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裴家代单传的独子死时。
我挺着孕肚,拿着他的信物哭倒在裴府大门。
本想混几顿饭跑路。
谁料我早产了。
再睁眼。
裴家二老一人抱着一个小团子笑得合不拢嘴。
像鼻子像,眼睛也像
我: 唔……要不再混一年?
第二年。
乖乖俩宝简直和他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 嘻嘻,那就再混一年
第三年。
什么?裴家儿子诈尸回来了?
我赶紧揣上俩崽跑路。
一双冷如墨玉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仨。
听说我儿女双全了?
1
数月前,青州因蝗虫过境,庄稼绝收,闹起了饥荒。
为活命,我偷摸着上了一艘船,跟着到了燕北。
饿,饿得两眼昏花。
我攥紧手里的玉扳指,咬着牙穿过人群,倒在裴府大门前大哭。
那为首的贵妇人满脸泪痕,待看到我手里的玉扳指和我隆起的肚子时,脸色大惊,这玉扳指你哪来的?
你……你肚子……你与渡儿是何关系?
我哀痛不语,只哭得越发不能自已,随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来人呐快快把这位姑娘抬进去
耳边充斥着嘈杂慌乱的声音,我却心下一松。
只因我腹中孩儿同裴家裴渡根本毫无关系。
那日我上的船,正是裴家的船。
为掩人耳目,白日里我躲在船舱的箱笼里。
夜里出来寻些残羹冷炙填饱肚子。
有天夜里,险些被人发现,慌乱中入了一间华丽的船厢。
又不慎撞到一具被泡的肿烂男尸,那玉扳指就这么掉了出来。
而那玉扳指就是那时所捡。
我见那玉扳指质地不菲,便想下船后拿去当铺换些银钱。
可到了燕北才知,我手里拿了个烫手山芋。
原来那艘船是裴家派去青州接裴渡尸首的船。
而这玉扳指的主人竟是燕北裴家人。
燕北裴氏一族,门楣高耸。
太祖乃开朝太傅,朝堂半数官员皆承师于他。
祖父弃官从商,以粮业发家。
到裴老爷这辈,裴家商行遍布天下,货通南北,富甲一方。
而裴渡,听闻他仙姿玉貌,才冠燕北,十岁时一举高中。
却在风华正茂之时自请游历各地,为我朝补绘疆土山河图。
当真是位霁月清风,风华清绝的端正公子。
只可惜,途经青州之时,遭遇难民暴动,横死他乡。
而那尸首便是他。
裴家代单传,到他这代算是绝了后。
打听清楚后,我若还拿着裴渡的信物去当铺,只怕会被人当成贼人送进官府。
就这么辗转饿了几日,实在是走投无路,才使了这法子。
我不贪多,混几顿饱饭就跑路。
我原是这么打算的。
2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
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珍馐美馔,满室生香。
我再也忍不住,如饿虎扑食般一顿风卷残云。
一旁的裴老爷和裴夫人看得目瞪口呆。
大夫笑道,这位姑娘肚中怀有双胎,已七月有余,方才约莫是饿晕了。
双胎?
我愣了愣神,裴夫人激动地握住我的手。
好孩子,告诉我,这玉扳指可是渡儿送你的?
我慌乱地垂下眸,不敢答话。
裴老爷见她急红了眼,忙将她拉到一旁。
颤声道,敢问姑娘可是青州人士?
我抿了抿唇,点头。
他神色有些欣喜,是了,渡儿这两年都在青州。
姑娘叫什么?家中几口人?
