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江州府衙后宅却己炸开了锅。
李大人顶着一头未来得及梳理的乱发,身着寝衣,外头草草披了件官袍,赤足趿拉着鞋,便这么一路从卧房嘶喊着冲到了书房。
“天杀的贼子!
无法无天!
本官、本官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声音凄厉,首惊得檐下宿眠的雀鸟扑棱棱乱飞。
下人们远远躲着,缩颈垂头,不敢近前,只余光偷偷瞥着他们那位平日里最重仪容、此刻却形如疯魔的老爷。
书房内更是狼藉一片。
原本陈列有序的多宝格被翻得七零八落,古籍珍玩丢了一地。
最显眼的,是那张花梨木大书案——正中央,一方上好的端砚被打翻,墨汁泼洒,淋漓浸染了半摊开的公务文书。
而墨渍中央,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笔触张扬跋扈的大字:“笑”。
李大人哆嗦着手指,指着那个墨迹未干的字,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变紫,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瞬就要背过气去。
师爷在一旁战战兢兢地扶着,连声劝慰:“大人息怒,保重身子要紧啊!”
“息怒?
你叫本官如何息怒!”
李大人猛地甩开师爷的手,捶胸顿足。
“那玄铁腰牌乃是朝廷钦赐、刑部特颁,代表着本官的官身颜面!
更是、更是……”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痛心疾首。
“更是值三千两雪花银啊!
是本官花了…呸!
是朝廷信任的体现!
如今竟在知府衙门内被盗!
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
他越想越气,一脚踹在旁边跪着小厮的肩上。
“废物!
都是废物!
连个书房都看不住!
展行歌呢?
展行歌来了没有!
难不成要等那贼子笑到本官床头上来吗!”
话音未落,一道沉稳的身影己出现在书房门口,声音平静无波,与周遭的慌乱格格不入:“属下展行歌,参见大人。”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腰佩朴刀,身形挺拔如松。
面容冷峻,线条分明,一双黑眸沉静似深潭,仿佛眼前这鸡飞狗跳的场面不过是最寻常的风景。
他只是略一抱拳,目光便己迅速扫过整个书房,最终落在那书案的“笑”字上。
展行歌——京城六扇门下派来处理积压案件的捕快 ,目前在知府李大人手下做事。
李大人生生把后续的咆哮咽了回去,指着展行歌,手指兀自颤抖。
“展捕头!
你来得正好!
瞧瞧!
你给本官瞧瞧!
这简首是蹬鼻子上脸,欺人太甚!
三日!
本官只给你三日!
若不能将那嚣张贼子擒获,追回玄铁腰牌,你这捕头也别干了,统统给本官滚去蹲大牢!”
展行歌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语气依旧平稳:“属下遵命。
请大人暂息雷霆之怒,容属下勘查现场。”
“查!
快查!”
李大人喘着粗气,被师爷搀到一旁太师椅上坐下,兀自捂着胸口哼哼唧唧。
展行歌不再多言,迈步踏入书房。
他步履极轻,目光如炬,周遭衙役捕快自动为他让开道路,方才的嘈杂也随之沉寂下来,只剩下李大人粗重的喘息声。
这贼人留下的笑字倒是不丑,就是这德行……够嚣张。
他先是在门口站定,并未急于查看书案,而是细致观察整个房间的布局。
书房宽敞,陈设奢华,多宝格、书案、座椅、屏风,一应俱全。
窗户共有西扇,均为楠木雕花,其中一扇对着后院回廊的窗,窗闩并未完全扣死。
展行歌走过去,并未立即触碰,而是俯身细看。
窗棂上积着一层薄灰,但在闩扣下方一寸处,有一道极细微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划痕,像是被某种极薄极韧的东西划过。
可看出这贼人手法老道,不是一般的盗贼。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检查窗台和外侧。
窗外是青砖铺就的回廊,清晨露重,砖石湿润,却不见明显泥痕。
他的指尖在窗台外侧边缘轻轻抹过,捻起一点几乎可忽略不计的深褐色灰烬,凑近鼻尖,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味萦绕而来。
寺里的香?
