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雪,是带着云顶村的烟火气飘下来的。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灶房里“吱呀”的开门声吵醒了。
睁开眼时,窗纸上己经洇开了一层淡淡的白光,那是雪光映上来的——每年这个时候,云顶村的雪都会下得格外认真,像是要把整个村子都裹进一片白茫茫的温柔里。
我裹着打了三层补丁的薄棉被,翻了个身,刚想再眯一会儿,就听见妈在灶房里喊:“萌丫头,醒了就起来搭把手,今天得把缸里的水挑满,不然雪封了山路,连个挑水的地方都没有。”
我应了声“哎”,麻溜地爬起来。
棉袄棉裤早就被妈放在炕头焐着,可穿在身上还是凉飕飕的,尤其是袖口和裤脚,磨得只剩一层薄布,寒风顺着缝隙往里钻,冻得我一哆嗦。
我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发绳是妈用旧毛线编的,红一块蓝一块,却被我攥得紧紧的——这是我攒了好久才让妈给编的,村里的小丫头们都有,我也不想落后。
跑到灶房时,妈正蹲在灶台前添柴,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用一根木簪子别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灶膛里的火烤得微微卷曲。
看到我进来,她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却比窗纸上的雪光还暖:“先去把锅里的温水倒出来洗脸,别冻着了。”
灶台上坐着个黑黢黢的铝锅,锅里的水冒着热气,我踮着脚把水倒进缺了口的搪瓷盆里,刚把手伸进去,就疼得“嘶”了一声——手背的冻疮又肿了,像刚从雪堆里扒出来的冻梨,红得发紫,有些地方还破了皮,结着浅褐色的痂。
妈听见动静,赶紧凑过来,用她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手背,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怎么又肿成这样?
昨天不是给你涂了猪油吗?”
“可能是早上起来没戴手套。”
我小声说。
其实我戴了,只是那手套是哥穿过的旧线手套,指头像漏了洞的筛子,根本挡不住风。
可我不想让妈担心,她每天要去后山背柴,还要给爸和哥做饭,己经够累了。
妈叹了口气,从灶膛里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放在地上的青石板上,让我把手凑过去烤。
“烤一会儿就暖了,等开春了,妈去山上采点艾草,给你熬水泡泡,保管明年就好。”
她一边说,一边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松针,火舌“腾”地窜起来,映亮了她眼底的疲惫。
我知道妈说的是安慰我的话。
去年开春她也说要采艾草,可刚到山上就被雨浇了,回来发了好几天烧,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我乖乖地把手凑在木炭上方,看着火苗舔舐着空气,手背的疼慢慢变成了暖,心里却有点发酸。
“妈,哥呢?”
我往院门口看了看,往常这个时候,哥早就该闹着要吃烤红薯了。
“还能在哪?
估计又去李奶奶家晃悠了。”
妈没好气地说,手里的烧火棍在灶膛里拨了拨,“你哥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和你爸也能少操点心。”
哥张雨生比我大西岁,却比我高了一个头,整天像个野猴子似的,要么去山上掏鸟窝,要么去村里的晒谷场和别的小子打架,村里的大人都怕他,只有李奶奶不嫌弃他,总给他留着晒好的红薯干。
我小时候总跟在哥后面,他去哪我去哪,他掏鸟窝我就帮他望风,他打架我就帮他喊加油,可后来妈说“女孩子要文静点”,我就很少跟他一起疯了。
正想着,院门口突然传来“哐当”一声,紧接着是哥的大嗓门:“妈,我回来了!”
我探头一看,哥正从院墙上往下跳,棉鞋上沾着厚厚的雪和泥,裤腿还破了个洞,露出的小腿冻得通红。
他手里攥着个布包,一进门就往灶台边凑,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锅里:“今天煮啥好吃的?
我饿了。”
“又去哪野了?”
妈拧了他胳膊一下,哥“嘶”地吸了口凉气,却嬉皮笑脸地躲到我身后,“李奶奶家的山楂熟了,我给萌丫头摘了几个。”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里面躺着三个冻得硬邦邦的山楂,红得像小灯笼,上面还沾着点雪沫子。
我眼睛一亮,刚要去接,就被妈拦下了:“昨天刚赔了鸡蛋,今天又去摘人果子?
等你爸回来,看不揍你!”