我迟疑了一瞬,我叫若桃。
家中……家中遭了饥荒,爹娘饿死了,只余我一人。
他苦涩笑道,蝗虫过境,这是天灾,我的渡儿也……
你是个有福气的姑娘,遭了那些难,又大着肚子,能活下来是造化啊。
我摸着肚子,鼻子有些发酸。
那时青州大旱,西边忽地飞来一大群蝗虫。
所到之处,庄稼绝收,寸草不生。
青州乃至城外方圆几里闹起了饥荒。
不过几月,城内外饿殍遍地。
爹娘省着最后一口吃的让给了我,活活饿死了。
再后来,为了苟活,我用清白之身换了一块馒头。
云英未嫁,却珠胎暗结,甚至连那人是谁都不知。
哭过,惶恐过,寻死过,想过不如就这样一死了之。
可濒死的瞬间,却又不自觉地挣扎求生。
不甘,不平,不服。
我的命是爹娘的命换来的啊,我怎能就此放弃。
一天又一天,度日维艰。
腹中孩儿比我想象的顽强,他日日渐长,他的心在跳动,他也如同我一样也在倔强地活着。
于是我咬紧牙关,为我,为他博得一线生机,从死人堆里爬上了船。
到了燕北,到了裴家。
可如今看着白发盖头,悲恸不已的裴老爷和裴夫人。
我却有些后悔了,他们同我爹娘一般,爱子深切。
我不该为了一己私欲,欺骗饱受丧明之痛的他们。
刚想开口,裴夫人却再也等待不得。
她猛然抓住我的手,满是血丝的丹凤眼翻涌着泪,似疯了般质问怒吼着。
你说啊说这玉扳指是渡儿送给你
说你怀的是我儿的骨肉
我被她似疯似癫的模样吓得一惊,对不起……我不……
身下忽地嘭的一声,疼痛如潮水般涌来。
裴夫人和裴老爷惊恐地望着我身下的一摊水。
生……要生了
3
疼,身体似被撕扯,眼前忽暗忽明。
再睁眼,裴老爷和裴夫人抱着一个小团子笑得合不拢嘴。
像孙子的小鼻子可太像咱们渡儿了
是啊,咱们孙女的眼睛也像渡儿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又看了看他们怀里那两个瘦小的小团子。
皱皱巴巴的,连模样都不太看得清。
真的……像吗?
晃神的工夫,裴夫人已坐到我床前,满脸内疚。
孩子……都怪我不好,方才吓着你了……
是我太急,你一个姑娘家的,有些话自是羞于开口的……
还害你早产,要是孙儿孙女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哟
裴老爷咧着嘴笑道,你这身子太过羸弱,若是在外头,只怕……
好在你寻来裴家,好在恰巧孙大夫今日在,孙儿们虽先天不足,但我裴家什么没有?我就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好姑娘
方才要说的话到底又咽了下去。
他说得对,若是我在外头生了,只怕要一尸三命。
而如今,若是我告诉他们事实,我与孩儿只会被扫地出门,到那时等着我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思绪逐渐清明,既如此。
我还是不贪多,那便再混一年饭。
假意抹了抹泪,对不起……我不算什么好女子。
我与裴郎,数月前,在青州河畔无媒苟合,珠胎暗结,尤记得他……
我拧了拧眉,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尸首的模样。
尤记得他胸膛上有一枚月牙胎记……
没错我早说一定是的
裴老爷和裴夫人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老泪纵横。
太好了我们裴家有后了
4
有了孙儿孙女,到底将二老的悲痛冲散了些。
裴渡的尸首入土为安后,裴家二老便立刻大张旗鼓地为孙儿孙女入了族谱。
裴家并无近亲,来的都是远亲朋友。
裴老爷亲自为孙儿取名裴玉,孙女取名裴珠。
而我宋若桃的名字居然也……记作裴渡正妻写入了族谱。
他们提议此事时,我慌张摆手,不用,不用,我身份不配……
裴夫人却难得板正了脸。
桃桃你,有大功啊。
渡儿去世,你却为我们留下两个金孙,你可知,你打破了裴家代单传的命运
我神色讪讪,有没有一种可能,能打破命运是因这两个金孙不是裴家的……
我好像有些骑虎难下了……
裴家在燕北有头有脸,我来时场面轰动。
又为裴家生下一双儿女。
近日也不知是谁将我那日孟浪之言传了出去。
如今外头将我与裴渡的故事传成了话本子,尽人皆知。
清冷自持的贵公子对娇憨可人的俏姑娘一见钟情。
在青州河畔,二人天雷勾地火,共赴巫山云雨。
贵公子于乱世中丧命,俏姑娘带着遗腹子远赴燕北,生下一双儿女,裴家怎么会绝后,裴家子孙多着呢
我: 这是谁写的话本子……
裴老爷摸着胡子悠然自得。
我写的,谁叫那些老匹夫总说我裴家血脉单薄。
如今我一下子抱俩让他们眼红去
我: ……
5
数月后,裴府设宴,倒真来了个眼红的人。
我随裴夫人坐在一侧,那粉裙娇小姐红着眼圈死死地盯着我。
你当真跟渡哥哥在河畔……
我有些心虚,故作害羞扭捏状。
她见我这模样,越发急了,指着玉儿和珠儿冷哼道。
我怎瞧着一点都不像渡哥哥你肯定见裴家富庶,故意讹人对不对
她此言一出,身后一老翁也眼神不善地盯着我。
夫人,我也觉得此女出现得实在蹊跷。
此事还有待细查。