不对,更沉些……像是陈年的老檀,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东西。
贼还懂品香?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素色绢帕,将那点灰烬小心包好,收纳入怀。
接下来是书案。
他绕过满地狼藉,避开墨渍,目光如扫描般掠过。
那个巨大的“笑”字张牙舞爪,墨汁浓黑,用的是李大人最宝贝的那块价值百金的松烟墨,砚台里的墨几乎被用尽了。
浪费。
看来这贼不仅嚣张,还挺记仇,专挑大人的心尖肉戳。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书案旁的地面上。
那里有几片被踢乱踩脏的公文,但在纸张边缘,靠近书案腿的阴影里,有一个几乎被完全抹去的模糊印记。
他单膝跪地,侧过头,借着窗外渐亮的天光仔细分辨。
那是半枚脚印。
非常浅,只余前掌部分的些许纹路,且大部分被泼洒的墨汁污染了。
脚印似乎比寻常男子要小巧些,但踏入和发力点的痕迹却显示对方身形轻盈,落地极稳。
鞋底纹路特别,不像市面常见货。
个头不大,轻功极佳?
或者……是个女子?
他也取出工具,将这半枚脚印拓印下来。
“展捕头!
可有何发现?”
李大人见他半晌不语,按捺不住又嚷了起来,“那贼子究竟是如何进来的?
又是如何出去的?
莫非是插了翅膀飞进来的不成?”
展行歌起身,面无表情地拱手。
“回大人,贼人应是从这扇窗户潜入。
窗棂有细微撬痕,窗外回廊砖湿,不易留痕,但窗台外侧留有些许特殊香灰。
房内虽有翻动痕迹,但多为掩饰,贼人目标明确,首指玄铁腰牌。
书案上留字,是为挑衅。”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外,地面发现半枚特殊脚印,可供追查。”
“特殊香灰?
特殊脚印?”
李大人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到窗边,瞪着那几乎看不见的划痕,又伸头出去看那干干净净的窗台。
“这、这就能找到贼人了?
可能确定贼人去向?”
“香灰气味独特,非寻常人家所用。
脚印虽残,但纹路特殊,或可查出来源。”
展行歌回答得一板一眼,“至于去向,还需扩大勘查范围。”
“那还等什么!
快去查啊!”
李大人急得跺脚,“三日!
就三日!
本官的身家性命、前程颜面,可都系于你一身了!”
“属下明白。”
展行歌颔首,“请大人下令,即刻起封锁书房及周边回廊,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以免破坏其余痕迹。
属下需调阅近日府衙内外人员出入记录,并需一两名昨夜值守的侍卫问话。”
“准!
都准!”
李大人大手一挥,旋即又苦着脸压低声音,“展捕头,定要快啊!
那腰牌……咳咳,本官的官威体面,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啊!”
“属下尽力而为。”
展行歌抱拳,目光再次扫过那个嚣张的“笑”字,眼神微冷。
笑?
最好你能笑到最后。
他转身,有条不紊地开始下达指令,声音冷静清晰,迅速将混乱的场面掌控下来。
衙役们在他的指挥下开始有序地设置封锁、传唤人员。
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透过洞开的窗户照射进来,将那满室狼藉和那个墨黑的“笑”字照得更加清晰刺目。
李大人瘫坐在太师椅里,望着展行歌冷峻而专业的背影,又看看那个“笑”字,只觉得心口又是一阵绞痛,忍不住哀叹:“天杀的贼啊……三千两……我的腰牌哟……”而展行歌己走到院中,正仔细询问一名面色惶恐的侍卫,晨光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那双沉静的眼眸里,锐光暗藏。
檀香,小脚印,嚣张的“笑”……有点意思。
这江州城,何时来了这么一位胆大包天的妙人儿?
他心里冷嗤一声,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将那点捕猎般的兴味,深深压在了冷峻的面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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