妈嘴上凶,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她接过山楂,在衣襟上仔细擦了擦,然后塞了一个到我嘴里。
冰凉的酸甜在舌尖炸开,我眯着眼睛笑,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
哥看着我,也嘿嘿地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他虽然调皮,却总想着我,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我留一份。
“赶紧去洗脸,洗完脸帮你爸劈柴。”
妈把哥推出去,转身往锅里舀了几瓢水,又抓了把玉米碴放进去。
“今天煮玉米糊,再蒸两个红薯,你爸中午要去邻村帮人盖房子,得让他吃饱。”
我蹲在小板凳上,接过妈手里的烧火棍,开始往灶膛里添柴。
板凳是爸用旧木头钉的,少了条腿,垫着块青石板才勉强稳当。
我攥着烧火棍,每次添柴都能精准地把玉米芯送进灶膛中心,不溅出半点火星——这是妈教我的,她说“火要烧得匀,饭才香”,我练了好几个月,才终于练会。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锅里的玉米糊慢慢开始冒泡,香味飘满了整个灶房。
我看着妈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我半夜醒来看见妈还在煤油灯下缝衣服。
她手里拿着哥的旧棉袄,一针一线地把新棉花填进去,嘴里还小声念叨:“萌丫头的棉袄也该补补了,不然冬天该冻着了。”
那时候我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被窝里,偷偷地哭了。
我知道家里穷,爸在邻村打零工,一天才挣十块钱,妈要照顾我和哥,还要种地,根本没闲钱给我们买新衣服。
可我不怪他们,我知道他们己经把最好的都给我了。
“萌丫头,发什么愣呢?
火要灭了。”
妈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回过神来,赶紧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松针。
火又旺了起来,映着我的脸,也映着妈脸上的笑容。
没过多久,爸扛着柴捆回来了。
他穿着件军绿色的旧棉袄,帽子上落满了雪,眉毛和胡子上都结了霜,看起来像个雪人。
他把柴捆卸在墙角,拍了拍身上的雪,第一句话就是:“锅里煮啥呢?
这么香。”
“煮了玉米糊,蒸了红薯,你赶紧去烤烤火,暖和暖和。”
妈接过爸手里的斧头,放在墙角。
爸走到灶膛前,蹲下来,用他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萌丫头今天又帮妈烧火了?
真懂事。”
我笑着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烧火棍递给爸:“爸,你烤烤火,我去帮哥劈柴。”
爸接过烧火棍,笑着说:“不用,让你哥自己劈,你这么小,别累着了。”
我还是坚持去了院子里。
哥正在劈柴,他手里拿着把小斧头,费力地往木头上砍,可斧头太沉,他砍了好几下,才砍断一根木头。
看到我过来,他把斧头递给我:“你来试试?”
我摇了摇头:“我力气小,砍不动。”
“没事,我教你。”
哥把斧头放在我手里,然后握住我的手,一起往木头上砍。
“使劲,对,就这样。”
他的手很暖,裹着我的手,虽然斧头还是很重,可我却觉得一点都不费力。
砍了一会儿柴,妈在灶房里喊我们吃饭。
我们走进灶房,爸己经把玉米糊盛好了,放在桌上。
桌上还放着两个蒸红薯,冒着热气。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开始吃饭。
爸拿起一个红薯,剥开皮,递给我:“萌丫头,吃个红薯,暖和。”
我接过红薯,咬了一口,又甜又糯,暖得我心里都发烫。
哥也拿起一个红薯,大口大口地吃着,脸上沾了点红薯泥,像只小花猫。
妈看着我们,笑着说:“慢点吃,没人跟你们抢。”
窗外的雪还在下,灶房里的火还在烧,锅里的玉米糊冒着热气,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样简单的温暖,在后来的日子里,会变得多么难得。
我只知道,有爸,有妈,有哥,有灶膛里的火,有手里的红薯,这样的冬天,哪怕手冻得疼,也暖烘烘的。
吃完饭,爸要去邻村帮人盖房子,他穿上棉袄,戴上帽子,又叮嘱妈:“雪大,别让孩子们出去乱跑,小心滑倒。”
妈点了点头,把两个煮鸡蛋塞到爸手里:“路上吃,别饿着。”
爸走后,妈开始收拾碗筷,我和哥帮着擦桌子、扫地。
收拾完,妈让我们坐在灶膛前烤火,她则坐在旁边缝衣服。
我看着妈手里的针线,突然想起村里的小丫头们都有花手帕,我也想要一个。
我小声对妈说:“妈,我想要个花手帕。”
妈愣了一下,停下手里的针线,看着我:“等过年的时候,妈给你买,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心里充满了期待。
哥在旁边说:“萌丫头,等我长大了,给你买好多好多花手帕,还有新衣服。”
我笑着说:“好,我等着。”
那天下午,我们就在灶房里烤火。
妈给我们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哥给我们讲他在山上掏鸟窝的趣事,我则靠在妈怀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梦里,我梦见自己有了好多花手帕,还有新衣服,爸和妈笑着看着我,哥在旁边给我摘山楂,整个世界都是暖烘烘的。
等我醒来时,天己经黑了。
妈在灶房里做饭,哥在旁边帮她烧火。
我揉了揉眼睛,走到妈身边:“妈,我帮你烧火。”
妈笑着说:“不用,你去炕上歇着吧,饭马上就好。”
我还是蹲在灶膛前,接过哥手里的烧火棍。
哥摸了摸我的头:“萌丫头,刚才你睡着了,流口水了。”
我脸一红,捶了他一下:“你才流口水了。”
哥嘿嘿地笑,妈也笑了,灶房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灶房里的火却烧得很旺,把整个屋子都烤得暖烘烘的。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让爸和妈过上好日子,让他们不用再这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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