我心里一咯噔,只觉得他声音有些耳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裴夫人却立刻冷下了脸。
若有人再羞辱我儿媳,再质疑玉儿和珠儿的身份,往后便莫要进我裴家大门
在场众人看我的脸色皆变了变,再无人敢置喙。
待他们走后,裴夫人见我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便同我说起那俩人的身份。
原来那女子名唤沈凝霜,与裴渡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你莫要怪罪,凝霜她也是太执着渡儿。
而那老翁则是沈凝霜的父亲沈文,原来就是他去青州接回的裴渡的尸体。
你沈叔父呢,裴家产业偌大,帮了你爹不少,从小又是看着渡儿长大的,他啊,是太关心裴家和渡儿了,你莫要放在心里。
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觉得他声音耳熟。
自那后,裴家二老更加如珠如宝似的捧着两个小的。
待我也如亲生女儿一般。
他们与人为善,是最和睦不过的人。
我出身粗鄙,虽识得几个大字,却不善诗词歌赋。
他们门庭显赫,却不古板,并不拘着我学什么规矩礼节。
反倒是裴老爷见我在院子里捣鼓着种菜,种谷,种瓜,笑得眯起了眼。
你祖父他也爱捣鼓这些,算起来我们裴家也是从地里出来的。
桃桃啊,当真是咱们裴家人没错
我脸上微红,顺道与他提及蝗虫之事。
我爹娘是实打实的庄稼人。
幼时我就跟着他们一起在田里打滚。
如今在裴家虽衣食不愁,可自从经了蝗虫那一遭,我心里一直有个坎。
我想要弄清到底为何会出现成群的蝗虫。
想要杜绝,想要人不再挨饿,不再被饿死。
他沉吟了片刻,这样成群的蝗虫属实少见,但我依稀记得幼时听你祖父提起过,虽记不太清,但你祖父曾留下一本手写札记,我一会儿着人寻来给你。
我眼眸发亮,如此,便最好不过了
裴祖父手写的札记中果真有关蝗虫的笔录,但不过寥寥几笔,并不细致。
上面写着蝗虫逢大旱而出,难怪,青州便是大旱之后,才有蝗虫过境。
畏火,畏水,万物相生相克。
要想治根,便要辨蝗之种、别蝗之候、识蝗之性……
可如何辨,如何治,太祖的手札中并未写出。
于是我整日埋头田里,观虫,捉虫,找虫。
翻土种地,日作而出,日落而息。
不知不觉间,已过一年。
玉儿和珠儿已能蹒跚着小步子,在田间玩泥巴。
不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拔下一颗甜瓜,摇摇晃晃地送到裴老爷和裴夫人手里。
祖父,祖母,吃
裴老爷和裴夫人慈爱地抱起他俩。
我的玉儿和珠儿真是越来越像你们的爹了
是哟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抬头望向他们,心下一软,不由弯了眼角。
我想,或许我可以再待一年。
等到,等到……
6
转眼又是一年。
我如同往常一般在田里捉虫,而玉儿和珠儿学着我的模样在土里玩虫。
忽地院外一声惊叫。
公子回来了
我们仨动作一致地挪了挪屁股,连头都没抬。
直到丫鬟小翠跑到我跟前,眼里放着异彩。
夫人公子回来了
我抬头随意擦了擦汗,公子,什么公子。
您的夫君小公子和小小姐的爹裴渡裴公子
我瞬间如遭雷击,什……什么他不是死了吗
小翠笑道,没死公子没死他回来啦回来与夫人一家团聚啦
我两眼发昏,你……你且去院外等我
我……我去换身衣服
是
待小翠走后,我一手揣起一个娃,两脚生风似的往反方向跑去。
忽地直直撞上一堵人墙。
我缓缓抬头,一双冷如墨玉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仨。
听说我儿女双全了?
我浑身怔住,眼前的人长身玉立,白玉无瑕,当真是仙姿玉貌,皎皎如天边月。
那精致的眉眼鼻梁,当真与玉儿和珠儿很是相像,难怪裴老爷和裴夫人会这般认定。
玉儿和珠儿不明所以,不满我停下来,抗议道。
娘玉儿还要飞
娘珠儿也要
见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俩人扑腾一下跳了下来。
气呼呼地用满是泥巴的小手小脚推开那人。
你走开
那月白锦袍瞬间被印上几个小小的黑掌印。
我脑袋嗡嗡,咬紧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裴……裴公子……我……我不是……
那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娇俏的笑声。
哼渡哥哥,裴叔,裴姨,看吧我就说她是假的
是沈凝霜。
她身后还乌泱泱地站着好大一群人,皆是听闻裴渡没死,来恭贺的宾客。
为首的裴老爷和裴夫人看着我,脸色惊疑不定。
桃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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