又快,在希望和焦躁里熬着。
突然!
据点角落里那台老掉牙的、靠太阳能和地热勉强喘气的无线电,发出一阵尖锐、急促、毫无规律的噪音!
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扎透了刚刚聚起的那点可怜的暖和气儿!
大厅里所有的眼泪和光亮,都冻住了。
哭声像被刀砍断。
狂喜凝固在脸上,变成一片空白的惊愕。
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对巨大未知危险的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我的心跳得像要炸开!
想都没想,我拔腿就往大厅角落那扇通往上面废墟的铁门冲!
老张叔和赵叔他们几个也反应过来,紧跟着我。
生锈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尖叫被推开,带着辐射尘腥味的冷风刀子一样刮进来。
我们冲上帝国大厦残骸里一个还算稳固的高台。
视野猛地开阔,然后……就被眼前的景象彻底碾碎了!
天空——那块灰黄色的脏抹布——被撕开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圆形的口子!
口子外面,是冰冷漆黑、星星清晰得吓人的宇宙。
而口子中央,停着个东西。
那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金属飞船!
它像个……巨大的、腐烂的种子,或者某种深海里怪物的内脏,表面是暗沉的、疙疙瘩瘩的,像活着的石头又像死掉的甲壳,布满了山一样的褶皱。
它的大小……我的脑子拒绝去想!
它悬在那儿,就在我们头顶,投下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北美大陆!
从西海岸到东海岸!
那颗病恹恹的暗红太阳,没了。
整个天空的光,都被这比月亮大无数倍的玩意儿,一口吞了!
几分钟前还有点亮光的世界,瞬间掉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的黑暗深渊!
比核冬天最黑的时候还黑!
是宇宙真空那种吞没一切的黑!
“老天爷啊……”老张叔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呻吟,整个人瘫软下去,全靠死死抓住一根冰冷的钢筋才没摔倒。
他眼里的光,刚才被“灯塔”点燃的那点光,彻底熄了,只剩下无边无际、被碾成粉末的恐惧。
我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指甲抠进铁锈里。
仰着头,脖子僵得咯咯响。
想弄明白,但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有的知识,所有的想象,在这东西面前,都成了灰。
这就是回应?
这就是我们求来的“高等文明”?
一股冰冷的绝望,比最冷的辐射雪还刺骨,瞬间把我淹没了。
就在这时,那停在头顶、如同地狱之门的怪物飞船,底部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蠕动了起来。
数不清的东西……伸出来了。
不是机器臂。
是……“管子”?
巨大的、像擎天柱一样的管子!
表面滑腻腻、反着光,颜色是恶心的暗红和紫黑,上面还看得到像血管一样在搏动的东西。
它们不是硬的,软趴趴又韧韧的,像……活着的巨型肠子。
数万根!
数万根这样巨大、黏滑、活体般的管子,像无数条从地狱伸出来的舌头,猛地扎破大气层!
它们的目标无比清晰——下面那片覆盖地球的、浩瀚的蓝色海洋!
嗤——!!!
一种沉闷到极点的、巨大水流被疯狂抽吸的恐怖声音,穿透稀薄的空气,隐隐钻进我的耳朵里。
不是爆炸,不是碎裂,是纯粹的、原始的、吸吮的声音!
整个海洋,都在痛苦地呻吟!
肉眼可见!
太平洋西海岸那边,无边的海平面,正以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速度,疯狂下降!
海岸线像退潮一样,不,比退潮快千万倍地向深海方向推进!
露出了大片大片从未见过的、覆盖着黑泥和狰狞礁石的海床!
那些巨大的吸管深深插进海水里,像贪婪的魔鬼,疯狂地吸食着这个星球的生命!
核战纪元七年,冬月二十一,傍晚(永夜降临)二十西小时。
在无法呼吸的极致恐惧里,过去了整整一天。
我拖着灌了铅的腿,再次爬上那个高台。
眼前的景象,把我心里最后一点点的侥幸,彻底碾得粉碎。
太平洋……没了三分之一!
海岸线退到了天边,远得几乎看不见。
曾经被海水覆盖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的黑色淤泥滩。
无数的海洋尸体——巨大的鲸鱼、成堆的鱼群、奇形怪状的螃蟹贝壳——像垃圾一样铺满了正在干裂的新海床。
恶臭,混合着辐射尘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令人作呕。
巨大的礁石和海底山脉,像星球被剥皮后露出的腐烂骨头,狰狞地刺向灰暗低垂的天空。
整个西海岸都疯了。
没了海水的调节,温度像发疯的野兽,飓风卷着咸腥的死亡气息和辐射尘,在内陆横冲首撞。
我站在帝国大厦的残骸顶上,寒风撕扯着我破破烂烂的防护服。
低头看,脚下这座“伟大城市”的废墟,不过是巨大淤泥滩边一堆可怜的垃圾。
抬头看,同步轨道上那个遮住半边天的、如同腐烂心脏般的怪物飞船。
数万根黏滑的吸管还在不知疲倦地、高效地抽吸着海洋,像是在享用一顿丰盛的自助大餐。
没有攻击,没有扫描,没有任何形式的对话。
连一丝一毫的“注意”都没有。
绝对的漠视。
一股冰冷到灵魂深处的明悟,比西海岸骤降的温度还要冷一万倍,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和思维。
我懂了。
彻底懂了。
这不是救援。
这甚至不是战争。
这他妈是收割!
就像我们开着联合收割机碾过麦田,巨大的齿轮卷走麦穗。
收割机会在意车轮下压碎的几根杂草吗?
会在意田埂边一个蚂蚁窝的惊恐吗?
不会。
对蚂蚁来说,那轰隆驶过的钢铁怪物,轻易改变它们世界的恐怖存在,不过是路过,不过是……“收割”时顺便产生的、不值一提的背景噪音。
我们人类,在这个抽干海洋像喝水一样轻松的“高等文明”眼里,就是那水塘底烂泥里挣扎的、卑微的、连被“看见”资格都没有的虫子。
没有愤怒,没有仇恨,连轻蔑都懒得给。
只有彻底的、绝对的、冻碎灵魂的——**无视**。
我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牙齿磕得咯咯响,像掉进了宇宙最深的冰窟窿。
扶着冰冷的、扎手的铁栏杆,我弯下腰,一阵剧烈的干呕,喉咙里全是苦涩的胆汁味儿。
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天上那个带来黑暗和死亡的巨大阴影。
视线扫过它那如同活体内脏般缓缓蠕动的恶心表面,扫过那数万根贪婪吮吸星球血液的虹吸管,最终……停在了它靠近“尾巴”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像深渊裂缝一样的结构。
在黯淡的背景下,像一只半睁半闭的、冷漠的巨眼。
就在我的目光锁定那道裂缝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到极致的“东西”,毫无预兆地、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我的脑子!
不是声音!
不是画面!
是一种纯粹的、压倒性的、关于“存在”本身的恐怖洪流!
无边无际!
冰冷死寂!
“啊——!!!”
一声我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凄厉惨叫冲出喉咙!
我双手死死抱住头,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撕裂、扭曲、涂满了疯狂旋转的、无法理解的色彩!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像块脆弱的玻璃,在那浩瀚无边的冰冷意志冲刷下,哗啦一声……碎了!
灯塔亮了。
蓝光刺破天幕。
我们欢呼,哭泣,以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我们引来的不是救赎,是收割者。
(日记本上最后的字迹歪斜、模糊,带着剧烈颤抖的痕迹,后面几页被撕扯或沾染了大片深色污渍,无法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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